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娇杏熟了(小说)
山杏送文杰最多的是杏。不仅因为她自己最爱吃,还因为杏树长在坝子里,别的小孩怕她娘,不敢偷摘,几乎成了山杏的专利。趁爹娘不在家,她哧溜一声爬上树,自己边吃边摘,把最大最红的装衣兜里,下得树来,用清水洗干净,拿口袋装了,偷偷放在背篓里,趁人不注意塞给文杰。
随着山杏跟学堂的接触频繁起来,她对读书的渴望日益增强。她从学生们朗朗诵读的课文里听到另一个世界,她想知道黑板上弯弯曲曲地写着的是什么内容,也想弄懂老师们嘴里文绉绉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她尤其崇拜文杰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那么挥洒自如、那么帅气迷人。仿佛有着一种魔力,牵引着她的心,却有着深深的鸿沟,把她阻隔一边。
她想缩短差距,与他走得更近,走进他的心里……
她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跟樱说,想找文杰教她认字。樱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妹妹,你跟别人就是不同!
文杰听到这个请求时,用戏谑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老半天,直到她的鼻尖都红透了,才爽朗地笑着说,好啊!不过,你可要好好学,不然我会敲破你的脑壳瓜子哦。
于是,那以后,只要文杰不回家,山杏就会去学堂找他。在煤油灯下,文杰从拼音a、o、e开始,一个个的教山杏拼读和书写,还教她简单的加减法。
山杏虽然对读书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文杰面前,也极力想表现得聪明。可总是适得其反,老是思想不集中,一次次出错。多了,文杰就会用手指敲着山杏的头,骂她是榆木脑袋。山杏内心羞愧,却觉得文杰的举动是那么的亲昵。
渐渐地,山杏和文杰熟悉了,变得无话不说。当然,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樱,文杰会告诉她樱又给他绣了方鸳鸯手帕、又为他纳了双布鞋、又新做了样菜式、又多挣了几分工分……
开始山杏很乐于分享樱的成果,充满了喜悦与热情。但是慢慢地,她一看到文杰说起樱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和怜爱的语气,心里就犯酸。她也知道,樱是她的干姐姐,对她掏心掏肺,她不应该有非份的想法。可是,她就是克制不住对文杰日益增长的爱,对樱日渐滋生的妒。
渐渐地,山杏发现,文杰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丝忧虑和苦涩。
她不知道,生活美满的文杰有什么不如意,但是,他的喜乐哀愁时时牵动着山杏的心,
晚上,山杏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钱地纳着布鞋,脑子里全是文杰的身影。她想象着文杰穿上鞋子的高兴劲,会不会直夸她手巧?很快,樱苍白的脸升上来,覆盖了文杰的笑容。山杏的心一抽搐,针歪了,扎破手指,鲜血直流。
【10】
入冬,给冬麦施完肥就闲起来。天气渐渐寒冷,雨水也多了起来,人们穿上棉袄,还是一出门就缩着脖子。
山杏的爹娘开始忙碌着给她找婆家了,说是山杏大了,管不住,早点嫁人省心。但媒婆换了一批又一批,山杏娘就是不松口,不是嫌这家贫寒,就是嫌那家小伙油头,她主要是想选一个聘礼下得重的。
山杏终日惶恐不安,感觉有一张大网罩着自己,正在不紧不慢地收网。她在家里象只刺猬一样,用泼辣与叛逆武装着自己,与爹娘对抗,落了个野丫头的坏名声,却摆脱不了被摆布的命运。
只有和文杰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她才是温柔而本真的。
但是,最近她即使在下雨天的晚上,呆在文杰巴掌大的宿舍时,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摊开书本,都难以进入状态。
而文杰,却不再敲她的头,成天六神无主的样子,还不时长吁短吧。
山杏从樱幽幽的诉说中得知,她身子单薄,结婚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急坏了急着抱孙的公婆。他们老是对樱冷嘲热讽,还在儿子面前吹风,搞得文杰很是烦躁。
要是有个孩子,长得象文杰哥一样英俊,跟文杰哥一样能说会道,该多好!山杏想着,脸上一阵阵发烫。
一晃,到了腊月,学堂要放寒假了,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山杏的娘也破天荒地给她备了一套新衣服,主要为了相亲穿。
一个下雨的傍晚,山杏用皂角洗了头,还用香皂洗了手脸,穿上新棉衣,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挨到天黑,就冒雨到了学堂。
给,我做的新鞋!山杏摘了斗笠,手捧一双精致的布鞋,慎重其事地递到了文杰面前,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文杰怔了一下,旋即裂开嘴笑了,说,妹妹,你这鞋应该送给情郎才是,怎么给起哥哥了?
山杏咬着唇说,我就是要送你,我不要情郎!
