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虎子妈忽然爆出一句，“小霞的哥哥嫂子呢，怎么没见出来送？”
　　 人们当然没能看到小霞的哥哥嫂子，他们此际正坐在家里，相对看着，欲哭无泪。
　　 哥哥问媳妇：“咋办呢？这妮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也不知怎么了，非要嫁不可。”
　　 嫂子说，“事到如今，想开吧。小霞被我们惯得太任性了，主意正着呢。”
　　 “我怕她……”哥哥忽然哽住。
　　 “我也怕。”嫂子走过来抱住自个的男人，像哄孩子一样。“无论如何，都是她自个选择的，是她的命。这丫头，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男人反过手来抱住女人。“谢谢你，没有你，小霞活不到现在。”
　　 晨曦照射进来，两个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抱在一起。
　　
　　 8、
　　 新鲜的空气，洁白的羊群，一望无尽的青草地。细细碎碎的野花，沿着沟堰开得正欢。羊瘸子的家安在向阳的坡上，周遭是漫山遍野，高低错落的果园。果园中间，偶尔也有两三处红瓦白墙的小房子，房子的周遭围着木篱笆，上面爬满了青藤，远远看去，像是一幅精美的图画。那便是与羊瘸子相隔最近，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了。
　　 到了山脚下，羊瘸子停住了自行车，将小霞轻轻地从车上抱下来。他的手触到小霞身体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被电到了。小霞的脸也红了，两个被长久隔离在正常婚恋门外的人儿，心里同时经历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甜蜜。
　　 小霞抬起头，看着蜿蜒曲折，坑洼不平的山路，皱起了眉头。羊瘸子痴痴地盯着她，刚才那一抱，小霞身上浓烈的香粉味道刺激到了他。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某种血脉忽然打通了，自己又变得像小伙儿一样有精神，有力量了。真好闻，他心想。
　　 “我怎么上去？”小霞嘟起鲜红的嘴唇，看着蛇一样趴在山坡上的小路，轻轻地问。羊瘸子看着她，心里却走神了，他想起那日三婶对他说的话来：“你要了我们家小霞可以，但是你绝对不能够碰她。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不会放过你。”
　　 他本不想要小霞的。他感觉自己一个人挺好，无拘无束的，连洗澡都省了。再说，碰都不能碰的女人，还算是女人吗？还不如介绍人三婶呢。但是三婶后来的话，吸引了他：“家里有个女人，可以给你洗衣做饭，省得你回来凉锅冷灶的。你真有个头疼脑热的，她还能给你端个水，递个药啥的。起码你能过上人过的日子。再说，现在医学越来越发达了，你好好干几年，攒点钱给她治治，应该是可以的。到时候，你们兴许还会有娃，多好的事情。要不然，以你现在的条件，到死也不会有人跟你，死了，连个去坟头上压纸的人都没有。”
　　 是啊，小霞虽然有病，但手脚健全，又年轻，什么事都有可能的。想想自己这么些年，每到晚上，山上只有一片羊骚味和呼啸而过的风。他经常看着空荡荡的墙壁，想着村里那些冷嘲热讽，辗转反侧。如果有这么个人，怎么着也比自己对着墙壁对着羊说话好吧。
　　 于是，他答应了。
　　 “你想啥呢？”小霞有些不高兴了。羊瘸子回过神来，笑嘻嘻地看着小霞，说：“我抱你上去。”
　　 “啊——”惊叹之后，小霞一阵晕眩。不知为何，向东的影子再度飘过来，她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向东的怀抱。
　　 只是，没等她反应过来，羊瘸子就走了过来，一弯腰，麻利地抄起她，颠颠地向山坡上走去。别看他腿瘸，但经年累月在山里游走，早就练出了不一般的功夫，这样的山路还真难不倒他。小霞瘦弱的身体，在他怀里，轻飘飘的，还不如一只羊重呢。
　　 小霞被他抱着，忽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瞅了。只能低下头去，将眼神扎在羊瘸子健壮的胸膛上。她的两只手扎撒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便勇敢地环住了羊瘸子的脖子。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或许是向往日那段青涩的感情告别？更或是一种对命运的妥协？
