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桃花雨(小说)
“你这是在查看鱼塘呢?还是在欣赏风景?”银铃般的声响,在不经意间打破了乡野清晨的宁静,眼前原本水平如镜的山塘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一圈圈,直到我的脚边。
这是汤圆妹的声音,她竟然真的在这样的早晨,出现在这样的风景里。
“不到镇上做生意,大清早来这看我?”我惊讶于汤圆妹的出现。
“接连几天下雨,镇上的人太少生意清淡得很,所以我就来你这做生意,来这看你。”说着,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保温碗高高举起,朝我轻轻摆动。
“碗里是汤圆?”或许是眼前景致的关系,心情舒畅了,食欲也随之有了。
“大清早,我就到镇上吃了一碗分量很足的米粉,看看镇上冷清的样子,正不知道今天怎么熬的时候,突然想到你这离镇上不远,就来了。”在距离厂棚小屋不远的堤埂上,她径直朝我小跑过来。
“你去哪?”她将汤圆递到我的手里,继续朝前走。
“看看你的鱼塘,看看你的桃花啊,可以吧。”她娇滴得如同一只小鸟。
“在这就可以看啊,地上湿漉漉的不好走。和我一起吃汤圆吧。”
“刚刚吃过了,而且很饱。”
“有什么关系?陪我吃啊。”
于是,我和汤圆妹走近小屋,搬出几张木凳,我吃汤圆,她喝姜糖汤,或者就傻傻地瞪着我。
今天,她的头发扎成一把马尾,身上穿了一件白色长袖衫,外面套一件绣了几枝花草的绿色羽绒服背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汤圆妹与眼前的景致有机地融为一体,眼前的画面自然就再添无限生机。
“最近几天都没去镇上?”汤圆妹似乎有些紧张地说。
“鱼塘这几天在灌水呢,得守着。有事?”
“没什么事,只是随便问问。”
“呵呵。”
“呵呵,你的‘呵呵’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只是随声附和而已。”我说。“怎样?这几天生意不好做?张屠夫没再去找你?”
“晚上我可以来你这喝酒吗?你提供鱼,我来煮,外加二斤米酒。”她避开我的追问,竟然要来我的乡野小屋喝酒。
“不方便?偶尔喝点酒有什么关系。”见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说。
“当然可以啊,我也正想找朋友喝喝酒振作下精神呢。”我说。
“那说定了,下午我收了摊就过来,你早点把鱼准备好。”
汤圆妹去镇上后,我得干活,做一些种鱼产卵的准备工作。由于经验不足,去年鲤鱼产卵之后,育苗孵化、成活率均不高,收入自然就谈不上了。今年,我请教了镇里卖鱼饲料、对养鱼也似乎精通的唐师傅,彻底清除了育苗孵化塘里的杂鱼,并消好了毒。
之后,我背上电鱼机在鱼塘外的排洪堰沟电到十几条“野生”鲶鱼,静候汤圆妹的到来。
“你经常喝酒?”汤圆妹如期而至之后,一边熟练地剖鱼,煮鱼,一边问我。
“我一沾酒就脸红,除了非喝不可的场合,或朋友,一般我都不喝酒,尤其是白天。以前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怕影响形象,现在怕误事。”我说。
此外,我还给她讲曾经在报社、自然保护区、乡镇政府工作时的见闻趣事。当然,少不了谈谈关于酒的话题。她说,你不胜酒力,怎么能在单位混那么久?
