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眼睛寻找着妈，和妈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到了妈眼睛里射出的是仇恨。她忙躲开妈的视线，闭上了眼睛，仿佛做了坏事的不是妈，而是她。这时候她才感到，头其实很疼。
　　 春节前，爸随着外出务工的人回到了家里。小艾觉得爸变得开朗了，见面便和妈讲外面的新鲜事，爸给她和妈买了好多新鲜的衣服和鞋子，妈一见便很快高兴起来。
　　 爸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妈做了好几个菜。爸喝了酒，脸喝得红扑扑的，哼着小调，妈也喝了一小杯酒，脸色也是欢喜的。小艾却高兴不起来，她心里装着好多话想跟爸说，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妈催她睡觉。她不情愿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被窝里热哄哄的，爸一回来就把炕烧得滚热滚热的，她觉得被窝里像有无数根芒刺似的，扎得她没法安静下来。不一会妈和爸上了炕，熄了灯。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听见爸轻轻地叫着妈，妈轻轻地回应着。她听见了爸的喘息声，也听见了妈的喘息声。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听见爸长长的一声叹息，“咳……还是不行！”
　　 “你就不是个男人！窝囊废！”小艾听到妈的语气很沮丧，还带着哭腔。妈回到她的身边气呼呼地躺下，她听见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艾以前就听见妈经常骂爸这句话，她总是弄不明白，爸怎么会不是个男人呢？爸和妈和她是不一样的，爸不穿花衣服，爸下巴上长胡子，脖子上还长着一个咕噜噜乱动的东西，她抚摸着问爸是什么，爸告诉她是喉结。
　　 “我为什么不长喉结呢？”爸笑着刮她的小鼻子：“傻丫头，女人是不长喉结的。”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妈时常没有好脸色，动不动就骂爸窝囊，爸还是一声不吭。妈骂她，并狠狠地警告她：“封住你的嘴巴！如果瞎说，我会活剥了你！”
　　 那天的雨下得很暴，从上午九点多钟就开始下，直至中午，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小艾没有回家吃午饭，班里也有一些同学没有回去。大家都在教室前面那块空间里玩耍着。只有小艾坐在她的座位上，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的大雨，她在等着铁蛋哥回来。铁蛋临走时告诉她，回来给她带饭。回家吃饭的同学都陆续地回来了，铁蛋哥还没有回来。上课的铃声响了，铁蛋哥还没有给她送饭来。她看见老师来上课了，失望地收回了期盼的目光。
　　 “上课！”老师喊，还没等班长喊老师好，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进来的是铁蛋。
　　 “小艾……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小艾懵了。
　　 她听见老师在询问铁蛋：“铁蛋，你慢点说，究竟出了啥事？”
　　 “小艾她爸……杀人了……她妈……都是血……”
　　 那雨下得有多大呀！漫天遍野的都是水，已经找不到路了，有些地方一脚踩下去就是齐小腿肚子深的水。那条河沟子前几天还是干枯的，现在里面满是水，湍急地奔涌着。铁蛋拽着小艾的一只手在雨里奔跑。虽然只有一里左右的路程，小艾却觉得仿佛没有了尽头。一双鞋跑丢了，小辫子跑散了。雨水像瓢泼似的从头上直冲下来，顺着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淌。雨点子打在脸上、眼睛上生生的疼。
　　 茫茫雨幕里，两个孩子拼命地奔跑着。小艾觉得自己变成了灌满水的气球，软塌塌地再也没有了力气，要不是铁蛋哥使劲拽着她，她早就倒在雨水里了。
　　 小艾虽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没有管住自己的手。爸定下了出去打工的日期，小艾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不会的字就用拼音代替。在爸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把信悄悄地放在了爸的衣兜里。三个月了，爸没回来，也没听妈说爸来过信寄过钱。小艾也曾偷偷地找过，抽屉里还是去年爸来过的几封信。日子久了，小艾差不多都忘了她给爸写信的事了。