　　 羊瘸子第一次跟女人这样亲密的接触，阵阵紫罗兰香粉的气味猛烈地灌进他的鼻翼里，也像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他变得战士一般骁勇无比，途中竟然一次都没有停歇，顺利将小霞抱进了自己的小屋里。
　　 炕上，是新铺上的粉红碎花地板革。窗帘被褥也换过，新崭崭的，透着一股喜庆的味道。小霞斜依着被垛，大胆地望着地下的羊瘸子。她没有普通女孩子的娇羞与做作，在死亡关口的无数次挣扎，早就把她变成了外表柔弱，内心坚硬的女人。
　　 窗外，羊在栏里咩咩地叫着。它们饿了，这几天又是雨，又是忙小霞的事情，羊瘸子对它们的照顾松懈了许多。羊瘸子盯着小霞，讪讪地笑着，仿佛她是天外来客一般，直到现在仍不相信自己真的有媳妇了。
　　 “小霞。”他叫。窗外，羊在栏里叫得更凶，声音盖过了他的。他向窗外望去，知道它们已经饿疯了。于是，打住了想要跟小霞谈心的打算，直接了当地说：“我先去放羊，晚上回来我们再说话。”
　　 “恩，去吧。”小霞看着羊瘸子，心里泛起说不清的味道。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了？这就是自己将要生活下去的地方？
　　 羊瘸子跟羊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小霞偷偷地挪到窗户那里，撩开粉色的窗帘，向外面望去。
　　 外面，一群羊齐溜溜地跟在羊瘸子的身后，像一波浑浊的潮，朝着对面的山坡滚去。羊鞭甩响之后，羊瘸子那独特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归来吧，归来呦，别在四处漂泊……
　　 小霞听了，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这就是我新的生活？我会幸福吗？她再度询问自己。
　　
　　 9、
　　 羊入了圈，鸡进了栏。天边一缕晚霞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着。山坡下的小溪哗啦啦淌着，经年不变地弹奏着同一首歌谣。门前的向日葵已经长出了碟子般大小的果实，叶子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偶尔有风吹过，千杆万杆便一齐发出龙吟般清越的响声来。旁边是一片已经叶子已经开始萎顿的瓜地。羊瘸子本来是种来自己吃的，吃不了，便下山去卖掉，换几个零花钱。他本来是不打算自己将来的，这样悠闲没有负担的日子，他过得很惬意。现在，他有媳妇了，一切将会不同。想起小霞，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浓烈的紫罗兰香味。那是女人的味道，是令他心潮澎湃的味道。
　　 羊瘸子抖落了一身的尘土，汗渍渍的脸像极了那些向日葵的果实，在微微的霞光中透着水样的光泽。他抬起头，看到自家屋顶的烟囱里竟然冒出了一缕灰白色的炊烟。那烟柱时直时弯，如同顽童手中飘忽的风筝。同时，从敞开的门里，一阵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这意外的发现让他的心像擂鼓一样，不停地上下翻腾着。他的心一下子飞了出去，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偎在母亲怀里时的滋味。这滋味，只有在梦里才偶尔出现，可现在，小霞来了，这些味道也都跟过来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个游子，走了很久的路，看尽了世上的白眼和仇视，走得失去了信心，饥渴和疲倦使他就要死去了。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羊瘸子猛然间热血上涌，鼻子酸涩，心里开始潮涨潮落。他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抬起脚来，刚想进去，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于是，又将脚放回了门槛外面。
　　 略一停顿，他颠着脚，迅速走到那个小小的水井旁，拿起水筲，打了满满的一桶水，就地擦洗起来。清凉的井水滑过他精壮的脊背，滴落到脚下的沙土里。
　　 洗好之后，他才想起自己没拿换洗的衣服。刚想将脱下的脏衣服重新穿上，背后传来小霞的声音：“都脏了，还能穿吗，给，穿这个！”
　　 他惊诧地回头，看到小霞倚门而立，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羞怯。
　　
