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太作了，该让的时候还得让，现在我们都快成黄脸婆了，别老拿恋爱那会说事。”
　　 “得得得，你今天倒是蛮像回事的，说教上了，是不是想好了词才来的，说，程伟强是不是找你了？”白桦到底比夏雨精明，一猜就猜到了。
　　 “也没有啦，程伟强也就是打个电话问我你来没来过，他在电话里火急火燎的，我就多问了一句。”夏雨轻描淡写的。
　　 “哼，我就知道，我说你咋想起来请我吃饭呢，你那生意能赚几个钱，回头让程伟强来买单。”“小子”成“程伟强”了。
　　 程伟强过来接了老婆，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场风暴暂告停歇。
　　 回到家都已经十点过了，苏夏雨打开门时，婆婆从里屋走出来了：“回来了，都这么晚了，楼道里的灯坏了，也不好走。”这个时候老人还没睡，倒是让夏雨奇怪。
　　 “哦，没事，我手机带手电呢。”夏雨赶紧回应，“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
　　 “屋门没上锁，我不放心。”
　　 原来如此，夏雨有些愧疚，婆婆是在给自己等门呢。
　　 看婆婆还没有回房的意思，夏雨本想在客厅坐坐的念头打消了，赶紧装着很累的模样，往楼上去。丁冬还没睡，开着电视机，看她进来只是转了一下眼，仍旧看他的电视，夏雨自顾自去卫生间。屋子就这么点地方，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夏雨不自觉地叹口气。
　　
　　 六、
　　 苏夏雨进公司上班了！
　　 最高兴的是婆婆：“我说嘛，还是这样的工作好，时间固定，又有星期天，工资也不错。女人还是有份稳定工作好。”
　　 夏雨顺着婆婆的话往下说：“以后也不用像个种地的，满手都是泥了。还能像个公务员一样休年假。是不错，这也是赶巧了，正巧那家公司的财务主管闹意见，辞职了，一时找不到人接手。我正好有这资质。”
　　 夏志忠去苏家时给夏雨打过电话，问起苏老师的身体，说想再去探望苏老师。夏雨自然问起什么时候过去，我也好早点安排。夏雨自然而然地认为，夏志忠给她打电话当然是希望她也在场，免得人少，出现冷场的尴尬。
　　 闲话中，夏妈妈又说起女儿的工作，开口前必先叹口气垫个底：“唉，小雨现在的工作实在太……”母亲没说出那个词——低等。一直都说，职业不分贵贱，其实在人的意识里，工作还是分成三六九等的。比如养花卖花这活，虽说也是技术活，也需要一定的知识，但是并不要求非得本科学历，苏夏雨是糟蹋了她的学历，白白念了那么多年书。当初苏夏雨没跟任何人商量，毅然决然辞职做卖花女，婆婆虽说不满，却一直是一种客气、委婉的方式。夏妈妈就不同了，生气加心痛，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白供你上了那么多年学，早知道你要做这个，小学毕业，识几个字，就可以去做了，何必经历高考，大学，浪费钱，也浪费时间！”苏老师倒是一副开明的态度：“孩子的职业，孩子自己选择，我们不能干涉太多，再说小雨也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有老朋友问起“你女儿在哪高就”，苏老师就打哈哈：“我也搞不清在哪工作，好像是一家园艺公司，具体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夏妈妈又开始唠叨女儿的任性，不切实际。夏志忠接口说：“我们公司的财务主管最近闹意见走人了，一时没人，小雨如果愿意，可以去我们那，正好她的专业也对口。”
　　 夏妈妈眼睛一亮，竭力撺掇女儿去志忠的公司。志忠的公司规模大，正规，最主要是出入体面。这才是最关键的——体面，人活着似乎就是一张脸，不管里子多么不堪，面子是一定要的。里子是自己看的，面子是给人看的，给人看的那一定是光鲜亮丽的。而苏夏雨的工作似乎有点上不上台面。夏雨能理解母亲。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飞黄腾达，在人前显耀。至于适不适合那是另一回事。
　　 夏志忠转过头来问：“不知道小雨愿不愿屈就？”一脸的诚恳。夏志忠应该算是成功人士吧，一个男人真正做到成功绝不是偶然的事，除了命运眷顾的几分运气外，这个人本身的素质，或者说魅力是不可或缺的。夏志忠浑身上下就充盈着这种魅力。他的诚恳，他的不露声色的场面控制能力，彰显着这是个高素质的男人。卑劣地说就是这个男人的城府很深。夏雨甚至小人地想，说不定是父母和夏志忠早就通过气，今天这是他们共同做的秀，就为了让她换工作。
　　 换就换吧，夏雨已经厌烦了把花草当商品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回报没有她预想的多，她梦想中的房子还没有一个角。苏夏雨发现自己看待问题的角度越来越市侩。
