我还没冷静呢！他一纸诉状递到法院。他举证多年来为孩子的付出，我能说出来的寥寥无几。看到一边倒的证据，我才突然意识到，这冷战，真的到了结束的时候。
　　 痛定思痛，他冷若冰霜，轩哲亦不跟我亲近，婆婆默认，父母不语。我的他做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选择”：我离开，把家和儿子都留给他。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我，你能为孩子做什么。
　　 离开的那个夜里，我摩挲生活了八年的家。衣橱，是程一程整理的，他的衣服，轩哲的衣服各占一边。我的衣服束缚在行李箱中，我才知晓：我们不再是一家人。
　　
　　 五
　　 想着想着，不知觉睡着了。刚睡着，又被起夜的孩子唤醒，一番折腾后，睡意全无。窗外月光朦胧，程一程，是在单位加班，还是陪着轩哲入睡呢？
　　 程一程是公司技术骨干，他在单位会很忙吧，回到家，又要照顾我和轩哲，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还错过了很多和同事沟通的机会。那么，我岂不是他进步的绊脚石吗？轩哲对于我的躲避，之前我会抱怨，现在则发现，真的是我对他缺乏了耐心。我总以为，他要什么，帮他买了，就是爱他了。其实，他真的想要的，我又真的给过吗？
　　 越想，越内疚。对于轩哲和程一程的消息，我选择屏蔽，对于工作，我更加卖力去做。夜里，我总是辗转难眠，很快，我的身体到了承受的极限，形若枯槁。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轩哲的思念与日俱增。我偷偷跑到他学校门口去等。远远看到程一程来了，接到轩哲后，牵着他的小手一起走路回家。他们走过我的身边，并没有认出此刻的我。
　　 可能在轩哲的心中，我还是那个时尚辣妈，每次韩剧里有什么新鲜的衣服，都会第一时间去买，从来不考虑贵贱，哪里会像现在——长及脚踝的羽绒服包裹着枯瘦的身体，棉线帽包住枯干的短发，口罩捂住像刀片子一样的脸，大大的墨镜隐着深陷的眼睛，
　　 我估算他们走了很远了，转过头看，许是我看错了，我仿佛看到程一程刚刚回过头去。
　　 每个月的一号，我准时把抚养费打到程一程的卡上，付出这些，也许不能改变轩哲太多的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赎罪。很多不眠的夜里，我都在想，如果时间倒流多好，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一定不会选择那样的人生。那我此刻，应该刚刚亲吻过轩哲，小鸟依人一般地依偎在程一程的身边，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是程一程独有的。
　　 这样想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只闻到一种跟夜色一样化解不开的孤寂。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呀！
　　 圣诞过后，是元旦。学生们放假，我们也跟着休息。难得的假期，若在平时，肯定是开一部韩剧，从头看到尾。而此时，我却不想如此。元旦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七年前的那个元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成为一个母亲。可在七年后，我懂得如何去爱他了，却不能守在他的身边。
　　 元旦这天早晨，吃过母亲煮的鸡蛋面，我顶着细碎的雨夹雪出了门。心里荡漾着母亲的暖，来到我曾经家的小区门口。一直到中午，才看到程一程开车出来，车上坐着轩哲吗？我看不清。我好想大声叫喊，但却如何也张不开嘴巴！
　　 神思恍惚地坐着公交车乱转，竟然来到市区最繁华的商场。之前我可是这里的常客呀，现在竟然与它好久不见。进入之后，没有直奔之前常去的服装店，而是弯到轩哲喜欢的拼插积木专营店。
　　 刚想进去，就看到一对熟悉的背影。我慌忙躲在店门外，侧耳听。程一程在打电话，对方说什么我听不到，只能听到程一程简短的回复，虽寥寥几个字，却透着干练和沉稳。哎，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呢！程一程如此出色，却成了我眼中不负责的坏男人。爸爸，我想要这个。是轩哲的声音。我站在展示窗的缝隙往里看，轩哲拿着一个大盒子，在征求程一程的意见。程一程看了看，问：为什么要这个呢？轩哲将盒子抱在怀里：爸爸，我想搭建一个家，家里有爸爸，还有妈妈。
　　 程一程没有多说，付款买下，牵着轩哲的手，走出去。我躲在柱子后面，不敢看。过了许久，才换了一个方向，像逃一样离开。外面的雨雪成了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一拃厚，我一步一滑地走在鲜有人迹的马路上。这是新年的中午，是万家团聚的时刻，而我，哎……
　　
　　 六