　　 夜来临的时候，风大了些。山坡上，树木嘶吼如兽。虫声被风中一缕缕截断，变得有几分呜咽。让小霞想起小时候常玩的柳笛。每次，向东都会把刚发芽的柳条折下来，七拧八拧的，柳条外面那层鲜嫩青碧的皮囊就剥离开来。一端小心地削去小部分的外皮，露出脆生生的白色质地来，一支可以随意吹响的柳笛就做好了。向东先试一下，吹响了，便递给小霞。然后，再做一支，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坐着，呜呜呀呀地吹奏起来。虽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也独具了一份童真的美丽与清纯。
　　 想到这里，小霞的心又开始刺痛了。她知道，向东就是她的病，这个病，使她尝尽了爱而不得的辛苦，使她对自己的未来了无生趣，是她不敢提及却无法忘却的梦靥。
　　 “小霞，”羊瘸子颤巍巍的声音，“还没睡？”
　　 “没有。”
　　 “我抱你一下吧。”羊瘸子小心翼翼的。
　　 “不行，三婶没告诉你吗？”
　　 “只是抱一下，好吗？”
　　 ……
　　 小霞许久没说话。嫂子的叮嘱蚊子一样在耳边晃荡着。她知道自己的病，是做不了那种事的。只是，那种事真的那么可怕吗？小霞有了犹豫。
　　 “我就抱着你，啥事都不做。就像你爸抱你那样。”羊瘸子刚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自个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白晃晃的月光趁机钻了进来，周遭碎影迷离，恍如梦境。
　　 小霞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会儿，她第一次忘记了向东和自己的病。一边笑着，一边用小拳头轻轻敲打羊瘸子的胳膊。那胳膊硬梆梆的，很有力气的感觉。小霞蓦地就想起他抱自己上山时的情景来，脸在黑影里红了。于是，她将脑袋轻轻地靠过去，枕住了那只早就打开的胳膊……
　　 窗外，无数虫鸣忽然热烈起来，像是展开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演唱会。
　　
　　 10、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快一个月了，这一对不被人看好的人儿依然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远离村庄，远离那条喧嚣的街道，隐居一样呆在这个风景秀美的地方。
　　 清晨，他们会被羊群骚动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风儿掀动着粉色的帘子，帘子上无数的蝴蝶便开始翩翩起舞。晨曦打在两张幸福的脸上，并且在上面印上一些奇怪的符号。小霞会爬出羊瘸子的臂弯，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羊瘸子不好意思地笑。
　　 她发现自己渐渐摆脱了噩梦的困扰，能够很香甜地一觉睡到天亮了。而羊瘸子，也极为珍惜这难得的温馨，对她并不相强，虽然有时候，内心的欲望还是会翻江倒海地袭来。
　　 新鲜的空气，悠闲的生活，远离了那些鄙夷或者轻视的眼神，小霞心情舒畅了许多，就连身体也仿佛有了好转的迹象。她现在做家务已经不再那么费力了。每个清晨，羊瘸子赶着羊群上山时，她都会安静地站在门口，笑咪咪地目送他跟羊群离开。亲眼看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带着自己的羊队伍，浩浩荡荡地越过一条浅浅的溪流，爬上前面的山坡，然后休息一下，再隐入山坡下的峡谷中去。
　　 每当这时，小霞感觉自己也生出了力量，跟着他们一起疯跑，一起穿越，一起享受阳光一样。
　　 幸福原来就这么简单。忽然有一天，小霞发现心中向东的身影已经越走越远了。就连自己出生的轨迹都被这样的日子慢慢抹平，她好像一出生就属于这个地方，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的归属地。过去像一场缥缈虚无的梦，她现在，终于醒过来了。
　　 哥哥嫂子没来看过她。还在生她的气，尤其是走在街上，背后挂满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时，他们就对这个不争气的妹妹越发埋怨起来。在他们看来，小霞的行为，等于变相自杀。他们在忐忑不安与矛盾中辗转，侧耳倾听来自外界的一切声音，他们既怕又期待听到每一丝来自小霞那里的风吹草动。
　　 一天，两天，小霞竟然安然无恙！
　　 还是三婶最先来看的小霞。她给小霞带来了哥哥嫂子给她买的药，还有一些嫂子亲手做的吃食。三婶好奇地审视着小霞，她发现最近小霞胖了一些，脸上有了些丰满的光泽。而且，这个不大的空间，被小霞收拾得非常利落。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被套，窗户擦得铮亮，一些阳光射了进来，将影子留在整洁的没有一丝灰尘的写字台上。