　　 贱价把花摊转手了，春英一惊一乍的：“你这家伙，没听你说过要换工作了，这说换就换了，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好，找工作容易。我早说你做这活是浪费，坐在办公室做个白领可比这强上一百倍，知识分子就是好啊，想低谁都可以，想高也是这么容易，我就不行了，一辈子只好啃泥巴了。”
　　 春英对着夏雨总是把“知识分子”四个字挂在嘴上，似乎她是目不识丁的一妇人。她这样竭力贬低自己，除了夸张地恭维夏雨外，其实也显露出自己掩藏得很深的一份自卑。大学生摆摊卖花在这个花木市场早已是过气的话题，春英却时刻不忘，这个精明的、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女人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上学上得少了，没有机会登大雅之堂。夏雨明了，却并不点穿。所有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不管是学历还是物质，夏雨还羡慕那些无知无识的妇人活得那么坦然，那么理直气壮。上次在街上看见一女人跟人吵架，吵得唾沫横飞，甩胳膊跳脚，生动异常。这样的女人在家必定也顶着半边天，甚至是大半边天，活得自我又自在。夏雨想，换了自己会怎样，吃了亏必定也不愿吭声；被别人指责几句，只怕脸涨得通红落荒而逃，不管错没错，气势上自己就已经落了下风。这或许无关学历，只是自己的个性吧，或者是儿时父亲“人前不可失仪”的教导已深入骨髓。
　　 苏夏雨就这样没有一丝前兆地换了工作。白桦在电话里大叫：这事值得浮一大白！似乎所有人都为苏夏雨换了份好工作开心。这份工作确实很体面，每天穿着职业套装，挎个包包，一副职业丽人的模样，薪水也不错，因为路比较远，有时丁冬会送夏雨上班，很多时候夏雨赶公交车上班。因为刚接手，这几天夏雨比较忙。夏志忠很是关照，时常过来问一下，“小雨，先别急，慢慢会上手的”，“小雨，吃午饭了，可别为了工作而亏待了自己”。
　　 新人，老总又特别关照，苏夏雨从到公司之日起，就成了大家瞩目的对象。苏夏雨被认为是老总的人，她就被划在了话语圈子之外。有时，同事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夏雨一进来，话声戛然而止，有人起身热情地迎上来：“夏主管，您需要什么？”一个“您”字就是距离。夏雨明白，却无力改变这种情况。这也是玻璃房内，外人看着光鲜的所谓白领特有的氛围。夏雨前几年就已领教过了，这回只是重新体味而已。她已有思想准备，并不把这放在心上，日久自然见人心。
　　 “本想着从玻璃房回归自然，这下又从‘自然’重新走进玻璃房，这也算是一尘不变的日子中的变化吧，其实就是折腾。”白桦这么说。
　　 “人嘛，不都是在折腾中过着日子。”苏夏雨自我解嘲。
　　 苏夏雨的“折腾”并不作动词用，只是对自己无力左右现实的一种妥协及自嘲，人是及其渺小的生物，很多时候不是人在折腾生活，是生活在折腾人。
　　 苏夏雨接到丁冬的电话，让她请个假回家接孩子放学，完了赶紧来医院——妈摔了！
　　 “妈怎么摔了，早上还好好的?”
　　 丁冬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说：“你赶紧来了不就知道了。”
　　 夏雨赶紧打车去接了孩子赶往医院，到了医院一看，不仅公公和丈夫早到了，就连两个久不上门的姨妈也来了，她反倒是最后一个。赶紧问丁冬：“妈怎么摔了，摔得怎样，你也不早点通知我？”是询问，也是解释自己为何现在才来。
　　 丁冬妈上楼收衣服，下楼时不知怎么一脚踩空，人老了，骨头脆了，腿骨断了，正手术。
　　 “怎么会这样，严不严重？”夏雨发现自己问这话时虽说也很心焦，却没有父亲生病时自己那孩子般的无助。固然因为这里有公公和丈夫拿主意，难道这里面就没有这个摔伤的人是婆婆，而不是妈妈的因素。夏雨感觉到了自己的骨子里的冷漠。
　　 先时跟春英聊起家长里短，比她小的春英对这方面看得比较通透，也比较现实。她说，婆婆不是妈妈，你别一厢情愿地想要把对方当妈妈，当然这出发点是好的，婆婆就是妈妈，可是婆婆不是看着你长大的妈妈，婆婆跟你就是两个成年女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生活到一块了，不然你跟她毛关系都没有。她对你好点，你就对她好点，不然谁都不欠谁。各自都有爹妈呢，我对我爹妈好，他对他爹妈好。这个他是指春英的丈夫。
　　 春英的话语夏雨不赞同，怎能等着人家付出，然后再估量着回报，这样的关系怎能处好。婆婆是丈夫的妈妈，自然也是自己的妈妈，你把她当妈妈看，她自然就把你当女儿看。春英就一副老资格地说夏雨看书看傻了，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然后一脸严肃地问，你跟你婆婆真的就是妈妈跟女儿那样融洽？夏雨想了半晌，回答不出来。
