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救赎(小说)
果真是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已经瘦骨嶙峋了,风落刚才看见赵四空空如也的那只袖管了,心里一阵震颤。
风落看着娟子,忽然觉得很心疼这个女人,来了这里数日,她听某位邻居说过娟子的男人经常发酒疯,还经常动手打她,她现在居然还可以这么用心去对待这样一个男人……这天下该有多少女人不能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
“娟子——我想回屋。”
赵四呆不下去了,他头痛欲裂,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该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去面对吧,让娟子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或许上帝就是让眼前的这个女孩来救赎他的,至少让他下决心去做一件事。他要回屋子躺下,好好想想该如何去面对脑子里那千万只奔腾的马,自己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
娟子听见赵四叫他,即刻放下手中的活,去了。
是正午了,阳光正热烈,那门前梧桐树上的蝉正叫得欢。
“知了——知了——”是蝉在拼命地叫着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季。
风落看向院外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听着耳边的蝉音,莫名地想流泪。这树,这蝉音好熟悉,和她的梦境里,脑海里从小到大,经常出现的那个片段好像,只是梦里还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唤着:宝贝,快过来,妈妈抱抱——
这是遗留在脑海中那些关于前生的记忆吗? 风落无限困惑。
前些日子她在四处找房子住,无意间逛至这里,就被这棵梧桐树给吸引了。
她一直是喜欢梧桐的,喜欢梧桐树散发出的气息,似乎没有缘由……
【四】
赵四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尽管娟子悉心照料,还是无法阻挡死神日渐临近的脚步。
赵四已经不得不再次入院。
医生已经宣布没有必要再做任何徒劳的手术,只能输一些营养液和止疼药来多维持几天生命。
病房里,赵四努力睁着眼睛,伸出左手把娟子的一只手抓在手里,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说他爱她吗?不,有那么一天,她不会相信他对她有过爱,她只会恨他,是那种彻骨的恨,那一天快了。
说他请她原谅吗?不,他身上的罪恶足够下十八层地狱。
想了好久,他说:“娟子,我要捐献我身上所有有用的器官。”
“不,我坚决不同意。”
……
两个人都流着眼泪说了好久,最终娟子尊重了赵四的选择。
半月后,赵四的人生终于悲凉谢幕。
他的灵柩周围摆满了鲜花。
接受他所有有价值器官的一方都派代表来做了叩拜,都流下了真挚的泪水。
直到下葬那天,顺子才到了家,还是邻居家的儿子发动了身边所有的朋友才在一个赌桌上找到他。
顺子在接过骨灰盒的刹那,终于有眼泪流了下来。
当他知道父亲捐献了器官时,他石化了多年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柔软。
然而,他到底没能在家安生多少天,就又出去四处游荡了,风落听人说顺子染上毒瘾了,这东西一旦沾上整个人就废了,还会连带着祸害家里。
风落站在院子里,看见娟子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着院门外的那棵梧桐树久久发着呆。
恐怕只有娟子阿姨还不知道儿子在外面染了多大的恶习吧,不行,不能瞒她,现在叔叔走了,阿姨的后半生得有依靠,不能这样无着无落,人活着得有心灵上的慰藉,她决心找机会和阿姨一起拯救顺子。
【五】
是秋天了,天空似乎在一夜之间撑了起来,阳光铺在门前梧桐树的叶子上,闪着金子般的光泽。
娟子坐在走廊上,正在听风落给她讲工作上的一些琐事,忽然看见有辆面包车停在了门口,从车内下来一个人,站定就问:“请问哪位是曹娟?请出来收件。”
“是我,是我。”娟子疑窦丛丛,谁会寄东西给她呢?
