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金玉裂 (小说)
萧沁盯着薛锦之的眼眸,一字一顿笑道:“薛公子果然聪慧,此生能认识你与上官公子,也算是无憾了。”
薛锦之笑了起来,低声道:“萧公子莫要抬举我,能认识你,也是幸事。多谢公子解我之惑,薛锦之告辞。”
萧沁并未做任何挽留,只是轻轻走至琴桌旁,琴声起,相思意更重。
九、流连处,竟是烽火渡深秋。
薛锦之并未回潮音楼而是转道去了城外,他并不是去寻什么人,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正午的烈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洒在地上,留下小小的黄点,猛然看去仍有些刺眼。脚踏在厚厚的树叶上,似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暖暖的透过靴底直至脚心。
薛锦之寻了一处空地盘膝而坐,头顶参天古树苍翠遮去骄阳,倒也不觉得热,手中折扇在地上来回画着,却不知在画些什么。忽的他又笑了,萧沁说的话真假各半,所谓玉镯可能真的有,也可能是众人杜撰出来的,那玉无双当年到底从大辽皇宫内偷走的是什么?萧沁那日去绫香苑应该是想带玉无双走,玉无双拒绝了,可她为何又要假死?
薛锦之坐在树下想了许久,仍未得到答案,逐渐空茫的神思中,忽的有一句话闯进脑海里,让他猛的清醒过来,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只有死才有生路,想必玉无双见到萧沁时,便猜到她的行踪已然暴露,索性假死,再放火烧了绫香苑,至于从绫香苑抬出的焦尸,那更好解释了,既然面目全非,且腕上又戴着玉无双常带的翠玉镯,所有人自然而然认定那人就是玉无双。
想至此处,薛锦之对玉无双身藏的秘密更加有兴趣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藏宝图?还是说真如萧沁所言真的只是只白玉镯,而这白玉镯是大辽皇帝心爱之物,因此才引来杀身之祸,如果真的是白玉镯,那玉无双为何要偷呢?薛锦之摇摇头,似乎又不对了,最可能的解释就是玉无双带走的并不是什么白玉镯,而是关系到宋辽之战的紧要物件,否则宋皇与辽主也不会同时派人来寻她。薛锦之微笑着抬起头来,眼神辽远,宛若碧蓝如洗的万里长空。
不知几时薛锦之周围多了几个人,身材高大,动作迅速,头上戴着斗笠,只是斗笠上挂着黑色纱布,即使阳光明媚也看不清面貌,手中各执一柄长剑。薛锦之淡淡一笑,“几位是来杀我的?嗯,让我猜猜你们的身份,大辽南院大王萧沁自是不会,如果他要杀我,有的是机会,更何况他是君子,耶律弘晔更不会,他虽说好战,但却光明磊落,至于扬州知府,他与我是故交,自然不会害我。”说着摇开手中折扇,风轻云淡般说道:“是凌华剑派方晴之派你们来的。”
来人一共五人,在薛锦之说话的空档,五人已齐齐逼了过来,彼此配合默契。雪亮的剑锋迫近,空气瞬间变作阴冷的肃杀。可薛锦之没动,脸颊上梨涡浅浅,仍旧摇着扇子,“我与你凌华剑派并无恩怨,方晴之为何要杀我,难道我挡了他的财路不成?”
那几人没有回话,手中长剑已直刺了过来,薛锦之出掌在地上一拍,以扇抵住地面,整个身子已然悬空,那人一剑伤不到他,又是横剑来扫,薛锦之面色一变,猛地向后一跃,右手一动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来,剑是软剑,柔若藤条,明若月芒,抖动处如素影分辉,优雅夺目。两剑相交,薛锦之手腕一翻,犀利准确的振臂横斩,那人被逼退一步,其余人却又冲了上来。
薛锦之手执软剑与几人周旋,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几个回合下竟有些体力不支,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来,可手中长剑依旧凌厉,如出海蛟龙一般缠住几人,剑花飞舞,剑光相错,激起沉积的枯叶飞舞如蝶。对方许是觉察出薛锦之不对,又是一番猛攻。
兵刃交戈之声不吝于耳,薛锦之苦笑,莫不是今日要死于此地?既然要死拉几个垫背的也好,想着猛然挥剑,却是他从不示于人前的必杀技“阳春三式”,只见剑光流闪处如雪漫天际,肃凉的空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缕琴声,薛锦之纵地而起,剑花横扫,一连串的惨叫之后,薛锦之噗通一声落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一丝鲜红,而那几人早就被一剑斩断了喉咙,此刻血流如注,早就没了气息。
