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季里，秀珍以采野生黑木耳为主，黑木耳是山上除人身及其它药材外，很值钱于其它山货的山产品。而入秋时，各种蘑菇冒然出土，跑山人忙活采蘑菇的同时，深秋又已来临。
　　 这时，大山上绿色抵不住秋风吹袭及秋日酷晒，那变成泛黄泛红的叶子，在凋落前，必将养育出一批成熟的果实，奉献给黑土地。如药材类的五味子、老鸦眼；供人们吃食的山葡萄、山里红、狗枣子、山梨、山核桃等。这些野果只能为跑山人及家人解一时口馋，跑山人的外财仍离不开可换成钱的蘑菇、木耳。
　　 榛蘑一出生就干净、壮实，口感好，山蘑菇味浓，是独一无二可与树上稀少猴头蘑媲美、而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蘑菇。由于水分少好晾塞，几个日头下来就晒成金黄色的干儿。与其相比，那些青盖子、红盖子、白拉窝子、水分多口感差的蘑菇，可就没人理睬，只能等待一茬一茬枯萎，或悄声匿迹地被雨水浇还于生长它的故土。
　　 人没有外财不发家，跑山这行当和碰海一样，不是人人都能发这种外财。二环村老一辈小一辈就有三个人，跑山时被草耙子咬了。别小瞧黄豆粒儿大的草耙子，毒气可大着哩！这三个受害者中，一个咬在后脖颈上，中毒后使其像得了脑血栓，头歪眼斜。一个咬在鸡子上，抢救无效，不过七天中毒而亡。另一个轻者，记忆也减退。所以很多胆小，居于现状的山民，不敢上山，怕因小失大。
　　 至打凡娟中学毕业，凡楠缀学陪姐姐走进生产队当小半拉子务农，生产队已不大安排这个生了一堆孩子，身体虚，且年过四十的妇女秀珍活计了。山上的诱惑，使秀珍一边害怕草耙子咬，一边想抓弄钱。
　　 跑山不仅能给家里增添意想不到的收益，还能遇到像海底珊瑚一样的美丽世界，常常让人心旷神怡。小巧玲珑的秀珍，临上山前，从春海的烟袋锅子里抠出烟袋油渍，摸到扎紧的裤腿上，再让春海往后脖颈喷几口旱烟雾，预防草耙子毒蛇毒蚊子叮咬。
　　 西山，春海当年曾领他们来过的那块房子大的青石板前，秀珍将筐里的袋子、干粮包一一放到石板上，到周围左转转右瞧瞧，呵！真是块发祥地，每片榛柴棵子、大小不一的石头包下，榛蘑多的任由她采。
　　 特别她遇到的这片像园子蔬菜池似的喜人的蘑菇群，怎能不使她边踩边哼起借景生情发出的小调：春天里那个四叶菜呀，绿个盈盈；映山红花呀粉个彤彤；秋天里那个榛蘑黄个生生、干个净净；青石板那个俺就当炕用……
　　 秀珍哼着歌，手下专门挑壮实的榛蘑捡，一筐接一筐，倒在青石板上晾晒。直到石板上堆积成小山状，方一屁股坐下来。又开始奇异的遐想：如果自己是孙悟空，拔根毛一吹，这些拿不回家的蘑菇就会随风吹到布袋子里，提起袋子一个跟头云翻回家，再抖落到院子的凉席上，又变成一大堆蘑菇。如果自己是芭蕉公主，用芭蕉扇一扇，这些蘑菇也会被扇到家的凉席上……咳，只惜自己是个凡人，眼瞅着捡下来的这么多蘑菇拿不回家。
　　 费劲不拉地扛一筐到家，往席子上一倒，却成了一整块大蘑菇饼子了！
　　 终于盼来个星期天，天空仍下着毛毛细雨，俩女儿急需买新本本和喜欢的笔，强烈要求踩木耳。秀珍便将两个玲儿领上山，按记忆，一段一段路寻找曾见过的一个人搂抱不过来的黑木耳树。
