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快，进门才下午五点来钟，不知不觉间已是灯火初上时分，我们在他家阳台上闲聊，腑视马路灯光闪烁，看来西部的街面也不太繁华，车流稀稀拉拉，偶尔飞来一辆如流星从地上划过。
　　 在朦胧的灯光下，手上的烟火明明灭灭，茶几上的铁听也是中华牌的，茉莉花的茶香在我们周围飘散，我想起在苟生才家那晚的一幕。
　　 我对丰哥惦念父母二位老人的情怀所感动，丰哥不论水平阅历都远在我之上，当然，作为老乡既是言语不周谅他也不见怪，我说，为国家干事为忠，惦念父母二老为孝，侍奉二老虽不能亲身所为，也是忠孝实难两全。我继续说，其实，事业上越能干出成绩，对国家对人民的贡献越大，就愈能对得起年迈的二位老人，荣宗耀祖吗，这是每一位做老人所乐见的，这既是对他们的慰藉，也算是尽一份孝道。他说，是，是，我也这样想。再说还有小弟在家侍奉也让我少了很多顾虑。他狠狠地吸了口，又把白烟徐徐吐出接着说，话虽如此，总感到欠了老人很多而无以报答，这种感觉常常折磨人良心不安。言谈间他嘱托我方便时多到家跑一跑，人老孤独多寂寞，闲暇和家父多聊聊，也是代我了却一种心愿。
　　 他的叙说使我眼里酸酸的，我强忍着。他的信任与嘱托我深深记在心底，拳拳赤子心，涓涓游子情，我丝毫都不敢怠慢。我两家是门坡上门坡下紧对门的邻居，平时谁家有事都少不了招乎一声相互照应，虽非同姓一族，关系处的还很不错。他又续了一支烟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去冬咱村的苟生才来过这里，他说他出差为公司办事，我把他叫到家里来住。接着又说，苟生才还很能说的，也是常在外面跑，嘴巴还挺行。他真诚地夸奖苟生才。他临走时说别的地方也不去了直接回家，我见是顺路，就让给家里带了几样东西。
　　
　　 我心里似乎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感到很痛很重。
　　 我仍似笑非笑地问，给老人家都带什么好东西呢？他停了会并不在意地说，也没什么，几听中华烟，几包花茶，两盒高丽参和鹿茸，还有几斤蜂蜜，都装在一个纸箱里，临走我给他送到火车上。他接着说，老人年龄都大了，家父又不喜喝酒，但烟和茶是离不了的，再喝点参茸补补身子，这么好的社会，多享几天清福。怎么服用，我写了一封短信夹在盒子里。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苦涩地笑笑说，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但愿他们晚年都生活的很好很舒心就行。丰哥临别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目光凝重。我感觉这是对我承重的嘱托与深深的企盼。
　　 丰哥的表情与神态使我心里沉甸甸的，让我看到一个至诚至孝的儿子对远离自己二老双亲的惦念挚爱与关切 。我心里在诅咒着，如此良善的惦念与孝敬之心却被一条没心没肺的“狗”给血淋淋地撕碎生吞了，可怜的丰哥还以为远在故土的二位老人正安然在享受和品味着做儿子的一份孝心呢。
　　 这遭天杀的苟生才，难怪我上次一句戏言竞让他生出瞬间的愧疚和难堪。当时我第一想法肯定这家伙没干好事，只是当时不知就里也不便明说，这个丧天良的东西！又一想，或者都是巧合，但愿他不会干出这般事来。
　　 我不敢看丰哥的眼睛，一碰到他那双对年迈父母祈福与惦念的目光就于心不忍，又不敢太过显露，只在心里偷偷地忍着，喉间像堵着一块什么东西，涨涨的。我怨恨苟生才，人家孝敬二老的心都到哪里去了呢？让一条“狗”给刁走了。
