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父亲的病(散文)
母亲节才过十多天,父亲节又要到了。时间在一个一个的节日中飞逝而过,犹如白驹过隙,让人不知不觉。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对父母总有一份难舍的牵挂。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并不是那么回事。父亲的脑血栓病了十年,哥哥嫂子,妹妹妹夫,鞍前马后没少跑腿,唯独我是远在他乡鞭长莫及,父亲的生活起居,大多的时候,我只能从跟父亲的电话里略微知道一些,好多实际情况并不了解。
“父母在,不远游。”就冲这一点,我算哪门子的孝子贤孙。
前天,哥打来电话,说他下午带老爸看他新装修的房子,回去的路上,老爸走不动,哥只好蹲下来背着爸往家走。电话说到这时,我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心在隐隐作痛。
哥新买的福利房,离老爸自己的房子有五栋楼远,说走不动就走不动,看来老爸真的是老了。好在爸瘦,没有多少份量,哥再不济,这么两步道,还是能背得动的。哥把爸背回二楼进了屋,放下来时紧着说“慢点,慢点”,估计哥肯定有些霸蛮,毕竟他也是过五十的人了,加上个子又小,结果真让我猜中了,父亲脚还没落地,就已经人仰马翻,俩人便滚在了一起。
听到俩人摔倒的消息,我心里又是一紧,可别摔坏了老爷子。
爸今年七十五,脑血栓十多年,一直在吃药,天气好时出门到处走走,厂子里转转,碰到熟人打声招呼,有爱开玩笑的,离老远冲他笑眯眯地说:耶,嗯男家硬是蛮熬实呀,活着哩?老爸回一句:搭帮共产党,还得搞几年撒。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当时父亲患病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清晰的映在我的脑海里。
一、医生说父亲的病,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2005年冬天,父亲第一次脑血栓犯病,手脚都不能动,口眼歪斜,送进医院一气住了半个多月,出院后,父亲走路的姿势,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我完全能想象得到,右手抬不起来,右脚走道划圈,时不时地还会流口水,医生说脑血栓没有完全治愈的,维持现状就算烧了高香。
父亲住院的那天,晚上十一点,岳母领着我去外面给我父亲做法事,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位高人,趴在冰冷的水泥道板上,在高人指点下,我认真地将九节蜡烛摆放好,再一一点燃,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十多分钟后奇迹出现了,蜡油顺着水泥道板缝隙,凝固成一个大大的“寿”字。三横一撇,再加一个缺少一点的“寸”字,我把字慢慢地揭下来,拿回来给岳父看,岳父连连称奇。
这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又从千里之外回来,跟父亲一起过年。
父亲越发象一个老小孩,需要我们哄着,每天看着父亲无可奈何地服下一把把的西药丸,我看都看饱了,我不知道父亲每天他是如何咽下去的。一粒不听话的药丸正好滚落到我的脚底,我忙着弯腰捡了起来,小小药丸,对于我来说毫不费力,可对于父亲来说,该是何等的艰难呀?
父亲越发象一堵颓废的城墙,城墙下边尽是砖头瓦块,尽是齐人深的茅草,我不敢想象这堵墙,还能在这个繁华的世界里坚持多久?
和他说话,他总是点头呵呵地傻笑,说不上两句,口水不停地流,老娘给他准备的干毛巾不大会就得换一块,香烟抽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已经湿得跟在水里浸泡的一样,再也无法点燃,只能抽一节,扔一节,走道时腿抬不起来,蹭着地,发出嚓嚓的声音,坐下去时嘭的一声,屁股触到椅子上,缺少一个缓冲的过程,站起来时,要反复酝酿二三次,才能猛地站起,每次都要费好大劲。
陪他去吃早餐,见他哆哆嗦嗦地取来些配菜放碗里,哆哆嗦嗦地再倒进些酱油醋,哆哆嗦嗦地坐下,父亲开始悉悉唆唆地吃,断了半节的米粉散落在桌子四周,最后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回家,进屋后我行我素,照样抽半节子烟,劝他不要抽了,他非不听,振振有词:“没有几年抽头了”。抽完烟,没有事做,父亲睡回笼觉,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迷迷糊糊小半天。
陪父亲散步,厂子里的人离老远扭着脖子冲我们俩看,说父亲气色好多了,父亲总是拍着自己的左胸跟人家说:“我们家的老二,从大庆油田回来的。”人家摇着我手说:“回来看老爹,那就多陪老爹住些日子。”我每次都哼哈答应。
大年初一,楼下小孩子玩那种冲天炮,冲到对面阳台上去,燎燃了毛头家的鸟笼,笼子里有一只八哥,正扑腾着翅膀乱飞,在厨房洗脸的父亲,啊啊地直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父亲的手势指着窗外才明白,二话没说,趿了双拖鞋,快步下楼,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对面人家,直奔阳台,在阳台上胡乱找了一桶水扬了出去,总算把火扑灭,完事我再看地上全是新泡的干笋。