你这孩子……文杰收敛了笑容,苦笑着摇头。
我不是孩子!山杏吼起来。
不是就不是嘛,那么大声干嘛!文杰看了山杏一眼,一屁股端坐到了板凳上,埋下头批改作业。
山杏见文杰看都不看自己,失望的泪水滚滚地涌了出来,不一会儿脸上就湿漉漉的。并且嘤嘤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文杰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
我喜欢你!象一声炸雷从山杏的喉咙里滚出来,吓了文杰一跳,也吓了山杏自己一跳。良久,两人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空气似乎凝固了。
好了,回家去吧,天晚了。还是文杰先打破沉寂,但是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山杏,盯着墙壁,声音飘忽。
我喜欢你!山杏还在抽泣,一边哽咽着说,一边拧鼻涕。
文杰左右不是,索性站起身,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敲山杏的头,却在半空中僵住了。山杏顺势扑进文杰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文杰的腰。
哥,我喜欢你,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山杏急剧地颤抖着,全身滚烫,并伸手勾住了文杰的脖子,热烈狂野。
文杰迟疑了一下,就紧紧地抱住了山杏。两个年轻的身体,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扭曲成一体。
窗外的风很大,雨点沙沙的,像一首不老的情歌……
【11】
立春后,庄稼地里的事儿就多起来,收水、耕田、插秧、点豆、割油菜、割麦……
到了插秧的时节,村里的劳动力全都集中到秧田里,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个个黑红的脸膛上,漾着丰收的憧憬。
山杏的娘也很喜悦,因为她已经为山杏选中了婆家。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秃头老男人,家里死了婆娘,有几个比山杏小不了几岁的孩子。秃头愿意下两担谷子的聘礼,只等插完秧收了麦后娶亲。
一向瘦小的山杏,开春后整整胖了一圈,尤其是腰腹部,厚厚的脂肪把瘦小的衣服撑得紧绷绷的。但胖了的山杏却没以往勤快,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处处钻空子,事事拖后腿,工分也挣得少。
娘骂她懒,也自知理亏,认为山杏是故意在赌气。心想只要挨过这阵子,收完麦子,就有两担谷子的进帐,到时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
院坝里的杏树,今年杏子结得特别多,密密麻麻的挂在枝丫上,圆溜溜的惹人爱。山杏今年比往年馋,杏子还泛着青,酸酸涩涩的,她就迫不及待地摘来吃,还吃得有滋有味。
王二奶奶八十岁了,天天在家看屋。她站在坝子那头,看着山杏津津有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孩子,怕是有了!可是,又有些迷糊,还没过门呢,哪可能哩。
当山杏知道自己有了后,心里既惊喜又害怕。
自己有孩子了!一个属于她和文杰的孩子,一个继承着文杰血统的孩子。
可是,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长大,她却犯了愁,她的衣服已经难以遮掩日益凸出的肚子,而随着麦子一天天成熟,她跟秃头的婚期一天天逼近。是的,她喜欢文杰,她可以冒着风险偷偷摸摸跟他幽会,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可是,却没法让大了的肚子瞒天过海,也没能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孩子生下来。如何平安地生下孩子?怎样才能摆脱爹娘的摆布?山杏愁得肠子都打了结。
我有娃儿了,咋整?她满怀期待地问文杰。
文杰显然没有想过这件事,一听,慌了神,愣愣地站着发呆。
文杰哥,我帮你生下来吧!山杏果决地说。
瞎说!你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呢。文杰忙乱地摆手。
我们一起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把娃娃生下来,一起生活。山杏热切地说出自己认为最好的方法。
那咋行?不得行,不得行……文杰烦躁地转着圈子,鼻尖上都是汗珠。
那,你娶了我吧。山杏试探着说。
门儿都没有!我有樱,又不能娶两个。文杰吼叫了起来。
要不,把姐休了吧,反正她又没有娃娃……山杏想了半天,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寒森森的。
开玩笑!你说休就休?你以为你是谁?文杰的神色很是愠怒。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我有你孩子了,总得让我生下来吧。山杏终于按捺不住,怒目圆睁,冲文杰大吼起来。
嘘!文杰赶紧一个箭步冲过来,捂住山杏的嘴,示意她不要让人听见。
我就要说!我有孩子了,你要负责!山杏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大叫。
“啪”,慌乱中,文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山杏脸上。山杏惊呆了,幽怨地盯了文杰足足一分钟,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一连好多天,山杏没再去学堂找文杰。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娘骂破了喉咙。她想了很多,知道要文杰休了樱是不可能的,从内心讲,她不想伤害樱。她也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一旦暴露,定会被爹活活打死,还有可能牵连文杰。可是,她不想失去孩子,那是她和文杰爱的结晶,也是文杰家一直盼望的。
如果,如果没有樱,一切该有多好!她忽然冒出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12】
等山杏调整好情绪,再去找文杰时,他却躲着不见她。就算山杏在路上拦着他,他也巧妙地避开,实在避不开,也只有一句话,要她把孩子拿掉。
山杏一时没了主意,她不能失去孩子,不能失去文杰,一定要把他紧紧抓住。
无奈中,她硬着头皮去见了樱。
那天樱正在猪圈里喂猪,看到山杏很是惊喜,老远就兴奋地嚷起来,妹妹,你终于来了?老久没见到你,姐姐想死你了!