　　 以后小艾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现在的妈越发地爱打扮自己了，有时候几天都不回家，只把小艾一个人丢在家里。三婶知道小艾妈不在家，就把她接过去住。她和铁蛋哥一起写作业，一起玩，她觉得挺开心的，比妈在家还要开心呢！
　　 可是，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就把人给杀了呀？
　　 大雨里，小艾看见家门口停着两辆小轿车，每个车顶上都有一盏红色的灯在雨里一闪一闪的。虽然大雨滂沱，门前却围满了人。有人打着雨伞，也有人直接站在大雨里淋着。人们见她来了，自动闪开了一条道。她看见了院子里淌着的红色的血流子，妈和另一个男人躺在院心里，那个人趴着，妈仰面躺着，妈的脸狰狞得可怕，身子泡在猩红的雨水里，浑身被刀砍得横七竖八的伤口，已经被雨水冲洗成了苍白色。在墙角处，躺着黑子，黑色的毛被雨淋得全贴在了皮肉上，身上裸露着一道道的伤口，被雨水洗得惨白。小艾爬到黑子的面前，把黑子抱在怀里。
　　 “黑子！黑子！爸呢？！爸呢？！”小艾发疯似地喊着，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爸没有死，他杀了正在做爱的妈和那个人，杀了扑上来咬他的黑子，然后扎了自己七刀，想了结自己的性命。正巧铁蛋去了，喊来了人，闻讯赶来的人去当地公安局报了案。爸被送到医院抢救，医好了伤，被投进了监狱，判了死缓。
　　 爸从看守所转去监狱的那天，小艾见了爸一面，是三婶带她和铁蛋去的。
　　 在那个小窗口，她看见了爸。爸胡子拉碴的，脸色灰白，人瘦了很多，拿着电话听筒的手一个劲地哆嗦，那双淌着泪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艾跟着爸一起哭，边哭边说：“为啥要杀了黑子呀？……”之后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最后爸让她把听筒给三婶。爸断断续续的话，小艾没有听清楚，她只听见爸最后跟三婶说：“都告诉孩子吧……”
　　 小艾从三婶那里得知了一切……
　　 正值冬闲时节，爸和妈结婚还不到一年。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爸和隔壁的三叔结伴去山上捕野味。爸看到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爸追了很远，眼看就要追到了，爸有些兴奋，眼睛光盯着已被追逐的穷途末路的兔子，却忽略了脚下的路，结果一下子摔进一个很深的沟里。也巧，沟底边上正好有一棵树桩，爸不偏不倚地骑在了那棵树桩上，当时就疼得晕过去了。三叔找了半天才在沟里找到爸，发现爸的裤裆里都是血。三叔喊了半天，待爸醒过来时，却不能走路了，三叔只好把爸背回了家。爸在医院住了好多天，身体复原了，可伤到的命根子却无法治愈了，从此成了废人。为此，爸去了很多地方医治，中药、西药、土药、偏方，吃了无数，可始终不能生育。万般无奈之下，最终还是领养了小艾。妈起初的温柔和贤淑都被无情的现实演变成了怨恨，妈恨爸，也不待见小艾。爸说，他愧对妈，不该一时冲动要了她的性命。其实妈跟着他很委屈，年纪轻轻的就守了活寡。他本来是回来和妈商量离婚的，让她重新找到属于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可是，爸一回来就看见了那个令人不耻的场面，激动、愤怒之下的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爸说，他最对不起的是没有成年的小艾，要三婶替他找到小艾的生身父母，把她送回去。小艾有了依靠，他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小艾傻傻地听三婶说着这些，似乎忘记了流泪。她的眼前一会儿是胡子拉碴的爸，一会儿是躺在血水里的妈，两个人像跑马灯似的轮换着在她的脑海里出现。陪伴她十年岁月的两个唯一的亲人，经三婶今天告知她才知道，却原来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小艾的心里，妈可以不是亲生的，但是爸应该是亲生的呀！可现在连爸都不是了。小艾并没有歇斯底里地痛哭流涕，在一个十岁孩子的心里，短短的人生，漫长的心路历程，残酷的现实，血腥的结局，对于她的身世，或许这是最好的诠释了。
　　 几天后，三婶带着小艾去寻亲，小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任由三婶带着去了爸说的那个屯子，去寻找当初牵线搭桥的人。到那儿一打听，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小艾又被三婶带回家中，此时她已经无处可去。爸没有亲门近枝的亲人，妈的亲人们既很明确也很强烈地表示不愿接受她。亲生的父母因为牵线的中断也成了没有头绪的悬案，她栖息在三婶家，像一个没有了思想的木头人，生活起居全由三婶或者铁蛋哥照料着。三婶一家待她不薄，早晨铁蛋哥牵着她的手上学，下学又把她领回家，有好吃的三婶给两个孩子匀着，铁蛋哥却舍不得吃，总是悄悄地放在她的手里。小艾暂时也算有了栖息之处，只是，她从此也落下了病根，一看见雨水，就抽风。