　　 终于，记忆中的那棵木耳树出现了，娘仨飞快的奔过去，像拾金子那么兴奋，那么珍惜。采完这棵大树，眼前又出现胳膊腿粗的小树，接着往前每淌出一个窝，脚下淌过的枯枝干上，黝黑黝亮湿漉漉的单片木耳像种在地上一样，厚嘟嘟茂生生的，宛若小孩子嬉笑的嘴儿，撩拨着娘仨贪婪的哈腰一个劲地捡。
　　 娘仨采啊采，直到身上的面袋子和胳膊上挎着的筐，压得身心很沉重了，方互相劝着欲下山。
　　
　　 就在这时，山顶涌来一片黑云，随即大雨倾盆，她们只好钻进一块屋脊似的岩石璧下躲雨。
　　 与此同时，在生产队上工的儿子大志、二文，水鸭子般全身湿漉漉的顶着大雨，跟着社员往家跑。哥俩如同在马拉松赛道上，甩动满是肌肉块儿的胳膊（二文经锻炼体格也壮实多了），身上的胸肌上下颤动，散发着年轻小伙子迷人的体魄和十足的魅力。
　　 他们哪里晓得，母亲在身后千米远的西北角，长石砬子后坡迷山了。哥俩跑回家刚换下湿衣服，两个妹妹领着严丽萍，气喘吁吁地进门。凡楠比姐姐豁达，进了屋，抖抖满身雨水，照二文屁股踹了一脚：“你俩换好衣服上外屋地呆一会，我们姐仨好换。”
　　 二文刚要急，被第一次来家门，亭亭玉立笑眯眯的严丽萍，吸引了去。严姑娘长的很美，睫毛像蝴蝶翅膀不停闪动；水汪汪的大眼睛会似与人对话；羞答答的脸庞像绽放的芙蓉花。羞涩的朝二文微笑的同时，双手交叉挡在胸前。身上湿漉漉的白花的确凉上衣。已像镜子一样透出处女那坚硬饱满的乳房，及乳房上粉嫩的花骨朵。雾里看花使二文加剧了心跳，严丽萍会说话的大眼睛，羞涩地扫了下他那双痴迷的眼，四目相碰时，二文做贼心虚地忙低下头，带头朝外屋地撤去。
　　 凡娟扭捏的换下湿衣服，回头见严丽萍穿她衣服又小又瘦，吊吊着，那因吃不服北大荒水，长了粗骨头节的手指，就捂在脸上，从大骨头节缝隙里露出了笑弯的眉眼。威虎山水硬，外来未成年人，吃了它的水不服，都会长出大骨头节。
　　 由于当兵受挫，哥俩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方向和目标，对烟酒感起兴趣。二文不但吸烟，常常偷父亲酒喝，大志不喜欢酒，就一边看着弟弟喝着小酒、吹着小牛皮，一边卷起手指粗的旱烟儿。以烟冲酒，面对面陪弟弟吹牛。
　　 里屋终于有了动静，大妹那憋的通红，欲笑不能欲言又止的脸，不知何时出现在门猫道眼儿处。两个哥哥这才注意到今天的大妹，不再是从前背不动小妹而哭鼻子的囔包丫头了，已成了懂得羞涩、含蓄、委婉的大姑娘了。从前兄妹一逗嘴，二文总猴哩猴气儿地指着大妹说：“一看你那羊毛腚头发，就知弯弯肠子坏心眼，人家妹妹帮哥哥介绍对象，你身边那么多姑娘也不帮，你就坏坏坏，冒坏水去吧！”
　　 今天，怎么看大妹妹怎么顺眼。你看那迷人弯屈的刘海儿；耳朵下巴掌长的两根羊角辩；熊猫眼，微翘的小鼻尖，樱桃小嘴，瓜子下额；多像雨过天晴后，山谷中一朵水灵灵活鲜鲜、耀眼的山芍药花呀！大妹真的有大姑娘成熟美丽的貌相了。
　　 芍药花瞬间从猫道眼儿消失，又换了一朵山涧路边常见的打碗碗儿花——凡楠那张俏皮的娃娃脸。
　　 凡楠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的出生使大难临头的母亲着实难上加难。因此，母亲秀珍就以借音当即给孩子取名叫凡楠。“楠木”是南方一种成活性极强的树木，艰难岁月里，秀珍期望孩子能像楠木一样茁壮的成长。楠楠打小就没吃过母亲一口奶水，喝着苦菜汤粥糊长大，一直没有成长开的机会；所以至今仍头大、脖细、腿短，一副“侏儒人”形象。