我说,我不仅一沾酒就脸红,还一喝酒就睡觉。下乡时,为了躲酒,就总是以没吃早餐为由,一边舀上一大碗饭吃着,一边在在坐的领导朋友们的酒杯交错中,时常举杯应付。结果这招屡试不爽,快速填饱肚子之后,随便找个借口离席,就安全了,尽管有些不礼貌,但自己不胜酒力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还有一回随自然保护管理局的领导、同事一行15人,去外省一个自然保护区交流工作。因为是同行,又是局长带队,对方保护区自然会更加重视,吃饭喝酒当然就是最好的表现之一。
“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呢?”她偏着头,好奇得忘记了自己在做菜。
“我方15人,对方似乎有意的也安排15人。为了便于融洽关系,人员席位是我方一位他方一位,以此类推的间隔坐开。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大餐桌,整整30个人围坐的餐桌,喝酒时他方一人围着餐桌敬我方15人的酒,每人一杯;我方敬酒时,一人围着餐桌敬他方15人的酒……”我说着说着竟唾沫横飞,有些兴奋、骄傲的感觉。
“哇,太恐怖了吧,是真的嘛?”夏艳桃此时的眼睛睁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这次你是怎么躲过去的?”她似乎更加好奇地问。
“这样我还能躲得过去?”我故意停顿良久,甚至还用勺子在锅里舀了一勺汤尝尝盐味咸淡。
“醉了?”她急切地说。
“醉得一塌糊涂。”我吧嗒吧嗒嘴说。
“更要命的是,我还糗大了。”我不紧不慢地说。
“还喝?”她刚缓过气,准备去倒弄她煮着的一锅鱼时又被我的话拉回来。
“我不是喝酒就脸红,喝酒就睡嘛?本来领导叫我随行是有任务的——做好记录,回家得弄篇文章,弄个报告之类的。喝酒之前我还庆幸是在晚上,喝了酒就睡觉去。谁知道喝完酒,考察交流活动随即展开,首先是对对方会议室,对方领导简要介绍情况及相关经验,接下来是观看光碟影像资料片、参观动植物标本陈列馆……”
“接下来呢?”她仍旧猴急。
“刚开始我还能硬撑,一二三四地记录下一些讲话内容,到看光碟我就实在不行了,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同事说我红如猪肝的脸上,张着的嘴可以塞两个大馒头,对方工作人员倒茶、递烟,我全然不知全然不理。后来,同事们跟着对方人员到了标本展览馆,发现背着相机的我竟然没有拍照片,于是才想起我还在会议室睡觉呢。好在当晚谁都喝得够多,对我的失态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过,之后同事一直在笑话我直到今天,还送我一绰号‘红馒头’”。我一口气说下来,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她笑得更是咯咯作响,手中的锅铲随着她手足舞蹈。
“你呢,说说你啊!”笑够之后,我随口问她。
“我也是偶尔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你这喝酒。”说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心情不好?”
“不是,只是突然有点伤感。”
“为什么?”
“今天,我们村里的一个女人来我这吃汤圆了,她年纪不大,但按辈分我得叫她奶奶。”
“她来吃汤圆你就伤感了?”
“我是为她感到难过呢。她是我们村近年来第八个在自己还不算老的年龄就死了老公的女人。”
“自己能吃能喝能劳动,老公死了,女儿嫁到了外省,儿子也在外省打工,都难得回家一趟。你讲她往后那些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多难熬?”
“这不,好不容易与村里一个死了老婆,年龄又相仿的男人对上眼。双方的儿女都嫌丢人,怕村里人笑话,都极力反对……”夏艳桃说着竟然抽泣起来。
“我是真怕过她这样的日子呢?不过我也不习惯整天一堆人吵吵闹闹,那样会烦死人。我只是害怕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终老,我梦想着有个一起牵手到死的伴侣。”她唧咕唧咕,把一大杯米酒牛饮似的倒进了肚里。
“只要能和一个可以相互爱慕、相互依靠的人天涯海角、地老天荒,我就可以摆脱一切纠缠,可以去到一个没有其他任何熟悉人的地方去,这样该多好?”
“学我?从城市逃回农村,也没多大意思吧。”想想两三年来的一无所获,我有些自嘲地说。
“我才没你的雄心壮志呢,你是回乡创业,搞什么生态农业、立体种养。我不行,我只想有个依靠有口饭吃就ok罗。”她笑道。
“你总说自己有病,是个怪人,我想我也是呢。我也可以不要城市的灯红酒绿,我不羡慕人家的香车宝马,这不,我也回到镇里卖汤圆了?要是现在有个我喜欢的男人,当然他也要喜欢我,哪怕他一下子把我带到荒郊野岭我都愿意,而且保准为他生一堆比牛犊还壮实的娃娃,一家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一起下河嬉戏,这样的欢声笑语该多好。”
“可惜啊,我已经结婚了。”我笑了笑,假装艰难地喝下第二杯米酒。
“你的老婆不愿意跟你回到乡村吧。”夏艳桃终于收起了她的伤感。
“我不忍心呢,我都不敢面对总是期盼着我能尽快好起来的老婆,不敢面对不想我做农民的女儿了。她们怕我受累,我觉得与老婆结了婚,生了儿女,就得负责任地、努力地争取让她们幸福。我觉得现在谈曾经的理想抱负,都是一种奢侈。”
“这不,前阵子,年近七旬的老父得知镇上有人3000元要处理一辆破旧的四轮助力车,大概就是一辆排量小得可怜的轿车吧,就马上打电话给我,非得叫我去看看。看了车我说,3000块是值得,但你恐怕不会开吧。谁知父亲急了,‘不是我开,是给你开,这钱我出’。他说,我媳妇、孙女来乡下一趟,你总是一辆雨天不能遮风挡雨,晴天不能遮阴避暑的破摩托车,我看着她们可怜呢。”说着说着,我竟然也伤感得不行。
“眼下网络上不是有‘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说吗?农村的苦,你还不知道?”我接着说。
