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果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偏着脑袋看了很久，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停下来的原因——那只黑猫的眼睛，是红色的。
　　 她突然就觉得那个小巷有一点儿熟悉了。
　　 是有多熟悉呢？马小果低头思考起来。可是，一时半会儿似乎想不明白。她决定过去看看。
　　 伸出了一只脚，却没迈动步子。
　　 马小果偏头，看到了那只土黄色的大狗。大狗立在马小果的右手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马小果看。
　　 马小果不知道这条大狗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
　　 等她再次看向街对面，那只咬着信封的黑猫已经不在了。
　　 于是马小果收回伸出的脚，对着大狗说：“嘿，小家伙，真巧。”
　　 她也是看到大狗的时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小家伙整整一天都没吃饭了。
　　 于是她对着大狗挥挥手：“那小家伙，再见。”
　　 马小果头也不会地往家里走去。
　　 走出很远很远，她的身后忽然就响起了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声音：“马小果，你真慢！”
　　 马小果愣住了。她记得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可是却忘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回过头，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可是那个声音却一直响在十字路口的位置，久久不散。
　　 马小果愣在那里，忘记了回家。
　　 05.
　　 马小果病了，只要一离开床，整个人就稳不住重心，晃晃悠悠要摔倒。有次强行要出门，却是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马小果家住三十楼，几个月前电梯停了，她就一直由楼梯上下，这一摔，虽没摔到楼底，却也摔下了一半。马小果摇摇脑袋站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儿伤口，她知道这不正常。
　　 颜色单调的城镇、越来越少的人口、雾霾霾的天空、即使不出门也永远有着新鲜食材的冰箱……最后就是无论如何都弄不伤的身体。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正常，马小果知道，却也只是知道而已。
　　 她最后回到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一睡便是很多天。
　　 再次醒来，雪白的一团仍旧压在她的胸口。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让她根本就无需思考，抬手，握紧，上抛，一切行云流水，然后就是白色棉团撞上窗棱，最后滚在地上，“喵呜喵呜”乱叫。
　　 马小果眨眨眼，一切都还清晰。她便坐起身，突然就感觉视线里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只好颓然地一头扎进被子，看来是要继续休假了。
　　 有什么东西蹭了蹭她的手臂，她不情愿得抬起脑袋，乱蓬蓬的头发下，眼神怨怼。
　　 白色猫咪一脸认真得看着她，圆鼓鼓的眼睛，红色的瞳仁。
　　 马小果愣了，相处这么久以来，她从没注意过这小家伙的眼睛是这个颜色。
　　 “嘿，小家伙，你也生病了？”
　　 但小猫咪摇摇头，在马小果惊讶的目光中，又摇了摇头。如此反复多次，见马小果仍是没有反应，索性抖了抖身体，一身的白毛立起又趴下，纵身一跃，跳上了窗台。然后回过身来，一个劲儿地朝着马小果摇尾巴竖毛发。
　　 马小果这才顿悟，原来它并不是在回应自己摇脑袋。
　　 正打算窝回床上，门“砰－”的一声被踢开，接着就是迎面飞来的抱枕和清晰地埋怨：“马小果，你真慢！”。
　　 马小果接住迎面飞来的枕头，僵了。这么熟悉的一句话，是谁说的呢？她移开枕头，看着插着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短发、黑眼、长睫毛，一身干净的运动装，一身盖不住的阳光活力。虽然长高了不少，但马小果确信，这就是经常缠在自己身边给自己惹麻烦的小鬼头——马小因。
　　 很多人都说：马小果，你和你弟弟的名字是弄反了吧，哪有男孩子取这么女气的名字，再说，没有因哪来的果？
　　 是啊，没有因，哪里来的果？
　　 每次被人说起，马小果总是对着这些人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回答。马小果一直清楚，这个家庭的计划与未来中，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这个家庭的意外。
　　 马小果不受爸爸妈妈的喜爱，从小到大，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来做。洗衣、做饭、打扫屋子，她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而爸爸妈妈的冷漠，她总是会想出各种原因来安慰自己，她把这一切都当成是爸爸妈妈对自己的锻炼。直到马小因的出生，她才知道一直是她在自欺欺人。
　　 马小因有一大堆玩具，有穿不过来的衣服，有无数叔叔阿姨的疼爱和有想要就能立马得到的权力。而马小果，她是这个家庭的孩子，却少有亲戚知道她的存在，爸爸妈妈从不带着她去拜访亲朋好友，甚至不曾带着她一起去逛过街。
