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
　　 日落西山，山野的风开始刮了起来。毅力赶紧弯腰收起零散的白草根，打成捆，背在肩上。好大一捆，土塬逶迤的窄道道里，就看见一捆草在移动，却不见人影。
　　 黄土塬时隐时现草垛就这样飘着、荡着，这是毅力上学的依赖，是他圆梦的希望。
　　 晚上，把白草根摊在院子里，晒干后，用剪刀把草根剪下来，拿在石板上揉搓，一束一束像山羊胡子的白草根，在毅力稚嫩的手揉搓下变幻成乳白色，逢集时，拿到镇里的收购门市部换取几块钱，小手掂着票子，就那么几张零票，他却数了好几遍，喜悦堆积在脸上。
　　 一个漫长的暑假，毅力就是这样重复坚持着自己的大学梦想。
　　 高中三年，毅力就这样自食其力，圆着自己的大学梦。可偏偏那一年毅力落榜了，就差几分，好可惜，人们都为他惋惜。
　　 说到这，毅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得出，他有点心酸，眼睛朝润，语气也有点沙哑了。
　　 分数，分数，学生的命根。这是流行当年学校的口语，也是代表学生命运的符号，更是对教育制度的一种嘲讽。就那几分，摧毁了毅力的全部，十几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毅力感觉天塌了。就像泄了气的气球，把自己关在窑洞，软瘫在土炕上，茶饭不思。他不知如何面对父母，面对同学和乡邻。他选择逃避众人的眼光。
　　 父母焦虑着、苦苦哀求着毅力，孩子你吃点吧！天气热，你不要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毅力麻木地裹着被子，卷缩着身子，没有任何的反应。
　　 一连好几天，毅力把自己封锁着，裹藏着，冷漠拒绝着父母的关切，甚至发疯似的嚎叫着让母亲离开。母亲无奈地退出，轻微地闭上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窑洞里显得出奇地静，清晰地可以聆听到自己每一次呼吸以及心脏的跳动。
　　 门外，父母离开时的叹息声，像一把锋芒的剑，刺痛着着他。毅力知道父母毫无责怪的意思，只是为自己担心。想着可怜的父母，毅力流下苦涩的眼泪……
　　 唯独在深邃的夜里，毅力走出窑洞，与明月私语，与虫鸟共鸣。
　　 毅力太需要时间了。也许，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
　　 有一天夜里，他不经意间听见父母的一番对话：母亲说：他爹，孩子的被褥和箱子还在学校放着。抽空拿回来吧！
　　 父亲沉默了一会。哎！
　　 毅力突然清醒了。第二天，他起得特早，挑起扁担，踏着晨暮，水桶和铁环随着身子的移动，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沉重的脚步搅乱了山村的宁静，村巷里好事的狗，哇哇地叫着，引得村子里的狗乱成一片。
　　 毅力原本就不爱说话，不过，平时见到乡邻，还是主动打个招呼。现在，遇见乡邻总是低着头，即使有人和他搭腔，也显得很拘谨，有时干脆绕道走，或者假装没看见，他总觉得别人的眼光很怪异。
　　 乡邻们感觉这孩子高考受刺激不少。有好事者，遇见他父母也劝说，不要让孩子读书了，你看娃儿读书读傻了。父母除了摇头，摆摆手，不知如何应对。
　　 对于这样的议论，毅力沉默着，不去理会。
　　 他心不甘，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也设想过再次落榜的结果，那样的话还怎么活人呢？
　　 毅力顿时感觉好无力、无助。从来没有过的困惑，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暑假里，在老师和同学的鼓励下，毅力回到学校，插入紫竹就读的理科班，开始了新的征程。
　　 紫竹也就是从这时认识了毅力；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中，了解了毅力的过去。
　　 毅力身材高大，肩微驼，鼻梁上时常挂着厚厚的镜片，脸色看上去很疲惫。昏黄的光线下，班里戴眼镜的人很多。这是班里的一道风景。不过，毅力不同，他性格内向、孤僻，不善言辞。每天，一个人坐在课桌前，面对着繁杂的课本及永远做不完的各种试题。除了上厕所，很少离开。
　　 又到回家的时候了。每星期回家一次，带些玉米面窝头，一瓶老咸菜。临近高考了，这次带的玉米面窝头多了点，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夏日，宿舍高温，馒头发霉，他掰开晒晒，这样发霉的窝头，还远远不够应对剩下的时日。他只能选择早上喝点水，中午吃点干馍。
　　 学生食堂极其简陋。大师傅只是把学生带来的干粮，早、中、晚负责在蒸笼里熏熏，一碗熬锅水，就着自家带来的咸菜，凑合着充饥。
　　 住校生的生活极其简单。家庭好点的，带些白面馍馍。快考试了，家长时不时来学校，给孩子送点吃的，贴补些零用钱；条件差的，就只能带些玉米面窝窝头，除此之外，一贫如洗，就像毅力。在紫竹印象中，没曾见过毅力的父母。