　　 三婶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说实在的，她把小霞介绍给羊瘸子，自个也冒了极大的风险。要是小霞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如何向她父母交代？要不是那日小霞的一哭，她是绝不敢下这个决定的，现在看来，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三婶眼中的小霞，此际已经有了正常人的样子。她比先前安静了许多，不再发火任性。给三婶递了一杯茶，便开心地拉着三婶的手，家长里短地唠嗑。
　　 三婶回去之后，将这一切转告了小霞的哥嫂，详细地描叙了小霞的现状。哥嫂听了，脸上阴晴不定。他们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是事实在那里，他们又不得不信。
　　 他们想，或许这是上天眷顾这个可怜的人儿，给了她重生的机会？放心不下的哥哥，在一个夜晚，偷偷跑到羊瘸子家的窗外，企图从那里偷听到零星半点的讯息。可是，屋内没有灯光，只有隐约的鼾声，欢畅地响着。离开的时候，哥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夜色里，跑到父母坟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他祈祷父母保佑小霞，给她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11、
　　 秋天的脚步慢慢逼近了。雨渐渐少了下来，绿草地在暮霭苍茫的夕阳下泛着碧色的光。没有了遮挡，太阳显得又大又圆，安静地挂在山头，空气中腥臊的羊味和青草野花的香气，中和在一起，向小霞的鼻翼飘来。小霞揉揉鼻子，用力地吸了一下，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现在，她已经非常熟悉并且喜爱这种味道了。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有人要来收羊了。放羊人忙碌一年，等待的就是这个日子。羊瘸子早早把羊入了圈，坐在家里等待羊贩子的到来。小霞做了两个菜，他一边喝酒，一边跟小霞介绍每只羊的个性。在小霞没来之前，它们都是他的孩子，在小霞来之后，它们就是他与小霞幸福未来的保障，对它们，他比任何一个时候都上心。
　　 小霞也非常开心。前几天羊瘸子接待那个羊贩子的时候，跟他提起小霞的病，贩子告诉他，现在北京的一家大医院已经能够治疗了，只是要花很多钱，多少他也不清楚。但是，这句话，像一缕光，给闷着头过日子的两个人带来了新鲜的希望。羊瘸子准备一改往些年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更努力地忙活一下，扩大自己的羊群，再雇上一个人，养上两条狗，多出羊，赚来更多的钞票之后，给小霞治病。
　　 他给小霞讲这些宏伟计划的时候，小霞感动得哭了。哥哥嫂子对自己好，却因为生活的困顿，无法给自己更深一步的治疗；向东对自己好，却止步于世俗的鸿沟边，只有这个瘸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肯拼了命赚钱来给自己治病。在她的眼中，羊瘸子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高大，甚至他走路的姿势都有了一份桀骜不驯的大侠风范。
　　 今年的羊行情特别好。羊贩子给出了他们几乎认为是天价的价钱。这使得羊瘸子黑红的脸变得油光闪闪。激动之下，他竟然非常豪爽地邀请羊贩子到村里唯一一家小吃店去喝点。小霞看着那张由于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上前阻拦，却被羊瘸子非常坚定地反驳了回来。豪情万丈的他，感觉自己现在已经揣着大笔的钱了，他的眼前，一片锦绣和光明。
　　 站在已经凉意沁身的屋外，羊瘸子放眼望去，一片低沉的暮色中，起伏的山岗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松风阵阵，草木葱茏，人间的一切都如此美好。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治好病之后的小霞，羞答答地跑过来，扑进自己的怀里，两个人一齐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