　　 第二天，丰哥亦然热情地送我到火车站，亦然再三叮咛抽空去他家与二老聊聊，又说他们每次喝水时参和鹿茸都少放一点，多了容易上火，大便肯干燥等等，我都一一答应且牢牢记着又默默与他挥手告别。一路上闷闷不乐。我一直想苟生才怎么竟到了这种地步？小时候顽皮捣蛋或许属孩子们的天性，多了这份顽皮与捣蛋也彰显了孩童的天真活泼与可爱，谁知一踏入社会加上年岁一天天长大，同一个人竞有如此大的变化，顽皮进化为邪恶，这种邪恶已到了让人厌恶的地步。我真不想再见到他，还有什么不可弃舍的呢？过去有童年的故事和童趣紧紧地维系着，而那么多的往事与让人难以割舍的童年似乎一夜间就淡薄了，以至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痕迹，所能感知到的却是一堆杂乱不堪且非常丑陋的影象，让留恋的往事随着岁月的风尘慢慢消散，让一切都渐渐远去吧。
　　 后来丰哥给家里捎东西的事让在家里侍候父母的小弟给知道了，这已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小弟左等右盼老不见送上门来，也是实在耐不下去了便到苟生才家询问，而苟生才老鼠眼翻了两下说在火车上给丢了。小弟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答曰不好意思吗。
　　
　　 记得我们在镇完小上学时正是饥荒遍野的年代，同学们常常饿着肚子上课。苟生才凭着自己短小身体像猫缩骨般悄悄从窗缝钻进去偷馒头吃。那时的馒头不叫馒头叫发糕，是用玉米面拌成粘稠状摊在蒸笼里蒸熟再用刀切成方块状，拿在手上如同半块砖头。如此熟食同学们视为救命点心充饥裹腹。他从窗缝里也递给当年在村小上学的“害奸队”的个别成员们。别的同学见他偷馒头又不给自己便向管灶务的郝老师举告。他向来是做坏事若非当面抓住是根本不认账的，并常常以发咒来清白自己说，我没有或不是我，真的，不然让我不得好死。这次又是这样，他看见人家似有不信面露疑惑，便信誓旦旦地说，是真的，不骗你，真的丢了，不然我不得好死。我听到这样的回答也真为他难过，这恐怕也只我一个人清楚，别为掩饰罪过老拿事咒自己。哎！忘掉他吧，一个似曾相识的路人。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因工作调动，离得远了，回家的机会也少了很多。我们很少见面，既是偶尔回家我也刻意回避，有时半路相遇，也只客气地点点头，笑一笑算作招呼和问候，是比往日生分多了。我有一种失落感，淡淡的惆怅袭上心头，童年，伙伴，多少次的嘻笑耍闹，春日在小盒子里养蚕，夏日里攀上树捉蝉，秋夜捉迷藏，冬日溜冰开雪仗，每一件趣事都呼唤着对童年的记忆，每一桩记忆都离不开小时候苟才才机灵可爱可亲的身影。既是风雨泥泞，如刀的寒风也是那般亲切和温暖，更何况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呢。
　　
　　 我想起儿时和他的一桩趣事。记得我七岁他十岁那年，我们相伴学着大人们到城里赶集。他爸在城里打饼子，所以他有恃无恐，硬是七哄八骗把我也拽了去。我们两个小孩子在大人们腰际间乱窜，这里转转哪儿看看，哪里热闹往那里钻。肚子饿了，去他爸饼子铺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火烧又跑的连人影都不见了。一直到月挂树稍还不见回去，这可把家里人急坏了，四里五里着人寻找。那时没自行车，硬是凭着两条腿来回跑，最后在半路的娘娘庙找到了我两。
　　 当时我们正坐在庙前的砖台上数天上的星星。天很黑了，月光下的树影在地上乱动，如鬼影一般，很怕人，我硬怕在心里也不敢明说，他像兔子一样比我精快多了，我怕跑起来追不上他。待到母亲与寻找的人赶来，母亲抱着我在小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哭着说，天都这般黑了也不回家，你不知道有狼吗？丢了可怎么办啊！我给母亲边擦着泪边说，我以后再不跑了。我也哭了，我哭没听大人话迟迟未归，又哭如真遇到狼可咋办呀？母亲对我的怜爱使我感到无限温暖。
　　 （五）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可现在的苟生才却再也不能跑了。
