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傻眼了，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周围的其他组织。司晨老先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与肿瘤科主任是故交，他要求这位主任医师告诉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主任医师深知老友不是那种轻易被击垮的人，便如实地告诉他，他的病情极不乐观，顶多就剩下半年的生命了。
　　 除了自己妻子，司晨老先生瞒过了所有人，他吃着止痛药，忍着剧痛，若无其事地继续担任着他的高三级的级长，并负责五个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课，一直坚持到五月底，就差没亲自把同学们送进高考考场了。
　　 当司马奋蹄带着玲子从省城赶回来，去到医院时，司晨老先生已经奄奄一息了，他靠氧气和强心针维持着生命，等着在省城里读书的儿子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看着戴着氧气罩，脸色苍白的父亲，司马奋蹄忍不住失声痛哭。
　　 司晨老先生努力地张开眼睛，对儿子和玲子笑了笑，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把司马奋蹄的双手放到玲子的双手上，然后，吃力地抬高右手，够到司马奋蹄的左胸部悬挂着的师范大学的校徽，五指颤动着慢慢收紧，把徽章紧紧地攥在手里，他又颤颤地抬起左手，努力伸直食指，指了指玲子胸前的校徽，再颤颤地把左手慢慢地收回，搭在自己左胸部的中学校徽上，他笑了......他是笑着合上双眼的，那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笑容，那笑容是他对自己为人师表的无悔人生的肯定，那笑容是他为有儿子和未来儿媳传承自己神圣的光辉职业而感到自豪。
　　 司马奋蹄一直把父亲生命最后一刻的艰难举动理解为是父亲的临终遗愿，是父亲寄予自己和小玲子的厚望。
　　 玲子的父亲叫书生博，是省城M局局长。他对玲子的毕业去向早有安排，他是不会让玲子离开省城，离开自己的羽翼的庇护而到外面去工作的。
　　 尽管玲子知道司马奋蹄很看重教师这份职业，尽管她和司马奋蹄曾在孔夫子雕塑像前立下过誓言，师范大学毕业后，两人一起当一名称职的人民教师，为莘莘学子们传道授业解惑，但是，伴随着毕业季的到来，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即将面临的生活、工作中的现实问题，不得不在亲情与爱情之间作一个明确的抉择。是的，她深爱着司马奋蹄，她并没有忘记在孔子雕塑像前对老夫子立下的誓言，她也曾经顾及司马奋蹄的理想，央求父亲替他们在省城找两个教师的职位。可是，玲子的话刚一说出口，便被父亲否决了。
　　 书局长并不是没这个能力，以他的人际关系，在省城的重点中学要两个教师名额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也并没有反对玲子与司马奋蹄交朋友，相反，他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师范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还颇有好感呢。从司马奋蹄身上，他找到了他自己大学时代的影子，一样的白白净净，一样的斯斯文文，一样的全身上下柔和的线条，一样的对长辈的谦恭态度，一样的对女孩子的体贴入微的关照。看着司马奋蹄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几年前青年时代的书生博自己的翻板。
　　 看看玲子对司马奋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飞扬跋扈的样子；再看看司马奋蹄对玲子千依百顺、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态度，仿佛是任人拿捏软柿子。书局长心里常想，如果司马奋蹄对玲子的感情没掺杂着别的成分，女儿的婚姻生活必然是很幸福的。所以，这位局长大人几乎已经认定司马奋蹄就是自己的乘龙快婿了。
　　 书局长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否决女儿的央求，是因为在这位局长大人的眼里，当教师是没什么出息的，尤其是一个堂堂大男人整天对着一群小孩子念“人之初”实在是胸无大志的表现。没错，当时让女儿报考师范大学的确是他的主意，但是，他并没有让女儿去当教师的意图。师范，师范，他只是想让他这个从小就大大咧咧、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儿通过四年师范大学中文系国学的熏陶，即便学不出一个大家闺秀的范儿，也该学出一个文静的女教师的范儿来。至于女儿将来的职业与所学专业是否对口，则不是他这种层次的人所需要担心的问题了。所以，书局长替玲子在本局安排了一份理想的工作，也为司马奋蹄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与“臭老九”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令人羡慕的工作。