　　 她在猫道眼处，神兮兮地挤眉弄眼，闹得哥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里屋门被她的大脑壳不经意地挤开了，也把花衣服天蓝裤子的“侏儒”身材完全裸露出来。她歪着大头咧着小嘴，仍带着神秘的余笑对俩哥哥说：“我姐要给你们介绍对象，你俩谁看好严丽萍了？俺也想要个嫂子。一会儿，我和大姐给你们腾地方。严丽萍说了，她喜欢我二哥英俊潇洒、机智聪明，这可是她自己亲口跟我们说的啊！”凡楠比姐姐会办事，不直接说给二哥介绍对象，怕伤了憨大哥的心。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看你那小样，没三方豆腐高就能介绍对象？”大志醋意大发，像拨拉猫狗一样，把二妹的大脑壳拨拉到一边去。气的二妹照大哥的腿踢了一脚：“你就是没我二哥遭人稀罕，你和我大姐都出来，让我二哥和严丽萍在家搞对象。”
　　 ……屋内，两个人很快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无拘无束了。严丽萍打心眼里喜欢曾凡文：“哎，你猜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二文：“我哪能猜到，我也曾对你有过那么几回好感，可一想到俺家穷，就一个闪念过去了，你自己说说呗。”
　　 严丽萍笑道：“你家穷，我也不嫁你家，我要嫁的是你这个人！”
　　 二文那核桃仁眼即刻神采飞扬了，并一把将严姑娘搂到怀里。严丽萍忽闪着蝴蝶翅膀的大眼，幸福地望着二文：“你在民兵连时我就喜欢上你……我觉得咱村小伙儿谁也比不上你，你刚正、帅气、有才！”
　　 “是吗，我有那么多优点吗？你这大姑娘也是一流的，比小常宝还漂亮。”二文说完，却慢慢地松开她，自卑地低下头：“咳！多好的姑娘啊，可惜我没条件娶，以后我们就处个普通朋友吧！”
　　 “为什么没条件？”她那碧水翻波的眼，痴情地凝望着他。
　　 “我家八口人住南北炕，我和哥、俩妹妹挤在一铺炕上，媳妇往哪娶呀，谁进门能跟公婆小姑子睡南北炕？”
　　 “那为什么不到大队要地号盖房子，解决这个问题呢？”
　　 “可能我爸妈还没想到我和哥要谈恋爱了吧！”二文再次将自卑的头埋到膝盖下。
　　 “那，从现在起，你跟父母谈。人家男方给女方什么‘六百九十九’‘五百八十八’‘三百七十七’的彩礼，我一分不要，只要有个房子，再买身结婚衣服就成。”严姑娘每晚单相思时，早就这样打算好了。
　　 “还是不行，我哥还没谈对象呢，我怎么好意思向父母开口？”
　　 “你哥对象我帮忙，你没看女打头李树凤经常给你哥带晌午饭吗，你哥帮她接垄铲地，俩人热恋着呢，我在后面早看出来了。他俩就是隔一层窗户纸，把它捅破不就成了。”
　　 “真的？我还没留意。那等把它捅破，我再向父母提咱俩的事，这样脸面都过得去。”在这方面，二文比女孩儿腼腆。
　　 “二文，你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严姑娘自信地打了包票。
　　 “行，那我就让我爸去大队要房号？”二文高兴极了。
　　 “就这么定了。来，二文，咱俩对天发誓！”
　　 “发誓什么？”
　　 严丽萍点燃一炷香，插到秀珍奉供观音时，那面空墙下、木柜子上摆设的香炉上。这对恋人，仰望香炉里燃得发亮的香火，双双跪下。