　　 师生宿舍在操场上面，一排坐北向南的二层楼房，一层中间是通往二楼的楼道，也把一层的学生宿舍男女分隔开来，西面男生，东面自然是女生宿舍了。二层是教师公寓。这样的建筑，在当时的县城来讲，已经算是豪华奢侈的了。
　　 紫竹上学时很少去学生宿舍，不是不愿去，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圈子，有各自的爱好，没有特别的事，随意打扰别人的生活，感觉不大好。
　　 这次不同，毅力病了。学生宿舍门窗多年失修，简陋破败的很，一张巨大的通炕，炕头的一角明显下陷，另一角摆放着几个简易的木板箱子。炕上铺盖有卷着的、有零乱铺就着的、有靠墙堆积着的一片狼藉。地面潮湿，鞋袜、垃圾随处可见。也许忙于应对高考，同学们无暇顾及这些。从早到晚，他们疲惫地坚持着，煎熬着，满脑子都是记不完的史书地理、做不完地各种试题，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梦想，梦想着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跳离贫瘠荒凉的农村，这就是那一代人的唯一梦想。
　　 只是，这样的坚守实在让人贫乏、无奈、无助。
　　 火燎火燎的六月，蔚蓝的天空挂着的日头，丝毫没有一点收敛的迹象，肆意地悬着，狂热地灼烤着。紫竹坐在树荫下平视，地面上升腾起一丝丝的热浪，让人没有抬头的勇气。校园里，仅有的几棵桐树，无私地为教室充当遮阳任务。蝉儿不客气，不管你给不给掌声，它倒先独唱起来，刺耳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让人生嫌。
　　 教室里窒息的没有一缕风，倒是汗脚臭弥漫着。毅力困了就趴在课桌上，额头饱满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嘴角的粘液与课桌拉成细线，慵懒的睡相，可爱又可怜……
　　 临近高考了，所有的学业都是自己强加的，没有任何人干预。但教室里出奇得肃静，就连走动的人也很小心，生怕惊扰谁的美梦，干扰了别人的解题思路，一切看上去零乱，但很有规则。
　　 高考潜意识成为学子们抉择人生的考场。人生也苍白的就靠一张文凭来决定。城市里的孩子高考不成，还可以托关系、走后门谋取一份职业；城市户口的孩子还可以参加单位的招工考试，谋取一份安逸的工作。而农村的孩子呢？他们的命运还有其他选择吗？
　　 也许，毅力就是看破这一点，拼命发奋苦读，至少给紫竹的印象是这样的。
　　 宿舍的光线昏黄黯淡，迎面扑来一股夹杂着汗臭、馒头发酸等混杂的气味，毅力痴痴地瞪着屋顶的一角，傻傻地笑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言语，厚厚的眼镜不安分地下坠，鼻孔下吊着鼻涕，手里居然夹着烟头。紫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顽强的毅力。记得几天前，毅力讲解试题时是那样的有条理，问题分析的清晰透彻，中午课桌前那的一幕，历历在目，为何才几天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紫竹上前，拿卫生纸擦拭了毅力鼻涕，毅力呆呆地看着紫竹，笑了笑，仅此而已。
　　 毅力你究竟怎么了，你说话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这样。
　　 无论紫竹说什么，毅力毫无反映，一个人木乃伊般的坐着，笑着，右手指上夹着的烟头，已经灭了，他好像全然不知，依然放在嘴里吸着。
　　 紫竹想，毅力已走进自己的设想的理想王国。他的大学梦，随着日积月累的敏感和焦虑，心理的最后防线，彻底垮了，崩溃了。只有眼睛冷漠地面对周围一切。
　　 笑，惨淡的笑。
　　 他是嘲笑这个时代？讥笑一群为大学梦而痴迷的人，还是愤恨这个市侩畸形的社会，无人知晓。
　　 毅力的笑好冷漠，就像寒夜离弦的箭，刺进紫竹的心窝，内心空荡、冷清……
　　 日头明晃晃地挂着，刺眼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喷洒在校园。远远就看见一对衣着简朴的老人，走进学生宿舍，出来时，看见男人左胳膊夹着被褥，右手提着简易的木箱子。女人两手搀扶着毅力的胳膊，也许是母亲用力的缘故，毅力右肩高高抬着，身子向左面倾斜。傻傻地看着母亲笑，母亲无奈的、揪心的腾出手抹着泪，行走的脚步是如此蹒跚，也就几百米，泪水铺路，心酸在路上。
　　 这是高考前夕，最后一次看见毅力。
　　 毅力被父亲送到县里精神病医院，变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耕牛，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好转，无奈地带了一些药片，叹息着把毅力领回家。
　　 没人知道毅力发疯的原因，只是后来听到一些传言，说毅力一直迷恋着一位女同学，自己暗自喜欢，却没有向女生表白过，何苦呢？八十年代，学校相对而言比较封建，男女生从不说话。毅力性格腼腆，进出教室总是低着头，即使偶然迎面遇到女生，他立马红涨着脸，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对于这样的传言，紫竹不太相信。