　　 玲子是局长大人唯一的千金宝贝、掌上明珠。她自小就是在父母的呵护下娇着惯着长大的，在过度溺爱中长大的女孩不免会养成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待人处事往往会忽略他人的感受。
　　 对于玲子的这种毛病，司马奋蹄早就习以为常了。对他而言，玲子的这种刁蛮和任性与其说是坏毛病，毋宁说是女友对自己的撒娇。司马奋蹄对生活小事从来就不斤斤计较，他认为女孩子本来就是拿来疼拿来爱的，作为男人本来就应该有大量有气度。他甚至把玲子偶尔对自己颐指气使，也看作是小女人撒娇的表现之一，因而也总是能包而容之。但是，这只能说明司马奋蹄有绅士风度，你要是据此来推断他是一个软弱可欺，没主见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玲子央求父亲替司马奋蹄找的并不是教师的工作，司马奋蹄对此却一无所知，他还一直以为玲子的父亲为自己联系的是教师工作呢。玲子当然知道司马奋蹄的理想职业是当一名语文老师，可是，玲子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她原来对教师职业的看法。她越来越觉得父亲所说的话有道理了，一个人，尤其是大男人当一个教师匠，整天和一群孩子混在一起，确实是没出息。所以，她一边哄着司马奋蹄，让他推掉用人单位的录用，一边让父亲帮司马奋蹄找了一份与教师毫不相关的工作。她是要切断司马奋蹄的后路，她要造成既定事实，生米做成熟饭，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在临近毕业时，让司马奋蹄无路可退，最后乖乖就范。
　　 在省城里谋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玲子认为以司马奋蹄的性格没有理由会逆她的意，更不至于会产生她意想不到的后果。一向大大咧咧的玲子缺乏大多数女孩所具备的细腻与柔情，有着过多的武断与专横，她完全忽略了司马奋蹄本人的意愿和心理感受，忽略了司马奋蹄作为一个血性男儿该有的尊严。因为她的一意孤行，使得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千依百顺、唯命是从的司马奋蹄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反应。
　　 师范大学毕业典礼前一天的早晨，省城一家有名的高级餐馆的雅间里，书局长全家和司马奋蹄正在喝着早茶。
　　 “奋蹄，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趁玲子陪母亲如厕，局长大人明知故问。
　　 “是的，书伯伯，您知道的，我家父已经去世了，家里就我和妈妈两人了。”司马奋蹄觉得书伯伯问得有点怪。
　　 “那么，你妈妈一定很宝贝你的了。”局长大人还是明知故问，就像话不投机的两个人在饭桌上没话找话说一样。
　　 “是的，书伯伯，我妈妈很爱我，也很惦记我，一个星期不回家就打电话问这问那的，有时候刚问过的问题不到两分钟她又重复问一遍，刚叮嘱过的事情不到两分钟她又叮嘱一遍，烦死了。”司马奋蹄很有礼貌，很详细地回答，说到妈妈的好，他有说不完的话题。
　　 “奋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体谅你妈妈的，她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离家在外，母亲担心儿子，说话啰嗦一点是很正常的。”局长大人带点责备的口吻。
　　 “我知道的，书伯伯，我这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要是哪个星期，妈妈忘了打电话给我，那心里才叫难受呢。”司马奋蹄说。
　　 “谁说不是呢？母子情深啊。我和你阿姨也只有玲子一个女儿，你阿姨把她疼得像心肝宝贝一样。”局长大人慢慢拉近了话题。
　　 “我知道的，书伯伯，我刚认识玲子时，一看她那小公主的可爱样儿就知道玲子是在蜜罐中中长大的了。”司马奋蹄不是奉承，他说的心里话。
　　 “奋蹄，听玲子说，你们在处朋友，对吗？”局长大人又是明知故问。
　　 “是的，书伯伯，我和玲子处得很好，希望您和阿姨能成全我们。”司马奋蹄很谦恭地恳求道。
　　 “都怪你阿姨，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玲子从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从来就没吃过苦，刁蛮任性，脾气暴躁。”局长大人不知是揭女儿的短，还是抬高女儿的身价。
　　 “书伯伯放心，我特别喜欢玲子这种性格，直率纯真，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司马奋蹄说得并不勉强，真是由衷而发的心里话。
　　 “奋蹄，玲子是我和你阿姨的心头肉，希望你能像我们一样去珍爱她、保护她!”兜了半天，局长大人终于说出了他心里要说的那句话，只是不知这是不是局长大人平时的处事风格。
　　 “书伯伯放心好了，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玲子的。”司马奋蹄对局长大人作了承诺，他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奋蹄，你这句话，书伯伯给你记下了，希望你的承诺不会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局长大人很巧妙地套用了司马奋蹄刚才的语误。