　　 当我像雪人一样滚进家门时，母亲吓坏了。烧得浑身滚烫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捂着我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一般的无法呼吸。我没有跟母亲说起我的遇见，只是默默地接受治疗，我不能给予父母亲幸福，不能陪伴在轩哲左右，那么，我就必须去好好工作，挣钱供养我最爱的人们。
　　 病，仿佛也被我的执着吓到了，只一天，就退了烧，三天就痊愈了。我正准备去上班，母亲好像欲言又止，我追问许久，她这才说：我跟你说一件事呀，你可不要着急，你别急着打工，你先照顾轩哲吧，轩哲他……我急得抓住母亲枯瘦的手，心提到了嗓子眼。
　　 轩哲怎么了，妈，你快说。
　　 没事，是个小手术，轩哲肠胃一直不好，昨天突发了阑尾炎。手术后小程告诉我了，但我没敢告诉你。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再也坐不住了。用手为梳梳头，试图平稳心情。我没有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憔悴不堪。
　　 母亲搂住我，轻声安慰：我跟小程说了，你身体不好，让你明天再去，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我今天必须去。说完，我胡乱套上外套，裹紧大围巾，向医院赶去。路上不忘跟主管请假，她很宽容，嘱咐我先照顾好孩子。
　　 怀着内心的暖，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喘着粗气站在轩哲的病房门口时，却没有勇气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门。透过门上的小玻璃，我看到轩哲的病床边，坐着一个陌生女人。浑身的汗霎时变得冰冷，我想退缩，也许此刻，轩哲身边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可那是我十月怀胎的孩子呀，我直感觉彻骨的痛，犹豫再三，推开门，缓步来到轩哲的病床前。轩哲正睡着，那女人靠在椅子上打着盹。抚着轩哲的小手，他的手仿佛长大了许多。心中愧疚弥漫，模糊了我的双眼。
　　 妈妈，是你吗？妈妈！轩哲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将一切都抛在一边，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轩哲。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原来只是用心地抱抱自己的孩子，就会如此幸福。之前真是错过的太多太多了。
　　 我厚着脸皮照顾轩哲，直至他出院回家。那个女人始终对我很客气，我们互相只是微笑问好，什么也不称呼。我在躲避着，不敢猜想她的身份。
　　 程一程会在下班时过来，帮轩哲带来当天的作业。轩哲他忍着疼，伏在从护士站借来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地书写，遇到不懂的，就问程一程，遇到该背诵的，就默读，小声背诵，直至流畅地背出来。若在往常，我会感觉轩哲应该如此，此刻，我却心疼他，想阻止，却又欣喜于他的坚强。
　　 其实，只要程一程在，我不敢多言。在他们面前，我像一个外人。只有程一程不在时，轩哲才敢跟我亲近，轩哲会撒娇地让我帮他洗脚，还让我喂他吃饭。他只吃一半，剩下的，逼着我吃完。他还说：妈妈你多吃点吧！你太瘦了。
　　 他这一句话，逗弄出我的眼泪来，原来，他还记得我之前的模样，会心疼我的消瘦。
　　 原本他出院是开心的日子，我却怅然若失。在医院这个公开的场合，我可以待在他身边，他回到家，我又以一个什么身份再次出现呢！还有那个女人，都应该是我必须顾忌到的。
　　 我的纠结自然逃不出程一程的眼睛，他的选择是沉默。
　　 轩哲出院时，我整理好衣物和用品，看着他一层层地穿好，并帮他戴好帽子围好围巾，看着程一程带着他上了车。隔着窗子，看不清轩哲的表情，我强撑着自己的笑，直至车汇入车流，再也不见。抬头看到惨白的太阳，我一晃，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这是天堂吗？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家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轩哲在写作业，程一程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微皱着眉，研究他的设计方案，电视上播放着我曾经喜欢的韩剧，我像韩剧中的女主角一样，穿着家居服，在细心地切着水果。待将水果切好之后，我轻唤：程一程，轩哲，吃水果喽！程一程，程一程，可任我怎么呼唤，他们都不理我，我着急地大喊，然后从梦境回到现实。发现，我躺回在闺床上，抓住我的手的，是我的母亲，母亲腮边淌着泪，我还听到父亲重重地叹息声，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我对母亲说：妈，我的家真的没有啦！