　　 我们见面的次数少多了，关于他的情况还是很清楚的，都是爱人在家七零八碎顺耳听到的。先是他在家比在单位停的时候多，再后来就根本去不了单位，听说他病了。是腰身以下出了毛病，双腿沉沉使不上劲，有踏在棉花包上的感觉，行走起来很不方便，一不小心就闪一个跟头。这期间，也东奔西跑地去了不少地方诊治，说是颈部神经受压导致下肢麻痹，还听医生说，这类病往往预后不佳。其原因是，致使压迫的部件一直在长，受压的部位也愈来愈严重，后果是瘫痪的可能性很大。这种可能不谛是对他宣判了死刑。
　　 他日渐消沉了，整天郁郁寡欢，那双骨碌乱转的鼠眼也失去了往日光茫。面庞削瘦，眼球暴突，乍一见面，还着实让人吓一大跳。
　　 那天我是下午到家的，瞄见我回来的人便把消息传给了我小时候的伙伴们，晚饭刚过，他们便陆陆续续都来了。一位是耳朵钻过苍蝇的康康，一个是看着弹弓打鬼的小东，还有一个是建民。我每次回来他们几个都要到家里来，喝酒聊天玩扑克，玩扑克没什么新花样，还是沿袭六七十年代的老套子，摔小二、捉娘娘。有时酒喝多了，连耍带骂，连爷爷辈份的脸面也不顾及了，把儿时骂人的赃话全上了口，好开心，真过瘾！有一次酒喝到八成气纷一下子像凝固了一般，谁也不多说话，只是闷闷地喝。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都不愿点破，苟生才为人处世的德性一个村的谁不知道？小时候我们几个也常在一起玩，也都是“害奸队”的成员，现时都四五十岁的人了我们都在一起唯独没有他，他比我们几个都长几岁，应该说是老大了，能不怜念？
　　 一天我们几个约好去看望苟生才。这是一个十月上旬的下午，一场秋雨赶走了闷人的燥热，东风送爽，秋意凉凉。起初，来看望的意见并不统一，但最后还是都来了，这是他和他们家人压根儿也没料到的事。屋子一下拥进这么多人，空间就小了许多。他媳妇急着泡茶、递烟还要忙前忙后寻坐的，平时是很少有人来的，这下给忙得一踏糊涂。苟才才坐在一个特制椅子上，屁股下有一圆空，是给大小便留的。
　　 苟生才翻着一双老鼠眼一会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他有一种不曾想到的惊讶与久违了的喜悦，他看着一张张既熟悉又略感陌生的面孔，从小时伙伴的脸上看到这茬人都渐渐老了，但一个个都还健朗，精神状况都还不错。虽然他过去也欢的如一条狗像一只狼，可他现在不如前来的任何一个，这绝不是他的意愿。年轻时他也曾想，远的不敢说，最起码要比同一时期同一个村的人要更富有更幸福，几十年一晃过去了，壮志未酬。听说这几个一个比一个殷实，一个比一个生活过得滋润。有的儿子上了大学，有的都分配了，有的儿子在部队上，排长、连长都有。想想自己的一双儿女，整日像泡在地里一样，农忙时买肥料、浇地还得向自己要钱交水费，不给谁都不行，加上几年看病的开销，日子过的紧紧巴巴。
　　 这些都还不算太大问题，最要命的是自己得下这怪怪病，大热天两腿插在塞满棉絮的木桶里还感到冷，走起路来毫无知觉，如同安了一双假腿。再后来连行走都不可能了，整天像木雕般坐在圈椅中。尤其近一段日子，偶尔感觉胸部以下木木麻麻，有一种失去知觉前的症兆。他越想越害怕，他看着还算年轻的媳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而自己已风烛残年，命在旦夕，他感到最对不起的是他媳妇，他有愧于她啊！
　　 随着腰部以下肢体日渐麻痹，体质的活力也越来越差，性的基本功能已全部丧失殆尽，而正处于如虎年龄的女人却现出一脸的无柰。这一切让与之朝夕相处夜夜相伴的苟生才心知肚明。半老的媳妇亦然精神矍铄活力四射，不舍的青春余辉偶尔时隐时现。他很感无助与深深的惭愧。他知道自己已变成废物，不像当年一样一尽丈夫的职能，最使他难堪的是漫漫长夜都处在困惑与无奈的煎熬之中。