父亲开始每天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早上起来穿衣,袖筒先将右手套进去,然后再想办法解决左手。洗脸拧毛巾时,右胳膊夹紧,左手使劲往上拧,毛巾湿点就湿点,能洗就行。上厕所蹲不下去,家里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挖了一个大大的窟窿,这是爸的“太师椅”,只有厅长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
父亲第二次犯病是半年以后的事,又是妹妹去医院侍候,哥打替班,老娘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听人说:血管通一次,薄一次,不定什么时候血管会崩开,我更是替老爸时刻担心着。
正是那年,我学会了使用QQ,有事没事在网上跟父亲聊,父亲再也不是那个能说完整话的父亲了,再也不是甩开膀子昂首阔步的父亲了,才一年的功夫,父亲差不多老了十年。
医生跟我哥说:父亲的病,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不知道是哪位世外高人,如是说。我呸!吓死人不偿命。
医生的话当不了真的,鲁迅年轻时说过:中医只是有意和无意的骗子。中医如此,西医也好不了到哪去,庸医更是如此。
头一年,我是被吓过一回的了。记得那是第一次被医生的话吓倒,一家人在惊慌和不安中度过了那段恐怖的日子。
二、医生又说:该吃啥就吃点啥,想干点啥就干点啥
2004年,父母从湖南老家来大庆居住,父亲跟我私下里说小解费劲,一点点滴答,还有一丝丝疼痛。我领他去医院查过,尿尿、抽血、拍片、化验,医院例行公事,等结果拿到手,忙忙地上楼去问专家,专家爱答不理,其实三分钟就能搞定的事,非得忙活你几个小时,到头来,故作神秘地让老爸出去回避一下,我一听这是话里有话,开始不安起来。
专家问:“患者是你什么人呀?”
我如实回答:“是我爸,情况怎么样?您说。”我对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专家,陡然尊敬起来,就跟在法院听法官宣判似地。
专家拿着片子,对着太阳光,眯了眯眼,晃着脑袋说:“不好说,不好说。”
我急得后背的汗水都快要下来了,“您说,您说,我能承受得住的,大夫。”
专家沉吟半响,拿了片子横看竖看,我又不好催他,生怕他看走神,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半拉屁股往前倾,要坐没坐,全靠两腿支撑着。可能是担心老爸在门口偷听,专家压低了声音:“你父亲的病,很可能是那个,你懂的,至于是不是良性,你也是懂的,你作为他儿子,是住院呢还是回家再观察,你拿个主意。”
我懂个球,我又不是医生。毕恭毕敬地从医生房间里退了出来,掩上门,我忙着跟老爸解释:“没事,没事,专家说你这是炎症,不用担心。”
老爸跟我嘀咕:“我早就说了,又不是什么大病,不会有么里事的,你不听,非得花冤枉钱。”
没等老爸说完,我急忙去了走廊拐角处,跟媳妇汇报,让她拿大主意,当时我心里抓抓地,话哽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默罕默德,求主慈悲,可千万别让父亲有病有灾。媳妇在电话那头安慰我:别急,别急,医生不是没最后下结论吗?回家再商量。
得令,我去专家办公室,跟专家说暂不住院,回去跟家里人研究再定。
专家白了我一眼,“病成这样,你们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反正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他理了理秃顶上仅有的三根毛,又补充了一句:“抓紧吧,该吃啥就吃点啥,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后面这一句最要命,差点让我崩溃过去,真的是没有个底儿。
父亲这一辈子挺惨的,六十年代,父亲在平江黄金矿工作,有一次矿难,差点没埋里边,那个时候父亲仗着年轻硬是爬了出来;八三年春节全家回我外婆家,父亲临时去他的一个同事家借扁担,走到车站附近,掉进了马葫芦里,又差点没上来,等父亲一瘸一拐地回来,那趟火车早已走了,只好等下一趟,那年春节年饭,我们是在火车上吃的盒饭,爸当时买了两盒,哥和妈一盒,我和爸一盒,爸没吃两口,他说他不饿,说句公道话,从小到大,这是我头一次在外面吃饭,觉得很好玩,我心里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下馆子”吧。
我领着父亲一级级下了台阶,打的回到家,背地里跟母亲汇报了父亲的病情,那段时间,母亲的右手骨折,行动也不方便,母亲和媳妇的意见是:准备去长沙湘雅医院再确诊一下,那里医疗条件比我这要好得多,回家住院有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费用。打电话给我哥,哥的意思也是这样。
在大庆过完年,我们全家一行五人坐火车回家,一大家子头一次这么浩浩荡荡出门。一路上,因为心里有事,自然高兴不起来,父亲却跟没事似地,照样愿意跟我天南海北地扯,晚上我睡在中铺,看见自己年岁越来越大的父亲,怎么也睡不着觉,数了八百只羊,也不顶事。
从我结婚到有了小孩,从小孩子咿呀咿呀冒话到孩子上学放学,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这么些年,父亲母亲几乎是三年两年来一回,多者住一年半,少则三五月,母亲适应能力比父亲要强,父亲总觉得这旮瘩言语不通,没个说话的人,和对门住了好些年,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没有人情味,天天跟关在笼子里差不多,不象是在老家,路上见面都要问候一声:嗯男家呷了吗?