　　 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小艾从床上爬起来，把窗帘拉开，阳光透了进来，天上有一块块镶着金边的乌云，赶路似的游走着。一道七彩桥搭在东面的天边上。城市很新鲜，像被水洗过似的干净。十六岁时，小艾来到这座城市，八年的光阴，她又经历了爸的离去。那天监狱打来电话让她去见爸最后一面。爸患上了肝病，从发病到离去，只活了二十二天。她去的时候，爸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没有看她一眼。她扑在爸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监狱的人告诉她，本来应该早些告诉她的，可是爸没有同意。
　　 爸留给她七本日记，都是在监狱里写的，记载着这些年来爸的喜怒哀乐和对她深深的牵挂。她把爸那些日记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了。看了多长时间，她就哭了多长时间。小艾在爸身上曾经得到的那些厚重而博大的父爱，其实承载着爸多少的心酸与无奈呀！妈呢，那个从来没有真正疼过她的女人，面对心中那道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坎，泯灭了与生俱来的母性与温情。或者说小艾的存在，成了她年轻生活里的一个绝命的讽刺，她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掀妈的伤疤，戳妈的痛处。或者说妈也是爱她的，就如那年冬天给她买新衣时，落在她身上的温情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怜爱，只是妈实在没有办法爱她，妈的幸福被爸的无能无情地扼杀了，那个心结，妈始终无法打开。
　　 已经长大的小艾，现在能够理解妈的苦衷，也如怀念爸一样的怀念她。妈那张看似冷酷的脸，和爸那张温顺柔和的脸一样，仍然给了小艾苦涩的幸福。
　　 她没有保留那些日记，看完了，埋在了爸和妈的坟穴里。
　　 前年，她收获了保质期为一辈子的爱情，她的老公就是她的铁蛋哥。当三婶坚决反对她和铁蛋哥在一起的时候，她选择了逃离，那一刻，她才深刻领悟到妈骂她丧门星的真正含义。
　　 三婶是这么说的：“小艾，我宁可让你做我的闺女，但绝不可以做我的儿媳。你命硬，克死我可以，铁蛋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害了他！”
　　 对爱情还非常懵懂的她，在一天夜里悄悄的离开了三婶家，离开了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铁蛋哥。她没有给三婶和铁蛋哥留下只言片语，她要彻底低走出铁蛋哥的生活。三婶待她恩重如山，她不能让三婶为难，更不能让铁蛋哥为了她背上不孝的罪名。她在这座小城里孤独地生活着，心中再也没有了期待和奢望，她知道自己的心在离开铁蛋哥的那一刻已如一潭死水了。
　　 一天，她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地走着，忽然，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横在了她的面前，她没有去看那张脸，想躲开绕过去，那个身影却又固执地又横在了前面。小艾有些恼怒，抬起头怒目而视。就在四目相对时，小艾因惊讶而张大了嘴巴，她朝思暮想的铁蛋哥，此刻正满脸疲惫地站在自己面前。
　　 “小艾，你让我找得好苦……”
　　 当了三年兵的铁蛋，说服了三婶，只身来到小城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她，告诉她要做她一辈子的护花使者。铁蛋说，他是铁做的，小艾是水做的，水如何能克得动一块坚硬的铁！
　　 小艾从来不愿与别人谈起她的家事，包括死去的养父母，和不知下落的生身父母。死去的已死了，而活着的，都在以一种新生的姿态在岁月的轮回里生息繁衍。此时，小艾伫立在窗前，这是一个葱茏的季节，远方的黛色苍茫而浑厚，近景碧翠欲滴。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抹葱茏的爱意灿然在她好看的脸上。
　　 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小艾走过去，拉开了房门，老公和婆婆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