　　 “马小果，你怎么把弟弟弄哭了！”
　　 “马小果，谁让你进弟弟的房间了！”
　　 “马小果，这么难吃的饭你怎么能做给弟弟吃！”
　　 ……
　　 爸爸妈妈或许从来都没注意过，他们叫马小果的时候，总是三个字一起叫，没有一点儿亲切感。而叫马小因的时候，总是“小因、小因”叫得异常甜。
　　 随着马小因的成长，马小果也越发自卑与沉默。
　　 “马小果你真慢，做什么都慢。”马小因总是对着马小果颐指气使，什么事情都扔给她来做，做错了事也总是在第一时间指着马小果的鼻子向爸妈告状。
　　 马小果一路走来，就一直甩不掉这个尾巴。因为他，她受得罚越来越多。
　　 而马小果知道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从来不会反抗。
　　 “看什么看？”又是一个抱枕砸来，将木讷的马小果砸醒了。她看看四周，这是她的屋子，而这里没有爸妈。
　　 是的，这几个月里，最大的不正常，是没有看到爸妈，就连马小因，这个一直缠着她给她惹事的小鬼，也是现在才出现的。
　　 “还不起来！这是我的房间，谁允许你在里面住的！”马小因见马小果呆愣愣地坐在床上，立马冲过来指着马小果的鼻子撒气。
　　 可是马小果却是鼻子发酸，泪水在眼里打转。马小因愣了，从小到大，无论自己怎么欺负马小果，她都从来没哭过。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马小果嚎啕大哭起来。
　　 06.
　　 时间一如既往地走着，并没有停下来。城镇的人口越发少了，很多时候，马小果都是站在空荡荡的街道发呆。她手里握着的那把伞，一直没能还回去。
　　 “在看什么？”马小因将书包斜斜地挂在左肩，伸出右手在马小果的眼前晃了晃，然后顺着马小果的视线望去，除了雾霾霾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了。
　　 马小果却是摇了摇头，提着伞，沉默地朝回家的方向走着。
　　 现在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马小果这样想着，可是鼻子却微微发酸，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马小因出现，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悲伤起来。
　　 她不理解这种情绪，就像不理解现在这个诡异的环境与空间。
　　 发呆的时候，马小因站在她身后，喝水的时候，马小因站在她身后，走路的时候，马小因站在她身后……马小果一直没注意，没注意自己再也没有停下来，放心地去看着曾经那个小男孩在前方的背影了。
　　 她不知不觉，就在这个世界中活成了一个人，再无任何牵挂。
　　 马小因的出现，也并没有带来什么奇迹，至少马小果这样认为。
　　 再次走过那个荒芜的十字路口，马小果停下来，她看到对面小巷口的黑猫，仍是嘴里叼着那封陈旧的信封。
　　 马小果立在原地很久，呆呆地盯着那只黑猫，直到巷到侧墙面老式路灯那昏黄的灯光亮起来，与它身后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巷道融成一片。她就突然转过头来盯着马小因，眼中写满了惊恐与慌乱。
　　 马小因半边脸亮在路灯中，半边脸隐在黑暗下。他勾勾嘴角，灿烂地笑着：“马小果，你终于肯回头来看我了。”说完就流下眼泪。
　　 不等马小果回答，马小因就拉起马小果的手朝着小巷跑去，朝着那片未知的尽头跑去。昏黄的路灯光打在两人的身上，马小果却觉得马小因在这一刻透明得像是马上就要消失掉。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不要过去……”马小果突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拼命想要停下来，更想阻止马小因停下来。
　　 可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到巷口立着的黑猫，大黄狗以及本应待在家里的白色小猫咪，他们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红色的光。
　　 铺天盖地的白光刺痛了马小果的眼，她闭上眼，再睁开，还是同样十字路口，但是却失去了原有的安静。车水马龙，这是现在这个地方给马小果的第一感受。
　　 她呆呆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所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给她打招呼。
　　 没人看得到她，即使从她身上穿过去的人。
　　 “马小果，你真慢！”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响在大街上，由远及近。
　　 马小果转过身，看着从身后巷道里冲出来的小男孩，和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马小果。是的，追在小男孩身后的，就是马小果。
　　 巷道中的马小果气喘吁吁地追着小男孩，大声喊着：“马小因，你站住，这里很危险。站住！”
　　 可是，一切都没能停下。立在巷口的马小果张开双臂，试图将奔跑的马小因拦下来，即使她知道不可能。
　　 在身后刺耳的刹车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声中，马小果身体僵硬地不敢回头。
　　 看着从巷道里冲出来的那个满脸惊恐与慌乱的自己，马小果终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知道了开头，更清楚结果。
　　 07.