天下的老人都差不多,在这边住着,惦记着家里边,在那边住着,又想着这边。
父亲年轻时,印象中很少长病,更没见过他吃药打针,有病就扛着,我们偶遇风寒,父亲总是用“风油精”在我们太阳穴、肚脐处转圈抹,“风油精”特别好使,每次抹完准好,我们那儿管“风油精”都叫“万油精”或者“万精油”,应该是“万能”的意思吧。
火车到老家,照例是哥来接的站,见到哥的第一面,我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是骨折了母亲,媳妇搀扶着,一边是老爸,儿子牵着领着,我自己背了大包小包在后面跟着,就象是前线下来的残兵败将,是我没照顾好父亲母亲,我又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
当天晚上我电话联系了在长沙工作的堂哥,堂哥让我们第二天一大早赶过去,堂哥的爸爸,我们管他叫五十伯的,五十伯跟我爸是同一个爷爷 ,也就是说我跟长沙工作的堂哥同的是一个太爷,堂哥跟我没见过几次面,但因为血缘的关系,他很上心,特意请假,开车来车站接,后又带我们去湘雅医院,从挂号到找医生,堂哥跑前跑后,没休息一分钟,医生过来给父亲检查时,我让父亲好好地配合,父亲看我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我帮着父亲把裤子褪了下来,我这才发现父亲屁股上的肉,松松垮垮,没有一点弹性,父亲真的很瘦,早已不是当年他带我去澡堂子搓澡时见的模样。
病房里好几个医生,其中好象还有几位实习的女孩子,父亲脱的时候,多少有点难为情,我让父亲半侧身在床上,裤子没有完全褪尽,医生用钳子之类的东西,在父亲的隐私处取了样,说是要去做活检化验,因为堂哥托了熟人,报告要等四个小时出来。
等报告出来的这四个小时,虽然不是很长,但对我而言比四年还要长,特别难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媳妇的脸色也着急,她背着我给北京的岳母打电话,岳母诚心诚意地找大仙,给父亲批了一卦,卦象上说:父亲活不过三个月。媳妇怕我慌神,没敢跟我说。
儿子那年上小学,特别的懂事,跟在我后边眼泪汪汪地,我知道他从小跟爷爷亲,媳妇怀孕不到两月,没显山不显水时,父亲母亲就从南方过来等着侍候月子;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爷爷白天把他孙子扛在脖子上,满楼区跑,晚上让孙子骑在他背上,满床爬;后来孩子大了,上幼儿园、上小学,早上都是父亲母亲送去,下午父亲母亲不到四点又去接,每天父亲母亲都要过四条马路,母亲比父亲要灵泛,父亲耳背,我担心他过马路,有时候会听不到汽车的喇叭声。
下午,老妈和哥又赶了过来,跟我们一起等宣判。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我们几个只能在走廊上煎熬,在父亲面前,还要极力地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表情,父亲好几次跟我说:屁大点病,搞这么吓人,看完哒回去吃几个药丸子,就没事哒。
下午五点钟,结果终于出来,医生说父亲只是一般的前列腺炎,回去吃点消炎药就行了。我的娘也,从北跑到南,八千里云和月,说什么三个月五个月的,原来只是一场虚惊,专家这玩笑,开得也太他妈地大了吧。
晚上六点,堂哥找来两个朋友陪我们吃饭,一来给父亲压惊,二来给我们接风。我因为惊魂未定,满杯子酒端在手上,洒出去不少,为了庆贺父亲万事大吉,我一口干了,堂哥的朋友也跟着干了,后来我们又喝了一些,下桌前,我已经是醉得一塌糊涂。
媳妇连夜买了六张票,坐火车去外婆家,因为父亲的病,二舅三舅一直以来在惦记着,妈的意思赶过去报一声平安,在火车上老妈抓着我的手,嗔怪我说:你莫喝这么多酒撒,一个人出门在外,你要记得自己顾自己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