　　 ……
　　 山城的夕阳，依然从翠微山与北面山茆的缝隙间穿过，昕水河面依旧像铺就了一层金色的碎片，忽闪着耀眼的光；翠微山刚刚退却了那层淡淡的薄雾，红润的光线就从叶片间穿过，叶片的边沿被渲染出红色的光圈。大自然好不奇妙，魔幻地变化着姿态，让人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人却好可怜，没有大自然多彩的姿态，岁月轮转，来年依旧。
　　 就如毅力，即使不选择高考，也可以变化一种新的生存方式，中国之大，十三亿人，农民就占据八亿多，此门不开，还可以坦然面对属于自己的那扇心门。
　　 生活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毅力的状况。时间淡化了所有的一切，就像那次高考。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谁也预测不了命运的走向，喜也好，悲也罢，还是要坚强勇敢地面对。
　　 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偶然一次去农村搞产业调研，在村口路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侧影。那个影子好似熟悉。
　　 一个人低语着，毅力，是毅力吗？
　　 开车的张师傅马上回头问，你认识？要不要停车。
　　 紫竹说：“张师傅你到村长那里等我，我一会就过去。”
　　 急切下车，走到疯子身旁。
　　 毅力，真的是毅力。你还认识我吗？我是紫竹，你的高中同学。
　　 显然，他并不在意，只是傻傻地笑着。口角边流着黏黏的唾液，胸前的衣服看上去硬板板，脏兮兮的。
　　 紫竹看着毅力，心想，如果那年毅力能顺利地参加高考，也许他的人生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好可怜！
　　 右手在裤兜里捏捏，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上，递给毅力。对这，他倒不客气，笑着含在嘴里。一会儿，用手指着村口的方向，朝紫竹依依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紫竹眼睛里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音。毅力也许感觉到什么，回转头，又呆呆地看着出村的那条土路，沉默的再也没有说话了。
　　 也许他的意识里已经不记得紫竹了，也许他还想着县城的中学，想着他没有完成的学业以及那个心中的梦想。
　　 这次下乡还带着任务，看着毅力的样子，紫竹好心酸。顺手把那包香烟塞进毅力的手里，转身离去。
　　 紫竹走了一段回过头，看见毅力还站在村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村长大概听张师傅说了什么。紫竹刚进门，他就说：“那孩子好可怜，每天都是这样，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村口，心里的念想还没有断呀！”
　　 他一边往茶杯里倒水，一边说：“下雨，下雪，都这样。”“有时父母吆喝着回家吃饭，有时两个妹妹来唤他，不知造的什么孽！……”话到嘴边村长摆摆手，手在大腿上死劲拍拍，唉！唉了两声。
　　 结束调查已接近中午。紫竹和张师傅低语了几句，回头向村长告别，就这样吧！给您添麻烦了，害得您一上午没有下地。
　　 村长咧咧着嘴说：“庄稼人，地里的活计，要干什么时候也干不完，老百姓不急，不差一天半会。”
　　 紫竹说：“那就这样，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敢，不敢走，咱村条件是差，但也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走。不行，不行。”拉扯着拽着。
　　 “下次，下次一定在您这里吃饭，这次真的不行，还得去别的乡镇转转，就这样了。”
　　 车到村口，毅力还在哪里站着，眼睛死盯着村口的那条土路。紫竹眼睛潮潮的，用手抹了一下。
　　 “张师傅您有烟吗？”
　　 张师傅一只手扒着方向盘，一只手伸进兜里，“给你。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这样不好，爱认死理，不上学，人还不活了。这下可好，书没念成，人到疯啦，何苦呢？人这一辈子，怎么不是个活。我看现在的农民就不错，自由。想下地就下地，想躺会没有人敢拽你起。吃公家饭的倒好，可不自由，由着人家派遣，有时还得看人家脸色……”张师傅就是这样的人，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嘴。
　　 紫竹一路沉默着，内心一直玩味着雨果老先生说过的话：“生活就是知道自己的价值，自己所能做到的与自己应该做到的。生活，就是智慧。”这是值得一生体味的语言。如果毅力能够早点领悟，他还会疯吗？
　　
　　
　　 张志强
　　
　　 完稿于二0一四年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