山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不在焉地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咬牙把樱拉到屋里,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樱的脸色白得象纸,嗫嚅着重复“不可能”,不相信山杏的话。
不信你看,山杏撩起了衣服,现出已经隆起的肚子。姐,和哥离了吧,反正你们也没孩子。就让我把这个孩子给哥生下来,我还是把你当姐……
你,你们……樱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山杏,声音嘶哑,一句话没说完,眼一翻,身子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山杏吓得赶紧把文杰爹娘叫来,就逃也似地走了。
几天后,文杰破天荒地主动找到山杏。一见面就破口大骂,说樱小时得过病,受不得刺激,她,一闹,害得樱旧病复发,变得痴痴呆呆,只知道寻死觅活。如果再去找樱,会让她死得很难堪!
死就死!山杏望着文杰远去的背影,跺着脚恨恨地说。
山杏没想到文杰心心念念只有樱,对自己这么绝情。她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摸着肚子,她又明显感到一条小生命在蠕动。想想自己,若不是被爹娘抛弃,也不会受那么多苦。她不想自己的孩子还没见到外面的世界就失去了生命,更不想孩子将来跟自己一样受到伤害,她要守护他。
经过几天的思考,山杏再次去了樱家。她知道樱是个善良的女人,想跟她再好好谈谈。
几天不见,樱已完全变了个人。
樱坐在坝子里晒太阳。坝子前有两棵高大的椿天树,茂密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樱苍白
的脸上,显得迷离而古怪。
樱神情颓靡、目光空洞,见到山杏,眼睛都不转动一下,依然仰头盯着天上的流云。
山杏有点心酸,她走过去,紧挨着樱蹲下,叫了一声姐姐,眼睛就红了。
樱没有理睬她,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骗子,都是骗子!
姐,对不起……山杏放声大哭,伸出手想要抱住樱。
骗子,不要碰我!让我死,死了好给你挪窝!樱突然站起来,张牙舞爪,用力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吼叫,狂躁不已。
姐,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该死的人是我……山杏死死抱住精神恍惚的樱,泪流满面。
好!死!都该死,一起死……哈哈……樱摇晃着身子,惨烈地大笑着,挣脱了山杏的手,发疯一样向山上跑去。
姐姐……山杏紧随其后,想要拉住樱。无奈樱跑得太快,山杏有着身孕,行动迟缓,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正是四月艳阳天,天气晴好,生产队正地急忙火燎地割麦子。有人见到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向后山跑去,谁也没功夫停下手里的镰刀。
不一会儿,樱跑到了村东头的水库边。这是全村最大的蓄水库,几十米深,四周都是山林,人迹稀少。
山杏感觉不妙,紧着嗓子大喊一声“姐”。只听“嗵”的一声,樱就从眼前消失了。山杏想也没想,顺着樱落水的地方,紧跟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虽然太阳很炙热,但水里的温度却很低。
一下水,山杏就感觉浑身发冷,腿脚打颤。她拼尽全力划到了惊恐地啊啊大叫的樱身边,抓住了樱狂乱挥舞的手。想要往岸边回时,却在樱狂乱的拉扯下,身子失去重心,在水流中失去了方向。她慌乱地舞动着手脚,可不识水性的她们却在水里越陷越深……
迷迷糊糊中,山杏听到沽沽的水流声和樱一声声凄厉动而微弱的呼喊着文杰。
山杏叫了声“爹、娘”,水就顺着她的嘴巴里流进了肚子。她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也在痛苦地叫娘吧,自己却只能徒劳地挣扎……
【13】
几天后,一个妇女在水库边洗衣服,无意中发现水面漂浮着两具死尸。她吓得丢了衣服,跌跌撞撞地尖叫着跑回村子。
几个年轻的村民把尸体打捞上来,发现竟然是失踪的山杏和樱。两个人全身浮肿,尤其是肚子部分,特别肿脏,老人说,这是怀孕的迹象。奇怪的是,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被强行掰开。
两个年轻女人双双跳河淹死了,这个消息,成了特大新闻,很快在十里八乡传播开来。
学堂开除了文杰,回到家的文杰象失了魂般,恍恍惚惚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才娃的爹娘操持着为樱举办了简单的葬礼。
出殡前,樱的娘家人赶来送葬,她娘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儿啊,都是娘的错,娘不该把你妹妹送人,害了你姐妹俩……
山杏的爹娘认为山杏丢了他们家的脸,更为了眼看到手的两担谷子打了水漂,恼羞成怒。只用竹席捆了山杏的尸身,在后山的乱坟岗挖了个坑,草草地掩埋了。
倒是她才八岁的妹妹,哭着喊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杏子黄了,一个个黄澄澄的,饱满圆润,高高地挂在枝头,清香四溢。山杏妹妹站在树下,涎着口水喊,娘,杏,我要吃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