　　 这种无奈的煎熬在无情地折磨着自己，为了安慰妻子也为了自己，他常常以手聊以自慰。在入夜的温柔乡中，他对躺在身旁的女人又带来另外一种讨人的烦恼；他用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玩味着难以启齿的抚弄，这以手代劳的抚弄虽不能促成酣畅淋漓的发泄，却以为能稍稍安抚偶尔骚动的不安与多日的困惑。他肆意的抚弄让早已干渴的私地水雾充盈，急迫的骚动与不安使女人情波荡漾欲火中烧，一阵紧似一阵的熊熊欲火恨不能将整个人全捺进去。火急火燎的燥动不安与难奈使她看着躺在身旁的男人跟死人一样，她恨死了，气极之下抡起巴掌朝他脸上扇去，一下、两下，怎么就不和人一样呢？跟着你受死了！这是她还从来未曾有过的嫌弃与抱怨。也不知何时住的手，苟生才哭了，媳妇也哭了，哭的都很伤心。他不怨媳妇心狠，只怨自己不行。而她怨他又能怎么样呢？人都到了这般地步，也就认命了。狠也罢，怨也罢，都是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小小房间一下拥进这么多人，这是多少年来从未曾有过的。他环顾眼前小时候一起上学玩耍的伙伴们，现在一个个都比他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都是真心实意地看他来了，但总觉得这里面还夹杂一点看他笑话的成份。又想一想，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要求什么呢，算了，不想这些，能来就好。
　　 他能想到对不起媳妇，说明他还算有点点良心。一个女人，一生遇上个好男人，能生活无忧，再好一点，夫贵妻荣，暮年回望，也不枉来世一遭。若碰上一位不争气的男人，再作孽损德，女人无故遭受拖累，一生不得安宁。世人不说男人不成器，作孽犯科，反诬女人命薄福浅拟或有克夫之相。大凡世间男人的事都会赖到女人身上，成是你，败也是你。
　　 其实， 他想了这么多，单单没有想到一个“德”字。一个“德”字了得！有德能成就人一生，缺德却能害你一辈子，再厉害一点，还要连带儿孙几代。不是常听人说吗，你先人亏人了，没亏人不是这样子。
　　 房子不算宽敞，虽也门窗大开，浓烈的尿惺味亦然熏的人直发呕，媳妇腿勤手快搬来高凳低杌才使满屋子人免强各就方便。
　　 也是房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好多年不曾相见，原有的情感在浓烈难闻的气味下愈显淡漠。想见，是原来的不舍与思念，见了也就见了，就那么回事。少了往日的亲密，多了些许生疏，只履行着礼节性的客套，泛泛的问候，貌似周到的安慰。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事已至此，谁也无回天之术。
　　 也只有这时我想到他常常为自己发的咒语，己若不为，又何苦总是遭践自己呢？平时还以为只是一句无关疼痒的狠话，到头来却早早为自己定下一个可悲的结局。
　　 难闻的味道在驱赶着我们快快离去，见上一面，了却一桩心事，剩下的只有自己承受，谁也代替不了。
　　 我们一行在好好保养身子多吃点补养食物，过一段再来看你的道别声中陆续出了窄小的屋子来到巷里，迎面扑来的凉风倍感清爽。康康把憋了很长时间的浊气徐徐呼出来说，气味太难闻了，还有股子腐尸的味道，真不知他们怎么过的。建民是个来回话都会说的家伙，习惯吗，习惯也就正常了，习以为常吗。除此之外几个人再没别的话说，默默地走着，各自回到自家去。
　　 开过年我去了更远的地方，可说是南国边垂，濒临大海，一停就是六、七年，太远了，每年也只回一次家。记得是来南方的第二年的三月上旬某一天，吃过午饭突然接到建民打来的电话说苟生才走了。我先吃了一惊，一时无语，默默地立于窗前。天空寂寥深远，云丝很淡，似有若无，记忆的棂窗一片空白。我长长地吁一口气，想想也是时候了，是罪孽，也须有个了断，有个结局，不然还受到何年何月呢。
　　 我站在阳台遥望北边的天空，白云很薄很淡，如蝉翼罩着兰天。在天边淡淡的浮云下，隐隐约约一条窄窄的巷道挤着一群穿白挂孝的男人女人，嚎啕的哭声夹杂着乐人的唢呐声，踏着一路撒落的纸钱朝村南的陵园走去。焚烧后的麻纸碎屑如黑蝴蝶随风在空中翻飞。声音渐渐远去，幻影也慢慢消失，那尊驾鹤西去的逝人似乎也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老伙计，安息吧！这一辈不说了，来世一定做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