好累,好像一下子将身体的力气全部透支了一般,连骨头都是酥软的,薛锦之扔掉手中软剑不顾一切的向后倒去,身下被阳光晒过的积叶松软,像冬日的棉被一样将他浮在上面。薛锦之的“阳春三式”之所以不示人前,是因为这三式之下从未留过活口,且此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方才自知不敌,只得拼命一试,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阖上双眼,耳边细风低吟,没多久便睡着了。
梦中似乎是下雨了,雨点柔柔落在他的脸颊上,似是女子温暖的指尖触摸,薛锦之浅浅的笑了。远处躺着的五具尸体眉心,双肩,双臂,胸前都有剑痕,而脖颈间的一抹剑痕更是触目惊心,从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已凝固,而他们身下的地面已成了暗红。上官麟坐在他身边,侧脸看着他脸上露出婴儿般纯净的笑意,却不由得叹了口气,若不是到了绝境,他怎么会用“阳春三式”,如果自己陪着他,也不会这样了,上官麟心中内疚,想着便伸出手去擦拭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指尖刚触上他的眉心,薛锦之猛地睁开了眼,正好对上上官麟的双目,只见他眸中水雾蒙蒙,脸颊上还有泪痕。薛锦之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上官麟落泪,那么方才梦中的下雨,是他落下的泪么?薛锦之看着他的脸却不敢开口问,迷迷糊糊的挣扎着坐起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抬起头来,碧蓝的天空中几丝白云飘过,西处天空已变作桔红。
上官麟尴尬的抽回手,“许久不见你回来便出来寻你,幸好在你身上撒有唐门的羽蝶香,我才找到这里。”
薛锦之猛地跳起身来,吼道:“你竟然在我身上撒了羽蝶香!”
上官麟这次没躲,薛锦之踹过来的一脚虚弱无力,根本上伤不了他。“你先别气,小心身子。”
薛锦之转念一想,也对,方才一番打斗已是疲惫至极,虽然休息了几个时辰,可身上仍旧无力,无奈道:“这次饶了你,扶我回去吧。”
上官麟翻了个白眼,“你有手有脚,干嘛要我扶?”
薛锦之撑着剑站直了身子,道:“我若是能自己走回去,哪敢劳烦你大驾。”
上官麟摇了摇头,“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说着走过去却并不是扶他,而是将薛锦之拦腰抱起,“这样更省事些。”
薛锦之气的咬牙切齿,一拳砸了过去,上官麟脑袋一歪,口中说道:“你不要再闹了。”说完却是跨上马去,马鞭一扬,听得马蹄声起,薛锦之已被上官麟紧紧抱在怀中,怕一个不小心的颠簸让他的伤势更重,薛锦之也懒得与他再做计较,闭了双眼聆听风声。
十流连处,竟是烽火渡深秋。
薛锦之这一睡便是一整日,谢风尘来时他还未醒。上官麟试探了好几遍,谢风尘却始终不言,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眼神幽深安静,丝毫不见起伏,上官麟无奈回头瞪了他一眼,取了棋盘邀他来对弈,两人皆不说话,屋中只剩下棋盘落子的声响。
都说夏日多雨,方才还月朗风清,这会却下起瓢盆大雨来,花木被雨水冲刷零落一地,翠绿的枝叶边缘晶莹剔透的水滴映着雨幕中的灯火熠熠生辉,未被打落的花儿繁复的簇在一起遮住花枝,有一枝横逸而出,落在窗棂上,与上官麟沉思的黑眸相映,生出一种灼人的妖娆。
一盘棋下了足足半个时辰,上官麟落下手中仅余的一子,又仔细瞧了棋盘,笑道:“平分秋色。”谢风尘犹豫片刻,也未答话,便开始收棋盘上的子,玉子落入棋篓,叮当作响。
上官麟脸上浮出一些古怪的神情来,无力的抽搐着唇角,起身走到窗前扯了一朵花来,掐在指间揉了又揉。
“这花儿可是惹到你了,你竟这么对它!”身后传来薛锦之轻微的戏谑声。
上官麟猛地转过身子,脸颊上泛起笑意,“你终于醒了,快跟你那木头属下说说,让他以后别装哑巴。”
薛锦之看了上官麟,又转头看了看谢风尘,“你是说他?”
上官麟冷哼了一声,又趴在窗上去玩弄那探进窗口的花儿来。
薛锦之微微一笑,在桌前坐下取了水来,轻轻吹着气,向谢风尘问道:“查出什么了?”