　　 夏雨自嫁进丁家，婆婆就一直以礼相待，跟丁冬生活了七个年头，也就跟公婆一个屋檐下住了七个年头，没有吵过一次架，没有红过一回脸，这样算不算融洽？真的挑不出公婆的半点不是，老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就是平时有些小摩擦小矛盾，那也是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时代的鸿沟造成的，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就是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住一栋房子就好了。”
　　 夏雨小声说出这句话时候，春英带点鄙夷地撇撇嘴，说：“你这是知识分子的假撇清，以及伪善。”胡春英说话总是不留一点情面。
　　 站在手术室门外天已经快黑了，夏雨想到了晚饭还没煮呢，猛然想起春英说的“伪善”。自己在这个时刻竟然还想到晚饭，可见自己对婆婆的伤情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在意，也就是春英说的“伪善”。
　　 “这手术看来还有一会儿，今天的晚饭就凑乎一下吧，过会儿你去买几盒盒饭上来。”丁冬挤过来忽然说了这么几句。夏雨没去想话的内容，反倒是有点卸了重担的的感觉。并不是只有自己想到吃的，人家儿子也想起这茬了嘛，看来这是人之常情。
　　 手术做得很成功，婆婆被推出手术室时精神状态还好，没有夏雨预想中的昏迷不醒或者萎靡不堪，老人的第一反应是“宁宁也来了，都这么晚了，宁宁该困了？小雨，你赶紧带孩子回去吧，别把孩子折腾坏了”。
　　 夏雨一阵感动，老人真的是不错的老人，自己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想的依然是孩子。于是那句“妈”就亲亲热热出口了：“妈，没事，你先顾你自己吧。怎么样，疼吗？”
　　 “现在麻药劲还没退，感觉不到什么？”老人回答着儿媳妇的问话，又把目光转向孙女，“奶奶这一住院，可就苦了宁宁了。晚上就跟妈妈睡吧，等奶奶回家了就好了。”似乎这孩子不是夏雨生的，老人一脸的不放心。
　　 宁宁也缠着叫奶奶。夏雨心里有点不是味，她这个妈妈做得很失败。
　　 等丁冬把车开过来的当儿，夏雨蹲下身问宁宁：“奶奶住院了，宁宁跟妈妈睡好不好？”方才宁宁哭叫着要奶奶回家，让苏夏雨很没面子。
　　 “我想跟奶奶睡。”宁宁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带着哭腔回答。
　　 “奶奶病了，医生不让回家，宁宁跟妈妈睡，等奶奶回家了你再跟奶奶睡，好不好？”夏雨尽量把话语说柔和。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没尽到责任，以至于孩子跟她疏远了。
　　 宁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乱的，既要忙着适应公司的人与事，又要顾着医院这头，还得回家做饭。幸好晚上不用陪床。苏夏雨马不停蹄地在三个地点来回转，偶尔抱怨丁冬不知道帮把手，整个一甩手掌柜，或者忙累了，骂丁冬几句。丁冬嬉皮笑脸地回应。忙乱中，夏雨觉得这才像生活。繁忙、抱怨、疲累，这些是不是同样是组成生活的一部分？转念又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不可思议，是不是春英说的，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满足，反倒想遭罪，纯粹是犯贱？
　　 犯贱就犯贱吧，夏雨很愿意为眼前的日子奔忙。下班拐去菜场买点菜，回家做饭，然后一家三口围着桌子慢慢地吃饭，喝汤，闲话。这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场景。她尽量做个好母亲，好妻子，不用丁冬插手，她也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宁宁开始赖着母亲，嚷嚷着妈妈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吃过晚饭，去医院给公公婆婆送饭，坐一会儿，听老俩口说说今天的病况或者医院的新闻，到医院催促的音乐声响起，三人回家。偌大的家只三口人，楼上楼下地疯闹，直到楼下的邻居抗议，他们才稍稍收敛，而直到宁宁睡着了，夏雨和丁冬还腻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灯光暧昧。夏雨隐隐掠过一丝愧疚，老人还在住院，他们反倒像庆祝一般。她在丁冬怀里动了一下，打趣地说：“你这个不孝子，老妈在住院呢，你还在这寻开心呢。”
　　 丁冬不以为然地说：“我妈又不是生什么大病，只是出了点意外，没什么可担忧的。你不是一直想要有自己的房子，想要自由的空间，这难得几天就好好利用吧。”一边说着，一边手就不规矩起来。
　　 “哎，哎，你手往哪摸呢？”夏雨娇声抗议，只是这抗议听着反倒像鼓励。
　　 “你说，我往哪摸呢。”丁冬笑的声音透着一股坏劲。客厅里即将在上演儿童不宜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