　　 “书伯伯笑话我了。”司马奋蹄被局长大人来了个突然袭击，脸一红，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玲子让我在省城帮你找了份工作。XX局局长和我很熟，你先到他手下干着，事业编制的。他侄子也在我局里工作呢，你在他那里好好干，他会重用你的。”局长大人已经为司马奋蹄的仕途铺好了路。
　　 司马奋蹄笑了笑，玲子没跟他商量过，现在她又不在，司马奋蹄觉得很突然，不知怎么回答，唯有面带笑容静静地听着。但是，他是不愿意到机关里工作的，他要当老师，这是他的底线，这只能等玲子回来再说。
　　 “不说这些工作上的烦心的事了，我们聊点轻松的话题。对了，奋蹄，听玲子说，你喜欢写作？”不知为什么，局长大人突然转换了话题。
　　 “玲子净瞎说，书伯伯见笑了，我是经常写一些豆腐块的文章挂在网上，尽是些拿不上桌面的东西。”司马奋蹄有点不好意思。
　　 “年轻人爱好广泛很好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奋蹄，你知不知道咱爷俩有一个共同爱好呢，你书伯伯都几老十岁的人了，还童心不老，喜欢编一些童话故事呢。”局长大人是司马奋蹄和小玲子的老校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高材生，肚子里的墨水多着呢。但是，他早就把他读书时的那些文学梦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他，除了官瘾还真没什么别的爱好呢。
　　 “真的呀？书伯伯，玲子真该罚，她居然没跟我提起过！”听说局长大人爱好文学，司马奋蹄一下子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什么蒸的煮的！奋蹄你还真的别不信，你书伯伯虽然没拿过什么优胜奖，可我前些年编的一个神话故事《彩虹的哭泣》，在一个童话故事比赛中还真的获过鼓励奖呢。”局长大人在吹气球，气球不吹不胀，反正无从考究。其实，他才没那份闲心呢，尽管他有绝对的把握在一般的文学比赛中拿到优胜奖。
　　 “书伯伯牛啊！”司马奋蹄的话里含有不无恭维的成分，那只是一个晚辈出于对长辈的礼貌性的恭维。
　　 在这么一个只要交了钱，就可以成为某某协会的会员的年代；在这么一个只要交了钱，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请写手弄一篇毫无价值可言的所谓的学术论文，刊登在著名期刊上以沽名钓誉的年代；在这么一个只要有钱就不愁出书的年代；在这么一个各类文艺大赛满天飞的文化泛滥的年代；不要说是一个鼓励奖，就算弄个一二三等奖回来也不是什么稀奇新鲜事。
　　 对于社会上这些众多的消极现象，司马奋蹄并没有抱消极的态度来看待，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认为只要通过教育，通过一个长时期的不懈努力来提高国民的素质，社会上的诸多弊端便会逐渐减少直至最后消失的。这也是他非要以教师为职业不可的最重要的原因，更是支撑他父亲在生命垂危之际仍能在三尺讲台之上苦苦耕耘的信念所在。
　　 不过，要是他知道局长大人是自己的老校友，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高材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大学生活的历史，司马奋蹄对局长大人的文学修养就该会是由衷的敬佩了。
　　 “别跟你书伯伯来虚的，牛什么啊牛！奋蹄，你只惊讶于书伯伯何来雅趣编故事罢了，你且在听过之后，再慢慢下结论。”局长大人阅人无数，他可以捕捉对手脸部表情的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来揣测对手的心思，所以在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官场争斗中，他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司马奋蹄又是一阵脸红，他讪讪一笑，再也不敢多出声了，说多错多，他感觉局长大人目光犀利如剑，能透视人的内心。他局促不安，他盼着小玲子快点回来解围。
　　 司马奋蹄想错了，作为替司马奋蹄在省城安排工作的条件，就是女儿要让父亲与司马奋蹄单独说话半小时。玲子陪妈妈如厕只是借口罢了。
　　 “天上的玉帝的七仙女天羽烦腻了天上的神仙生活，思慕人间真情，她天天来到凌虚台。她并不是为了玩耍，她是要看银河对岸那个在人间帮人看牛的英俊的穷书生。每当七仙女天羽来到凌虚台都会有一群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小鸟在天地之间筑起一条七色彩虹，那条彩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就在空中悬挂着。人间那个穷书生身边跟着一群黑白灰三色小鸟，一天到晚骑在牛背上帮人看着一群牛，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抬头仰望天空，对天吟诵，他向往天上的神仙生活......”局长大人开始即兴编起爱情故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