　　 “不打算去看看我么？”有人停在身边，问着马小果。
　　 马小果抬起头，注视这个明显长高了的孩子，和马小因有着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份的孩子。她终是起身，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伸出手拉住马小因，“这次，不要再乱跑了。”
　　 马小因一愣，随即回握住马小果的手，抓得异常地紧。这个世界，是只剩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而这次，“不会乱跑了，但马小果，你至少要跟上我的步伐。”
　　 空间瞬间就变化了，拥堵在大街上的人群一下消失得干干净净，耳中留下的，只剩病房里单调的治疗仪器的声音。雪白的病房中，两架病床，两个病人。
　　 马小果看着病床上躺着的马小因，又偏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指着病床笑了：“看吧看吧，让你乱跑，醒不过来了吧。”她顿了顿，“躺在床上，就看不出有没有长高了啊……该是，长高了的……”
　　 “看我不就知道了。”马小因站在马小果身边，伸手在头顶比划着，他已经和马小果一样高了。
　　 马小果拍掉马小因的手，转头看了看躺在另一架病床上的自己，摇了摇头。
　　 那场车祸，马小果并没有受伤。可是送往医院的马小因，被判定大脑皮层功能严重损害，疑是植物人。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醒来。
　　 父母的责难，亲戚的怪罪，同学的远离，让原本就自卑的马小果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开口不进食不思考，在马小因车祸发生的七个月之后，马小果的意识彻底与这个世界断开，沉沉睡去，再没有睁开双眼。
　　 病房门打开，马小果看到自己的妈妈一脸憔悴地走进病房。她娴熟地为马小因清理身子，一边打理一边絮叨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马小果和马小因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刻，马小果才发现自己的妈妈竟苍老了那么多。鬓间已生出些微白发。从前那么爱美那么注重仪容的她，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风华。她絮絮叨叨，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她反复提及，现在的她，俨然和街头与人闲嗑的无聊中年妇女无异。
　　 可她，其实还很年轻。
　　 马小果转身，拉着马小因想要离开。她并不想见爸爸妈妈，这两个名词，对她来说是没有温度的。
　　 可是马小因却拉住了她，静静地看着，并不打算离开。在这一刻，马小果看到一贯开朗阳光的马小因，眼中竟然有了湿意。但她不感动，家中的一切，除了马小因，再也没有谁给过她温暖。马小果松开马小因的手，转身出门。
　　 他们所在意的东西，果然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要马小因跟着自己。
　　 “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那样责备你，你不是想要一家人去游乐园玩吗？只要你醒过来啊，爸爸妈妈就带着你一起去……”
　　 刚要出门的马小果被马小因拉住，推到病床前。妈妈正在细心仔细地替病床上的自己擦手臂。她，是在对我说？马小果这样想，虽然她并不愿意这样想，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你不是想要在自己房间里摆个小书架吗，爸爸已经给你弄好了，位置是爸爸替你考虑的，是你以前跟小因说过的那个位置。小因以前就说，想要把房间弄得和你房间一个样，但是书本他哪里看得进去，所以他的房间就没放呢。等你们醒来啊，一起回去看看，应该会喜欢现在的屋子。”
　　 “你的语文老师一直在问我啊，说是你什么时候复学。她说复学时一定要去她的班级，她现在当班主任了，说是还想你做几年她的学生呢。”
　　 “每次说道回老家，一想到你，都作罢了。小因总是问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回一次，好歹也要一家人祭拜一下爷爷奶奶。你也想问是吧？可是我们要怎么跟你说呢，你的身体一直不好，医生也建议不要带你出远门。话说从小到大，好多次你都差点儿死掉呢，最后每次回去，都是我和你爸爸其中一人带着小因回去，一人留在家守着你。”
　　 “你从小不爱跟人交流，朋友很少，所以我们想啊，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好歹也有个伴啊……可我们怎么会想到，小因的出生反而让你更加沉默了……”
　　 “我们多怕有一天就再也留不住你了啊，然而哪里想到，你会和小因出现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