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几年后,我在城里写诗
冥思苦想了一千个日夜
终于得到两句
一句是黄色的
一句是绿色的
其二:无题
某一日我疾行在荒凉的记忆之园
一路向小白免们打听春的消息
这时,你就站在我身后
像一朵忧患的秋菊
开得静静的
(八)我的启蒙老师
1976年8月某日,姐姐带着我去学校“发蒙”。明明是去报名上小学一年级,为什么却叫“发蒙”?当时七岁的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只觉得这个叫法似乎很有意思。发蒙就发蒙吧,只要学校比家里好玩就行。
成年之后,我才理解,“发蒙”即“启蒙”,启和发,都是一个意思。启蒙,就是把一个人从幼年时的蒙昧混沌状态启发引导出来,激发人去追寻科学和真理,实现由蒙昧向文明的转变。由谁来启蒙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当然是启蒙老师。
一般而言,我们习惯把小学一年级的代课老师叫做启蒙老师,因为他们首先教我们识字,教给我们知识。对这种叫法,我并不认同。我以为,启蒙老师首先必须具备三个方面的基本条件:良好的人文素养、丰富的知识储备、循循善诱的教导能力,三者缺一,就无法达成启蒙的目的。从这意义上说,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配称启蒙老师,以其昏昏,焉能使人昭昭?自身尚且蒙昧,又岂能开启他人?
我的启蒙老师,是上小学四年级、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侯祥生。
候祥生老师高高瘦瘦的,习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风纪扣扣得整齐严实,一头短发下面,国字型的脸庞轮廓分明,肤色微黑,一双眼睛深邃坚定,炯炯有神,似乎能看穿教室的墙壁。
候老师平时话不多,脸相显得有些严厉,不过,他从未体罚过一个学生。他教学方法一流,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我们这些小不点,对这位老师既敬且畏。现在想来,当时学校里有几位老师,对侯老师应该是羡慕嫉妒恨。因为他们这些老师上课时,我们这些学生往往无所顾忌,左顾右盼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伏案梦周公说梦话的亦有之,更有甚者,有些调皮捣蛋的家伙乘着老师背对学生板书题目的缝隙,跑下课桌叫嚷嬉闹,老师开始很恼火,甚至用教鞭对一些挑事学生进行惩罚,然而,学生就是不怕。几个回合下来,老师只好叹叹气,听之任之。譬如成老师就是这样,森老师也这样,他们上课时学生的顽劣无状常被人们当笑话来讲。只有侯老师不一样,不消说是上课,即便是上自习,教室里原本叽叽喳喳,侯老师从教室窗外走过,并不朝教室里看一眼,教室里顷刻鸦雀无声,只听见默读课文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正因为这样,学校毕业班的班主任一直由侯老师担任,用校长的话说,毕业班班主任必须由“把关教师”担任。
可能由于老家都是大集的缘故,又或者由于我成绩尚可的缘故,侯老师对我特别好,明显没有对其他学生那么严厉。语文课代表总是我的。虽然任务只是找小组长收收作业本,然后把收起来的作业本抱到学校办公室,我却干得很卖力,觉得很有面子。因为这种待遇,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侯老师平时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但一旦讲起课来,便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精神勃发,神采奕奕,颧骨上现出一点红晕,常常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而且不乏风趣幽默。讲到动情处他甚至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三尺讲台,这时就变成了一个舞台,而他,俨然一个出色的演员。我们的思想就这样随着他的情绪一齐翻飞起舞,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他教的知识。
一次讲课,他被一篇课文的情节感染,讲到忘情处,又习惯性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课堂里的我们也跟着哄笑、叹息。在哄笑声里,正听得忘乎所以的我下意识去溜出了一句:“跟拆乎子一样。”——方言,极言滑稽轻浮之状。侯老师听到,突然从情绪的高峰跌落下来,他的手指停在半空,停止讲课,沉着着脸问:“刚才是谁说的?自己站起来。”教室里一下子静得出奇,仿佛掉下一根针也听得见。我惶恐了片刻,知道自己闯了祸,脸上发烧地站了起来。侯老师严肃地看着我,眼睛里隐隐有点受伤的感觉,这使我更加羞愧。他并没有当堂批评我,只是让我放学之后写一份检讨,明天交给他。
