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宅和别家大不相同：低矮的房舍，狭窄的院落，深藏在四邻房舍的夹缝里。房矮，指伸手即触房梁；院狭，指院子仅十米长两米宽的一条，刚好拐开自行车或铺一领芦席，故我称之为豆腐条。妻子比我有灵性，说是不妥应该叫作“鸡舌院”。老宅共有房五间，北二西三。说间实属夸张，每间不足七平米。北屋置粮仓瓦缸农具及杂物，西屋四体合一，作客厅卧室书斋和厨房。
　　 有年夏天，一同学忽然造访，咚咚径奔我家。我深感诧异连连追问，你第一次来怎么就轻易找得到？他嘿然一笑说：“按图索骥呗，我进村后向一老者打听，老者蛮热情地指点说，‘同志你由此向北再向西，看看哪家大门脸儿最破，院子最小，房子最矮，进去就准没错。’根据老人说的，我就找来了呗。真想不到，你堂堂中学大校长就住这样的别墅呀？”只说得我面红耳赤，支吾其辞。好在同学并无恶意。的确，十几年的饮食起居迎客送往，多少次令我尴尬不已！
　　 春天，冰雪消融，大地回黄转绿，这里那里洋溢着春的气息。而老宅故居，仿佛春风不度，见不到春的踪影。因为这里，种不下野蔷薇、紫罗兰夹竹桃和无花果，栽不开桑榆梨枣。只有一棵天生的歪脖石榴，羞涩地躲在小院的角落里，在乍寒还暖的劲风中，瑟瑟抖动着干涩的枝条，装聋作哑地不肯萌芽吐翠。故而，鸡舌院里，春姑娘总是姗姗来迟。
　　 夏天，老宅四周的高墙大院，遮住了四方绿荫，挡住了八面来风。上午，如火的骄阳慷慨地将热量倾泻给居室东墙；下午，太阳又转过脸来，毫不吝啬地把西墙也烘烤得滚烫滚烫，仿佛在烙饼，这面烙熟了，再反转来烙那面。因而居室内外闷热异常。
　　 倘遇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气，情况更为糟糕。外面下雨，屋内也下雨。这就不得不放置各式各样的接水器皿。听吧，乒乒啪啪，此落彼起，不绝于耳，像一曲哀怨的歌，响得人焦躁不安。房间各处弥漫着浓重的水气，被褥湿得几乎拧出水来。有年夏天，雨水甚多，房顶的漏雨尚未排除，后墙内又涌进了湍急的山洪。那水挟着黄土泛着泡沫，打着旋儿灌进屋里。开始，我和妻子手忙脚乱，采用鲧的治水方法，取土筑墙拦洪，但无济于事；后采用禹的治水方略，挖沟筑堤，疏堵结合，方始大功告成，使山洪穿房而过。尽管忙得焦头烂额，但房内诸物已湿多多。最令人遗憾的是，两本心爱的大影集被浸泡，照片模糊得面目全非，失却了许多美好而永久的记忆。至今想来仍伤感不已。
　　 后来，在房内找物，妻竟意外地发现，床下及后墙的石缝里，长出了一株株的臭椿树。长在床下的，因伸不开枝干，屈曲盘旋，枝瘦叶黄，一副倍受虐待营养不良的模样。长在墙缝里的，则枝坚叶挺，造型不俗，极像泰山顶上的迎客松，向人们展示着美的风采。妻子看了哭笑不得。我说，这叫别有洞天。室内长树成林，怎么讲也算一大奇观！
　　 狭窄闷热与潮湿多管齐下，使全家苦不堪言，更加上老宅四周布满了邻居的猪舍鸡栏，气味着实难当。这也为四害繁衍提供了良好的温床。那些无恶不作的老鼠，横冲直撞的苍蝇，嗜血成性的蚊子，不宣而战的跳蚤，各展所长联手作战，轮番向我们们进攻。一夜半时分。我睡意朦胧，忽然听得房顶上窸窣作响，以为定是贼人至，忙拉亮灯严阵对以待。啊，一条黄黑相间的大花蛇，正悠闲地在房梁上荡着秋千。它探头吐信，摇头甩尾，旁若无人地从容委蛇，吓得我身上冷风嗖嗖，毛骨悚然！
　　 于是盼望秋天到。秋天那是收获的季节。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忙着整院修车扫瓮清仓，准备盛下好年景。而我却心事重重眉头深锁，因为鸡舌院小土屋实在盛不下几多喜来几多愁，圆滚滚的地瓜，牛角般的玉米棒，狼尾样的大谷穗，簇簇成熟的花生果，堆积如山，使人无立足之地。最可恨无耻鼠辈，乘机兴风作浪，瞅准时机不遗余力地打洞修仓。它们成群结队，走钢丝爬吊绳，吃瓜果搬粮食，窜高跃低飞檐走壁，肆无忌惮如入无人之境。若你以物击之，又投鼠忌器怕毁了盆盆罐罐。怒不可遏的你大喝一声，它们便携儿带女仓皇逃遁。反应之灵敏行动之迅速，令人叹为观止。
　　 为解这失物之痛心头之恨，我曾多次对其“严打”，用碗扣，用水淹，用毒饵药，但收效甚微。我常想，作为大智大慧万灵之首的人类，可以造出大楼高千尺，可以修出铁路远万里，可以研制出卫星游太空，但独独对这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无可奈何，竟不能使其断子绝孙！
　　 于是举家上下众志成城，夜以继日地打轧粮食，坚壁清野，给鼠辈们打一场粮食争夺战。像当年对付小日本那样，企图饿死困死这些无恶不作的败类！
　　 金秋过后，冬季来临。每年十月，我都早早忙着买纸张打浆糊，粘贴那木板门格棂窗上的千疮百孔。陈年老屋，墙皮多有脱落，内外相通。凛冽的寒风吹来，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直刮得屋内冷若冰窖，孩子冻得啼哭不止。没办法，狠狠心买了煤炭炉。但新的矛盾接踵而至。生煤炉必须要关房门，而关上门伸手不见拳。就只好开开关关，室内的温度升升降降。不得已，天天点着长明灯！
　　 鸡舌院里磨难之多实难赘述。但有一事却令人欣慰不已。那就是，多年来街坊邻居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亲如一家。无疆界之纷争，无口舌之烦恼。有时外出忘记上锁门开户敞，归来后钱粮等物竟一无所失。遇有雨天未归，所晒粮食已给堆好盖好，所晾衣物已给叠起存放。正因如此，才化解了我因陋室产生出的诸多怨气和怒气。
　　 我想，房子陋则陋矣，改观来日方长。而光阴荏苒时光不再，所以在教学种田之余，尽其所能地学点文化。正是在这阴暗潮湿闷热寒冷的陋室，奋斗数载，上完了我的大学，获得了国家自学考试本科毕业证书，又爱写点文字，加入了省市作家协会。个人水平的提高用之于教学，学生也受益匪浅。
　　 进我老宅，不少亲友唏嘘不已，频频摇头，劝我无论如何也要修房造屋一改旧观。我回答曰：一来教师工资不丰资金尚缺，(原为民办教师)，二来实在不愿因个人私事影响莘莘学子们的光辉前程，故而一拖再拖。
　　 感谢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和领导的关怀，使我乔迁新居，住进城里宽敞明亮的楼房，与阴暗潮湿告别，和天敌四害绝交。但我却永远忘不了那生我养我的山村，忘不了梦萦魂绕的老家故居，更忘不了那些宽厚仁慈的父老乡亲！
　　
　　 发表于1999年《平阴文艺》 《山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