风落站在院子里,看见那辆面包车的车身上写着“时光慢递公司”和电话号码几个红色大字,她忽然想起大概在赵四住院一周前,她急急忙忙出门上班时,曾经看见过这辆车停在院子外,那天一大早娟子阿姨就出门配药去了。
她知道这家慢递公司,就在扬州城的东关街上,是一个大学生创办的,很具创新意义,所谓慢递,就是和快递相反,具体投递的时间由客人自己决定,他们会满足客人要求,将寄存在公司里的物件,按照指定的时间递到目的地,最长年限可以达到十年以后再寄出,时常有失恋的,或者情侣们带着自己写好的信或者准备的物件过去,寄给多少日或者多少年后的自己或者他人,时空跨度很大。
娟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天堂的来信吗?这上面的几个字分明是赵四的笔迹,是他用左手努力写出来的,她看过赵四在家写过很多次自己的名字,每一笔看上去都那么沉。
娟子颤抖着手打开快件,是一封信,她先看了一下落款:罪人——赵四亲笔。
“娟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想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体,虽然我很想陪你再走下去。
娟子,我对不起你,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选择在我离世时才来告诉你这个秘密,实在是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你的质问,面对你的目光,面对你的泪水,面对世人的谩骂,甚至诅咒,我的生命能走到今天,已经是上帝对我最大的宽限了,我早该得到应有的报应。
娟子,你和你亡夫的女儿灵儿其实不是走丢的,是在十八年前被我一念之差,卖给了人贩子,哦,不,是我原本就是邪恶的。那时,我刚学着承包工程,没有任何经验,生意做亏了,我借了高利贷,不敢告诉你,怕你瞧不起我,怕你不愿和我生活在一起,那段时间我真的像入了魔,一心只想着把追债的钱给还上,可是,我没有任何可以偿还的,我就想到了灵儿,我嘱咐过对方一定要找个好人家,那时我糊涂地以为只要灵儿生活得好好的就行,或许会比跟着我们幸福,况且认为你已经怀了顺子,还会有寄托的。后来回来我就骗你灵儿在和我上街时走丢了,我假模假样地报了警,可天地那么大,线索又是假的,哪里找得到。后来你整天以泪洗面,你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我看在眼里,开始后悔莫及,这样的母子亲情怎能割舍?我不是人,畜生都不如,只是我再不能说出实情。后来我开始喝酒了,你知道的。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忏悔,心灵上背负着十字架,却一直无法救赎我自己……
如今我选择捐献器官,为你找回孩子,让你的后半生有个依靠,有份温暖,也为那些失散孩子的家庭寻回离散多年的血脉,是我唯一能够赎罪的方法了,我要救赎我自己的灵魂。
我相信我捐献的眼角膜一定能够成功地让一个人看见光明,我相信这双眼睛能够帮我看见你们母女团圆。
我希望顺子有一天也能够清醒,做个正直,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人,期待哪一天上帝可以救赎他。
我把当年人贩子的姓名,大概特征等等整理了一下,今天附在这封信后,你帮我交给公安局,就让我在地府接受审判吧。
娟子,别忘了,灵儿后背上有个蝴蝶状的胎记,哦,我忘了你是母亲,又怎会忘记?天下只有母爱才是最无私的,最伟大的。
好好爱你自己,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加倍偿还。”
……
风落看着娟子的手一直在颤抖,眼里的泪水如潮,直到最后晕了过去,扔下那几张信笺在秋风中飘飞……
【六】
风落在医院安顿好了娟子后,便回了出租屋。
她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看见镜子里反射出微寒微寒的光。
她的指尖触摸到自己的一寸肌肤,也是微凉的,这凉还是自己心底的那一寸凉,慢慢漫延着,直到彻骨的寒。
彼时,那微凉的,还有她的眼神。
她缓缓转过身子,对着衣橱的那面落地镜,看见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淡紫色的“蝴蝶”还在蹁跹,姿态优雅。
她伸出手抚过去,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握过来,是母亲的手。
在上海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母亲曾经那样握住她。
“落儿,其实你不是妈妈亲生的,妈妈结婚后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母亲苍白的唇边努力吐出这几个字。
风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妈妈,是你骗我。”风落伏在母亲的床前哭,等她抬起头时,发现母亲已经与自己阴阳两隔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风落的父母双双殒命。
其实风落直到今天之前,她一直没有相信过母亲的遗言是真的,也不敢去相信。
她以为是母亲一心想让她忘却他们,心里能够有一份期待。
可是,真的是真的。在替娟子收拾起地上的信笺时,她还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的驱使,去看了那封信。
年龄,后背上“蝴蝶”状的胎记,脑海中的梧桐树等等都在验明着这一切,这里原来有她儿时的记忆。
如果没错,娟子就是她的生母?