放学之后,我想到课堂上自己无端地放肆,想到自己的无礼对老师造成的伤害,想到侯老师平日里对我的好,无比追悔愧疚,我就把想到的这些写成了检讨书。我心想,侯老师再不会原谅我了,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诚惶诚恐地来到学校办公室,把检讨书交给了侯老师。
出乎意料。侯老师早晨来到教室,不仅不再生我的气,反而直夸我的检讨写得好,有文采,很深刻,他甚至忘记这是一份检讨,而当成一篇优秀作文评析起来。他说,写作文就应该这样写,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记录下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从他亲切赞许的眼光里,我知道,他压根就没生我的气。
小学毕业后,渐渐少了侯老师的音信。后来,听说当了一辈子民办老师的他,被精减回家了。时光不明不白地流淌,一晃30多年过去了,不知我的启蒙老师侯祥生老师如今安在?身体可好?他老人家应该有七十好几了。直到现在回想起他,我才真正理解他,为什么平时郁郁寡欢,唯有在讲台上才意气风发。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荒诞年代,他这样一个博学书生,只能处处碰壁,受到压制,唯有站在三尺讲台、面对他的学生,他的生命才真正展开。
侯祥生老师的言传身教,影响了我30年,并且还将继续影响我下一个30年。他托举了我。
(九)棉花啊棉花
棉花这东西,是一种让农民又爱又恨的作物。爱它,是因为它是江汉平原的主要经济作物,寄托着农家人的希望;恨它,是因为棉花生长期太长,一年四季都得伺弄它,太累人。
棉花的播种期在四月中旬左右。农民们根据节气时令及天气变化掐算着播种期,待春气起来,气温回升,便择机下种。如果气温太低,出苗就慢,容易烂籽烂芽。在农村实行分田到户、联产承包以前,都是直接向地里下种,且尽量下得密些,待棉苗破土后,再根据棉苗长势进行“间苗”,留强去弱,保证苗齐、苗壮。实行分田到户、联产承包之后,开始大面积推行营养钵移栽技术。在隆冬时节,农民们便宜早早地从干涸的堰塘里挖起肥沃的黑色淤泥,一方一方地备土,等下雪上凌,把土里的害虫冻死,开春做营养钵用。乡里、村里的干部这时会来检查春耕备耕,拿着皮尺丈量土方,以满足棉花种植需要。若土方不够,那是要罚款的。在改革开放之初,农民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怎么卖,自己并无权力决定,必须按政府的统一计划和指令办事。
到了做营养钵的时节,村民们从铁匠铺里买回一种叫做“营养钵器”的器械。这家伙简单得很,上身类似一个打气筒,下面装着一个活动的铁筒子,用力往土里一跺,再用脚把跺进去的钵土蹬出来,就做好一个营养钵。然后往营养钵里下种,长至两寸许再往田里移栽。这种方法虽然麻烦,但比直播的方法出苗要早,长得要壮,能够提高棉花单产。
棉花这种作物,比较怕旱,特别怕涝。如果干得厉害,就得挑水抗旱,一桶一桶地挑,一瓢一株地浇灌。倘若遇到大雨,那更糟糕,必须迅速排涝排渍,否则,棉苗很快就蔫死了。
棉苗长到半尺高的时候,倘若底肥足,草除得干净,便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劲头,十分惹人喜爱。等到棉苗蹿到齐膝高的时候,便需下田打枝摸丫,将多余的枝丫摘除,防止它争水争肥花。等到棉花长到约一米三四的样子,就要“掐尖”,控制棉花疯长导致结铃挂桃不多。
棉花的天敌是棉铃虫,这家伙数量多、食量大,能钻进棉桃里,将棉桃吃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科院培育出了一种“中棉12”棉种,抗虫抗病功能效果较好。但虫子是不会甘心被饿死的,它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新棉种,变本加厉地大吃大嚼起来。这就是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几十年来,人类一直试图消灭这种害虫,但这种小虫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越来越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杀灭棉铃虫的方法很多,有物理杀虫和化学杀虫之分。化学杀虫即通过打农药杀灭害虫,当时盛行用“杀虫醚”,开始效果尚可,但用过一段时间后,棉铃虫便有了抗药性。物理杀虫主要靠诱杀飞蛾降低棉铃虫基数。可以插把诱蛾,也可以点灯诱蛾。所谓插把诱蛾,就是将柳树枝叶扎成把,用一根木棍插在棉花田里,飞蛾受到柳树叶气味的诱惑,会在晚上飞进去安息。第二天一早,人们悄悄取下插把,迅速放进蛇皮袋用脚乱踩,蛾子便死于非命。农村吃大锅饭时,夏天天还未大亮,生产队长便开始喊工灭蛾,村里男女老少一起出动,逮回来的蛾子要数个数计工分。所谓点灯灭蛾,就是在棉里支起一面装水的木盆,盆中心垫一块砖,砖上放一盏油灯,夜晚将灯点亮,蛾子循光而来,大部分会淹死在水盆里。