“你经常在网上混?”她似乎对我谈网络感到吃惊。
“谈不上经常,以前因工作需要,在办公室闲下来自然就用电脑上网打发时间;现在用手机,在睡前看新闻用以催眠。”我说。
“这年头手机都能当电脑使了,我经常上网有什么好奇怪的?”对于她的惊讶,我补充道。
“我没觉得上网有什么不妥呀,只是觉得你应该没时间上网罢了。”她说。
“在网上泡妞吗?说实话!”过了一会儿,她歪着头,突然用带着命令的语气调皮地说。
“QQ里好像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美眉来骚扰我。”我似乎有些自鸣得意。
“嗯,这个我有点相信?”她说,应该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这样沉稳又有文艺气息的男人。
“可现在我是个农民,恐怕今后都不会有这种好事了。再说,现在也没心思在网上跟一些素不相识的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对自己的处境还算有自知之明。
“也不一定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比如我就挺喜欢你这个农民的。”夏艳桃说话依旧直白。
“不过,在网上我也是有原则的哦。”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就相信了我的话。
“呵呵,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原则?”她调侃着说。
“差不多吧,但我真的不坏。”我笑着辩解。
“不用辩解啊,我没觉得你坏呢。”她说。
“那就好。”我释怀地舒一口长气。
“网络很虚幻,离现实仍然很远,我不会沉迷。”见她沉默我接着说。
“我还是愿意活在梦想里,这个现实的世界我才不稀罕。”良久,夏艳桃似乎又伤感起来。
“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就剩你还算正经地看我了,其他的人不是想着占我的便宜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一边是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一边是唧唧歪歪说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起码你还没对我说过不正经的话,没有把什么强加给我,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夏艳桃喝完杯里的酒,看看锅里的鱼,似乎已经饱了。
“呵呵……”我似乎很虚伪地笑出声来。
“你怎么又‘呵呵’,这回是什么意思呢?”她变着声说着,还用手指点点我的头。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我隐藏得深,这叫城府懂吗?”
“如果是装的你还不累死?”
“我不是装,我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坏’,我也想‘坏’哦。”
“那你坏一次给我看啊。我保证不会让你老婆知道。”在城里呆过的女孩果然够开放、够直接,我想。
“真的?”我装出坏坏的样子反问。
“真的。不过我觉得你不会那样,我的眼睛看人还是挺准的。我的眼光在我有意识地对一些人经过验证之后,看人绝对是我少有的一个特长。你不属于那种类型,无论从你的言行外表,还是平常的接触都能感觉得到,所以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很放松,很随意。”夏艳桃把自己说得见多识广,我觉得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只是,我的样子真那么能赢得信任?
喝喝聊聊,聊聊喝喝,我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把一锅鱼和两斤米酒消灭了。大概是吃了一整个辣椒的缘故,夏艳桃悉悉索索地用手在嘴边扇了扇,带着些许醉意地说,走,去你的茶室坐坐,泡杯茶喝。
我的所谓茶室其实很简单,一块老旧木板搭成的茶桌,一个朋友送的粗陋的樟木茶几,几个不同款不同色的茶杯,外加一些和朋友一起到河滩随意拾捡的所谓奇石,一杆长满铁锈只能做摆设的鸟铳,仅此而已。
“哦豁,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文化人做农民,在农村这么简陋的厂棚里,也能整出不一样的感觉,行,我也来文化一回。”夏艳桃似乎真的有点醉了。
我打开一个铁盒,是半坨普洱。我想,普洱实惠,耐泡耐喝,平时我可不会和城里的朋友在一起,慢条斯理地一边聊天一边品茶,在乡野我总是以普洱熬茶解渴。于是,我迅速盖上盖子,找一盒前几天一个朋友送的铁观音。
“一鸣哥,喝普洱,据说喝普洱可以养胃,不习惯吃早餐可能就是胃有问题了。”她说。
我停下翻找铁观音的双手,顿时有点发蒙。其实,一个男人面对困难面对外力,可以很坚强很生猛。然而,面对柔情,哪怕只是一丝无意间的暖心话语,就可能瘫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铁骨柔情吧。不可否认,继夏艳桃给我看手机上不吃早餐的危害之后,我再次被她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上。从农村到城市,从所谓的城里人又做回农民,沟沟坎坎,闲言碎语,我已经历了太多,几乎已经到了坚持不下去的地步。此刻,我太需要雪中送炭的人,那怕仅仅是一句暖心窝子的话语。没想到,一个相识不久,了解不深、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孩,还能如此这般地为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