她觉得人世间真的存在很多巧合,或者说是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牵引。
她从上海被公司派驻到扬州的公司,又无意中在这里租下房子,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母亲在天堂给了她指引……
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悄然滑落。
母亲曾说,生命中有蝴蝶,生命中就有春天。
是吗?妈妈,那些梦境,那些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就是引领我来寻找春天的吗?这里就是我的春天吗?
不,还是就这样吧,孑然一生下去。
风落的泪千行又千行!
模糊中她看见母亲临死时安然的样子。
她看见赵四阴森的面孔,正扭曲着。
……
【七】
娟子在收到信的第二天,便执意出院了,去了趟公安局。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十八年了,多少个日夜呀,她都在心里轻唤着她的灵儿,灵儿是她的亡夫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
这样的离散比死别还要让人觉得煎熬。
如今,她也不想再去恨谁了,也不想再去分辨这么多年赵四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不想再去追悔和赵四的结合是一场多大的错误,那些显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和一个离世的人还能计较什么?
她只想早日得到灵儿的消息,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她就会心满意足,她也并不去奢求灵儿能够叫她一声妈妈。
她明白无论何时,养育的恩情远远都大于生的意义,她不想为难灵儿。
……
风落知道自此娟子心中便有了一种期待,便根植了一份希望,她的每一个日子因为它们都变得有了非凡的意义。
娟子看见风落下班回来,把风落叫到跟前,她要和风落讲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风落这孩子让她有倾述的欲望……
“风落,阿姨的灵儿和你一样的年纪,一定也和你差不多高吧,风落,你说能找到灵儿吗?”
“阿姨,一定能的。”
“我给你看她小时候的照片。”
风落看着相纸上那幅已经斑驳的影像,分明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在上海的家里有很多张这样类似的相片,都是母亲替自己照的。
风落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亲生母亲就在眼前,真的是百感交集,只是此刻她只想掩饰。
可是血脉亲情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她看着娟子,有些不忍,她问自己确定打算这辈子不和她相认吗?
于娟子阿姨来说,似乎太残忍。
再想想吧,眼下的事情,得先把顺子从歧途上拉回来,为了眼前的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能够多一点温暖。
“阿姨,你知道毒品吗?”风落试探着问。
“哦,知道一些,听说危害很大。”
“阿姨,我听人说顺子可能沾上了这东西,已经很难自拔,他还小,你不能就这么不管他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娟子听到顺子吸毒的事情很震惊,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曾经一度觉得顺子可能是因为年龄小,还不够懂事,等大一些,就会自己收敛,她万万没有想到顺子会吸毒。
她觉得天旋地转,顺子会是今天这样,她和赵四都有很大的责任。
“风落,该如何救他?你给阿姨出出注意。”
娟子的眼神焦灼,她情不自禁地握着风落的手。
这一刻,风落感觉她们彼此双手的血脉是相通的,那鲜血在血管里流淌着,奔涌着,共同流经那条叫做生命的河流,亲情的河流。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送他去戒毒所戒毒,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
一周后,从一栋民宅里带出了五六个约摸十八九岁样貌的少年,一个个精神萎靡,被押上警车时,还在哈欠连天,其中有一个少年就是顺子。
证据确凿面前,他们均对吸食毒品供认不讳,无一例外地都被带进了戒毒所,强制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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