棉花长到一米来高,伸出枝头的花苞便开始开花。一时间,满枝白花红花,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引来蜜蜂嗡嗡吟唱。农民们不爱牡丹,也不爱玫瑰,就喜欢这白得透亮、红得热烈的棉花花朵。据说有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到乡政府当干部,对农事一窍不通,却经常到农村发号施令。农民对这位外行领导有些反感,便有意捉弄一下。一次,一位老农故意问这位乡干部:“领导,我有一个问题不懂,棉花为什么又有白花,又有红花?”干部答不出来,其余农民跟着哄笑。乡干部寻思:“还是得把这个问题搞懂,不然,县里领导一旦问起这个问题,还不知如何收场。”于是假装谦逊地问:“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想过,那你们说是什么原因?”老农继续给这位乡干部挖坑:“很简单,白的公花,红的是母花,有公的和母的,才结出棉铃桃。”干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过了几天,县里领导下乡检查工作,顺便考验干部的工作作风和农业技能,刚好问到棉花白花红花的问题,又刚好问到这位乡干部,乡干部就把老农的答案转给县干部,结果遭一顿狠批,被人当笑话讲了几年。他根本没弄明白,棉花本是白花,只是授粉后才变成红花。
棉花挂铃后,是防虫的关键期,恰好这时又天气炎热。农民下田打药,时常有中暑中毒的情况,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危及人的性命。但为了收成,农民似乎并不当一回事,依然年复一年地这么干着。
到了八月中下旬,棉桃便咧开嘴一团一团地绽放了,在阳光下白得耀眼。这时要及时采摘回来,以防下雨淋湿影响棉花的品质。到了这个时节,学生们正好放暑假在家。大人们便带着儿女们下田摘棉花。棉田里不透风,异常闷热,棉荚还容易划伤手指,但这时放眼田野,到处都是忙活的农人。不怕辛苦,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习惯。
棉桃采回家后,剥棉花又是一个繁重的任务。常常夜半三更,一盏油灯,一家人围着竹篓剥棉花,既辛苦又单调,我时常剥着剥着便打起了瞌睡。这时父亲便开始讲故事,有桃园三结义的故事,还有程咬金三板斧的故事,还有朱元璋召见发小的故事。有故事可听,干活就有劲儿。左邻右舍想听故事的小孩也凑过来,一边帮助撕花一边听故事。后来,小三家在村里率先买了收音机,父亲的故事便失去了吸引力。我则溜出去帮助小三家剥花,顺便听收音机。母亲总是批评我“家懒外勤”。她不知道,收音机播放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对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剥完的花要分级分类,晒干打包,到乡棉花收购加工厂出售。棉花收购加工厂是家国营垄断企业,对来卖花的农民总是百般刁难,想着法子压级压价。每次卖花,需在前一天夜里用板车将一满车棉花拖到棉花加工厂门前排队,一直等到第二天棉厂的人上班开秤。棉厂的职工看到这些有求于他们的农民,总是一脸的不屑,动辄喝斥训诫。父母亲每次卖完回来,总是一脸愁容,说是二狗子家的花和我家一样,卖了二级的价钱,而我家却被压到三级。母亲埋怨父亲不像二狗子那样乖巧,在棉花包里偷偷给棉厂质检员塞几斤苹果。1995年我担任管理区主任,恰好分管农业,工作任务就是催粮派款、催种催收之类。帮助棉花厂维护收购秩序,确保“爱国棉”的入库进度,是我必须履行的职责。看着乡亲们饱受棉花加工厂的欺凌,自己却还得帮着他们为虎作伥,使我的内心十分矛盾、痛苦。
直到初冬,围绕棉花的劳作才告一段落。这时棉梗上的棉花已经摘得差不多,只剩下些小得不成器的棉桃,经霜的棉叶已经枯萎凋落。农民们这时带一把掣钩,冒着刺骨的寒风把棉梗拔回来,堆在自家门前晒干当柴禾烧。
掣完棉梗,便是一段农闲时间。一年四季,只有这时真正可以休息休息。休息约一个月,便又要为来年的春耕备耕做准备了。农民的生活,就这样围绕棉花的种、管、收、卖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棉花,陪伴农民度过了一年四季,见证了农家的辛酸苦涩。
每当我从车窗里看到田野里的棉花,便想起家乡那些朴实勤劳的乡民,想起还在棉田里劳作的父母、哥嫂,一个声音便在我胸中久久萦绕低徊:棉花啊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