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老五下车了。可是这次，老娘没有迎接她们。
　　 老娘对儿女的到来好像有点无动于衷。儿女喊她时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老四老五认为是这次因为装修房子的事来接迟了，老娘生气了。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老五把一包老娘平时喜欢吃的果脯送到老娘手里，亲切地喊老娘时，老娘竟然口齿不清地说：
　　 “你是哪一个？我没有看到过你！”
　　 老五老四认为是老娘故意说气话，也就没有太在意。
　　 她们忙把老娘的行李、衣服收拾好，搬到了车上。
　　 这次来得比较晚。收拾完东西，唐叔留她们吃了晚饭。饭后，兄妹俩搀扶着老娘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可是她们怎么也意想不到老娘来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几乎把她们吓晕——老娘的两手突然死死地抓住唐叔的门框，说什么也不放！
　　 郑婆婆的嘴里歇斯底里地喊着：
　　 “这是我的家，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
　　 “我不认识你们！”
　　 “快来救我啊！”
　　 老娘的声音带着一种生命挣扎时的哀嚎在寒冬的风里传播！
　　 西边天上，惨淡的夕阳快要落山了！
　　 老五老四姐弟的心都凉了！
　　
　　 老娘不想回去了。老娘已经忘记自己的儿女了。老娘目前的眼里、心里、记忆里，只有唐叔夫妇了。
　　 这正印证了我在开头说我在研究中得到的一个认识：许多老人的遗忘症是“当前情感取代或同化过去情感，使人执着于一念而忘记过去，忘记周围，或忘记其它”导致的。
　　 郑婆婆正是这类老人。她目前只认识和记得眼前细而微地照顾自己的人；只认识和记得每每天天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只认识和记得每天用和颜悦色对待自己的人。——她觉得这些人才是她的安全和倚靠。她日渐衰退且脆弱的心理很难再打开别的空间去容纳新的内容。
　　 衰退的记忆在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后，再想修复破烂的记忆篮子几乎不可能。
　　 面对老四老五的尴尬，唐叔夫妇建议，老人的天年已经不多了，倒不如将错就错，就由我们赡养到底。百年之后到这儿安葬也没有什么不好。现代反正是个流动性社会，无处芳土不葬人。中国的华侨离祖别族的有几千万，有几个能够孤魂归乡的？郑婆婆怎么也不能算是离祖别族吧！
　　 人生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老四老五对唐叔夫妇的建议不可置否。但内心也是不好接受。为了不再刺激老人，也只好先延缓一下时间再说。硬是不行，也只好采纳唐叔夫妇的意见。
　　 夜幕上来了。
　　 老四老五尴尬地开着车会家了。
　　
　　 眼看春节到了，郑婆婆的儿孙们都回来了。
　　 他们都来到了金木唐叔家。
　　 他们准备热热闹闹地接郑婆婆回家。
　　 可是，郑婆婆的记忆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她把所有来看她的至亲至爱的人都看作陌生人。
　　 她对他们一个也不认识。
　　 她对这些陌生人有着一种本能的、异样的防御心理。
　　 他们一走到她床前，她就把自己床上的被子和衣物紧紧地仆身翼护着。
　　 她生怕他们把她弄出这个家。
　　 她的这个恐惧心理是上次老四老五来接她时就产生的。
　　 她现在恐惧得有点发抖。
　　 看到郑婆婆这可怜的样子，谁也不忍心再作什么了。
　　 郑婆婆的儿女干脆做出一个决定：就在唐叔家过一个特殊的春节。
　　 他们知道，老娘这样子，天年也不久了。
　　 唐叔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个要求。
　　 就这样，郑婆婆一家人在唐叔家吃了团年饭。
　　 一家人大年初一给唐叔拜了年。
　　 眼看春节假期快过完了。郑婆婆的儿孙们开始作新一年的生计打算了。
　　 可是郑婆婆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
　　 正月初五开始不能进食了！正月初七不能进茶水了！
　　 郑婆婆的后事从郑婆婆不能进茶水那天开始准备了……
　　 这个老人的归宿最终在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