　　 严丽萍炙热地：“我们对天发誓，你别我不娶，我别你不嫁！”
　　 曾凡文虔诚地低下头，合掌于胸口。“好，我发誓，我别你不娶！”
　　 “我严丽萍也发誓，今生我只嫁曾凡文，请老天爷、佛菩萨作证！”
　　 发过誓言，两个人像刚刚举行完一场婚礼，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使劲的接吻、亲昵！
　　
　　 山上雨越来越大，雨水和雾气将天空遮挡得一片昏暗。既然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秀珍只好领女儿走出岩石、顶着大雨欲下山往家转。
　　 母亲探路在前，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和筐、木耳袋子一起滚落山下。俩女儿欲拉母亲的同时，先后也一起滚落下去。
　　 幸好身上有沉重的袋子和筐，扯丝挂柳地阻挡了下滚的速度，否则惯性冲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秀珍摸把身下一涌一涌亮晶晶的东西，吓得突然惊叫：“女儿啊，这是大江啊，快往上爬！”
　　 娘仨拾起因下滚时，木耳被洒落一地，成了鸡肠子似的袋子和空了的筐，吃力地再次向上攀爬。
　　 雨雾中，继续找寻家的方向。雨水将来时踩过的山路，浇灌得成同一个湿漉漉的模样，踩过的痕迹一点看不到。娘仨左转右转，最后确信迷山了，眼望渐渐黑下来的山顶，惊慌失措伴着浑身颤涑，依偎在一起……
　　
　　 天黑了，躲在仓房，扒上半天苞米粒子的兄妹仨，也呆腻了，就开了门，准备回屋。凡娟和凡楠故意咳几嗓子，弄出点动静，示意屋里谈恋爱的人，别让我们看到拉手亲嘴拥抱，让人肉麻的动作。
　　 严丽萍走了，天也黑下来，喜事闹哄得余兴未尽的四个儿女，这时才想起跑山儿未归的母亲和妹妹。因为要做晚饭、喂鸡鸭鹅猪（一头猪喂到年底可卖二百来元），姊妹几个只是在家里种种判断，却没有出去找寻的意思。
　　 春海回到家，饭未碰一口，提起大手电筒，拖着疲惫的腿，踩着泥泞的路，吃力地上了长石砬子山顶。在四面环山、寂静幽暗的山谷，粗门大嗓地呼唤着妻子。那声音像空中划过的雷电，格外轰鸣，即使野狼正在暗中盯梢那娘几个，此时也会被大汉吓得夹着尾巴逃跑。
　　 秀珍搂着女儿蜷缩在岩石璧下，怕狼怕虎怕蛇加上冷，浑身直打哆嗦。当听到丈夫沙哑焦躁的呼唤，激动得差点随俩女儿一起喊出一声“爸爸”。秀珍哽咽了半晌，终于发出高于女儿几分倍的回应：“老头子，春海啊……我们在这儿……”
　　 长石砬子山上，春海呼唤着秀珍，秀珍呼唤着春海，那心急如火的声音，伴着全村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无数个手电筒的光亮，瞬间升华到雨夜的上空，在空中，宛若汇聚而成的一首温婉凄美的爱情之歌：
　　 威虎山脚下的结巴汉啊
　　 好一个力大无穷的人哝
　　 若揪住马耳朵 能将马拉倒
　　 若抬手对着狼 就将狼吓跑
　　 唯有辽南小女子使他倾慕
　　 早已许下誓言
　　 愿做梁山伯相挽祝英台
　　 永相爱……
　　 生生世世缠绵厮守在威虎山
　　 威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