　　 母亲抚着我的额头说：你怎么这么说呢？
　　 妈，程一程有别的女人了，我……想到那个衣着高雅得体，气质高贵的女人，我自惭形秽。
　　 你这笨丫头，我去看轩哲时也见过她，她是程一程的远房表妹，你难道忘记你们还资助过她上大学呢！她这是在报恩呢！母亲的话让我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走投无路了，此刻却被母亲的话，打开了一扇门。
　　 我对母亲说：我要回家。
　　 母亲喃喃着：回家好，回家好，小程是一个好人，他一直……之前是你太任性。
　　 说实话，当听到自己的决定时，我也感觉非常意外，那是一个曾经给我多少噩梦的家呀！也是一个对我多么抗拒的家呀！此刻我想回，就真的能回去吗？
　　 略微好转一些，我揉着一钻一钻疼的太阳穴，趁着程一程上班的时间，来到曾经的家门口。掏出钥匙，我的心突然好紧张，如果这把钥匙插不进去，那么我努力好久积攒的勇气可能会瞬时化为乌有。慢动作一般将钥匙伸向钥匙孔时，我仿佛感觉时光停滞了，又仿佛感觉时光倒流了，一瞬间，我变得恍恍惚惚，这里面，还会是我的家吗？
　　 轻轻地向里插，直至钥匙全部插入钥匙孔时，我不敢相信地转动钥匙，并听到“啪”的一声，门开了。缓缓地推开这扇已经离开近半年的家门，家，那个梦境中的家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欣喜地发现，梦境是真的，真的像我离开时一样。我看得出程一程的细心，到处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厨房中甚至还准备了切好的菜和腌渍好的肉，这是他准备的晚餐。
　　 餐桌上之前一直空空的花瓶中，插着一支粉红色的康乃馨。我不敢去触摸，我知道，这朵康乃馨或许并不属于我，她仿佛是一个警示牌，在告诉我，这个家已经换了新主人，我不要自讨没趣。
　　 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于是，我开始第一次用心地收拾这个家，一点点地擦我和程一程一起选购的家具，过去的时光瞬时跑回来，让我恍若隔世；擦和程一程一起做的照片墙，轩哲的满月照、百岁照，周岁照，生日照，入学照，获奖照等等有纪念意义的瞬间，都被定格的方寸之间；擦程一程的书桌，这里有太多他的忧思，为了革新而在高手林立的公司站稳脚跟，这个简陋的书桌陪伴了太多的不眠之夜；当擦轩哲学习桌时，我看到一枚枚小红花被贴在一个小小“公示栏”中，一张张奖状整齐地码放在书橱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批评责备的孩子，居然这么优秀，我还看到那拼好的积木：一座房子前，孩童在戏耍，父母肩并肩观望。
　　 打开衣橱，我准备收拾他们的衣服，之前我还在时，总是弄得乱乱的。此刻，这里却一摞摞的，码放整齐。我看到，有程一程的专区，有轩哲的专区，我还看到一层放着女人的衣服，我的心揪得很疼，却在关上的一瞬间发现，那女人的衣服竟然是我的。当时视若垃圾不想要的衣服，此刻被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这个衣橱的最中间那层。我难以置信地拿出一件，居然有我最喜欢的茉莉花香，还有程一程独有的味道。
　　 我鼓足勇气来到餐桌前，俯下身子嗅着康乃馨，在花瓶下发现一个粉红的便利贴：老婆，欢迎你回家！妈妈，欢迎你回家！我感觉此刻就像做梦一样，我拿起家中的电话，拨打程一程的手机，手机很快被接听，我听到程一程重重的呼吸声，我轻唤：程一程，我回家了。
　　 我等了好久，程一程都没有回答，我心中刚刚浮起的希望瞬时落空，我强忍着哽咽，说：程一程，对不起。说着，我想挂断电话，却突然听到程一程同样哽咽的声音传过来：你这傻丫头，你让我等了好久……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继而掺杂着一声“哐啷”，我惊讶地发现，我依然站在门外，钥匙从我颤抖不已的手中摔出，跌落在地上。老天，刚刚的一切，竟然都是一场幻梦。不，我不能放弃，过去的酸甜苦辣给我力量。我捡起钥匙，握紧，像平时回家一样，将钥匙快速地插进钥匙孔，随着钥匙的转动，我听到“咔”的一声，我的心里瞬时充满了希望。拼尽全身的力气，推开这扇房门。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动着“程一程”的名字，泪流，接听，却说不出一句话。
　　 程一程也一声不吭。走进家门，我看到坐在书桌前的他，怔怔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从现在开始爱你。这句话在我心里回旋了很久，我没有说，因为，我已经找到最初的幸福，并坚信，我一定会拥有，并好好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