谢风尘看了眼上官麟,低声道:“属下无能,仍旧未查出玉无双在何处,属下派去大内的人传回消息,当今圣上赵光义有一义女名曰孟紫沁,自小便被送往凌华剑派学艺,因此皇室中人对她并不熟悉,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三年前她曾进宫一次,自此便没了踪迹。”
薛锦之浅浅饮了一口茶,笑道:“原来如此。”复又抬头向谢风尘说道:“你做的很好,以后要是有事见不到我,直接告知上官公子就是,你下去吧。”
谢风尘不知他笑什么,但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薛锦之将手中茶盅放下,说道:“萧沁果然没有说谎,玉无双就是孟紫沁,怪不得凌华剑派的人会来杀我。”
上官麟趴在窗前摇着横逸在窗棂上的花枝,粉白的花儿扑簌落在他的袖中,他捡了一片,笑道:“春花再红终会凋谢,只要寻得正确栽植之法,必然可以长傲于枝头。”
薛锦之笑了笑,说道:“这话也对,既然知晓了她的身份,自然就不难查了。”
上官麟气定神闲的喝着薛锦之递过来的茶盅,看了眼一旁的棋盘,说道:“可有兴趣对弈?”
谢风尘的话解去了他大半个疑惑,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微微一笑,道:“怎会没兴趣,只是输了的人请喝酒。”
“好!”上官麟应了一声,说话间黑子已落在棋盘的中轴上。
薛锦之看着经纬分错的棋盘,又瞧了眼棋盘中心落下的黑子,“有了这一子,所有的线便可以连起来了。”
上官麟自然知道他所指,又落一子,道:“虽有这一子,还要其他辅助,否则有这一子也是枉然。”
两人一来一回棋盘上子已去了大半,两人手中所剩也不多,薛锦之将棋子放回棋篓,“两军厮杀,伤亡惨重,如此还是罢了。”
上官麟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又是平局,那今日这酒谁请?”
薛锦之被他扯住袖子往这便倒了一下,抬头见上官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自己,上官麟的相貌秀丽之中带着一丝妖娆,乍看之上柔软高雅,眉目分明间,黑漆似的眸中晶亮一片,似邪非邪的笑意宛如温吞细腻的玉石,应该说比玉石更温暖柔软,只是这笑意中又多了一份邪魅。,
四目相对,这样近的距离,彼此的情绪一目了然,薛锦之幽黑的眸中亮出一丝异样的光彩,“自然是我请。”
上官麟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扬眉道:“你薛公子有的是钱,多请几次也无妨。”
薛锦之扬扬眉,眉如振翅欲飞的蝶,“这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你能喝的了多少?”
上官麟扔了手中的棋子,很是不满意,“你管我能喝多少,喝穷你最好。”
薛锦之微微一笑,取了湿帕子来给上官麟擦了擦脸,又细心的替他擦去指尖的汗渍,“好了,走吧。”
两人才走到楼梯口,一把寒光闪闪的飞刀迎面飞了过来,薛锦之拉着上官麟往旁边一躲,而两人眼前又多了一个人影,掌风劲道直扑面门,上官麟将薛锦之护在身后,忽然出手搭上那人的上臂,猛地用力一扯,迅速转身拗过他的手臂反折,“咔嚓”一声悚然的断裂声自来人身上绽出,那人一愣,上官麟快速出脚,朝他肋下踢去,伴着可怕的折断声,那人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斜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柱子上,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上官麟冷笑道:“回去告诉方晴之,要想杀了我们,最好他亲自来。”
潮音楼的柱子被他一撞竟有些摇晃,可想而知上官麟用了几分功力,头顶的瓦片哗啦哗啦的落下,摔落在一楼厅正中,一缕清冷的月光直窜而下,那人闷哼了几声,用完好的那只手支撑着地面,慢慢扶着一旁的桌椅站起身来,头发散乱,落在苍白的脸容两侧,落在他肩头的瓦砾顺着他的动作划过发丝,落在地上。
薛锦之看那人模样似是见过,再看身旁上官麟面若寒霜,忍住笑意扯着他向楼下走去。两人在那人面前止住脚步,上官麟看他一脸不服气,笑道:“倒是条汉子,只是我不屑与你动手,赶紧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让他亲自来,别尽派些虾兵蟹将来扰我俩清闲。”说完拉着薛锦之甩袖而去。
江湖人相斗官府自然不会去理会,更何况打伤他的是薛锦之与上官麟。衙门的捕快接报来潮音楼转了一圈之后回去禀报,程煜生一听是他们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让捕头退下了,他在房中踱步许久,最后无奈只得修书一封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可心中仍旧忐忑不安,此事虽小,却让他开始揣测圣旨之下到底是何意思。
十一、流连处,竟是烽火渡深秋。
扬州城有一家酒家名知秋楼,之所以叫知秋楼,是因门前种了两棵白果,每每入秋之际金黄一片,似锦缎一般。此时是仲夏,白果叶苍翠一片,树荫下有几张藤桌,旁边摆了几盆睡莲,开的正好。薛锦之望了一眼,“我们就坐这里吧。”
店小二见有客来忙迎了出来,:“两位公子请坐,想吃点什么?”
薛锦之道:“你们这有什么拿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