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双休日，理所当然的，夏雨去医院替换公公。这么多天了，公公也该回家洗个澡，换换衣服，休息一下。闻着医院的味道也让人累得慌。夏雨把孩子放到母亲家，她在医院陪着婆婆。上午有三瓶点滴。夏雨一边削着苹果，不时抬眼看一下吊瓶，一边跟婆婆说些家长里短。气氛融洽又温馨，夏雨觉得有个隐形的苏夏雨一直在看着她，带着微笑，默不作语。看她把苹果切成小块，装在塑料盒中，插上牙签，放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听她柔声对病床上的婆婆说：“妈，苹果给你放这了，你没事吃一块，方便又卫生。”夏雨觉得那个隐形的苏夏雨微微点头，似乎表示赞许。隔壁病床的病友也跟着赞叹：“阿姨，你好福气啊，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媳妇，就是女儿也不过如此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丁冬妈嘴里嚼着苹果，笑着回应：“是啊，是啊，我家小雨一直都很孝顺。这几天我不在家，我家小雨都要累坏了。医院家里两头跑，还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还有一堆家务。看看，都瘦了。”夏雨想着，婆婆说这话，自己应该一副感动的样子。可是夏雨的脸上却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以微笑回应病房里的闲话，探过身用纸巾把床头柜上的浮尘及水渍抹了。隐身的苏夏雨低低窃笑。苏夏雨在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在手里团成一团。不用言说，她这是要上洗手间。
　　 在医院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一些面无表情的陌生人。夏雨想自己也是面无表情吧。夏雨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篇文章《我们面无表情地相爱》，与陌生人擦肩而过面无表情，与最亲近的人相处不也同样面无表情。至疏至亲都无需表情的表达，表情也是要用力气的。
　　 两天时间苏夏雨都在医院陪着婆婆，表情丰富地迎送探病的客人，或者与婆婆闲聊，或者对邻床的赞誉表示谦虚。那个隐形的苏夏雨同样表情丰富地应和夏雨的动作。
　　 吃过饭，公公带着饭菜来医院替换夏雨，丁冬去接宁宁了。苏夏雨独自走在街头。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不过都是些无关的人。偶尔有飘过的眼神，也似流水一般过去，不留下丝毫痕迹。夏雨放缓脚步，以一种舒展的姿态走在街头，尽量忽略嘈杂的声音，感觉自己是隐形的，那个一直在旁窃笑的苏夏雨退去了。夏雨很想扔去皮包，脱去累赘的衣物，脱去淑女的高跟鞋，裸身走在夜色中，如果可以，再拥抱一捧月光，回归山林。苏夏雨的目光看得很远很远，穿过灯光交织的路口，穿过城市的高楼，穿过迷蒙的夜空，到达一处静谧的所在，没有熟人的目光，没有需要应酬的话语，也没有善意的微笑，苏夏雨表情安然，目光平和，行走在山涧。
　　 “小雨，小雨，苏夏雨，你梦游呢？”
　　 又哪来的打扰？苏夏雨有些不耐地收回思绪。
　　 “夏总？”
　　 夏志忠放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问道：“你梦游呢？我摁了半天喇叭，你都没回应，叫你也没听见。你是不是总是这样不在状态？这可是很危险的哦。”已经很熟了，夏志忠说话已没有最初的客套。
　　 “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有车。”夏雨略觉歉意。
　　 “回家吗？我送你吧。”
　　 “这……不顺路吧，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你赶快上来吧，看堵车了。”
　　 后面的车摁着喇叭催促着，夏雨不好意思再拒绝，赶紧上了车。
　　 应该说车子的空间很大，苏夏雨却没来由地觉得逼仄，或许是单独跟男人处在同一空间的缘故吧，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会不会误会？夏雨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气氛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心里有些怪这人多事，自己难得走走挺好的，谁要他好心了？
　　 “是不是怕人看到有所误会？”夏志忠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苏夏雨吓了一跳，这人不会有透视眼吧？
　　 “你脸上写着呢。”苏夏雨还来不及回答，夏志忠自顾自地说道，“你多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男女之间除了暧昧就不能是朋友？”
　　 这个夏志忠也太神了，自己还没开口呢，难道自己的脸上真的这么藏不住心思？
　　 转头看看这个男人，依然是的得体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只是没有保险推销员的浮华。想起保险推销员，夏雨不禁笑了。
　　 “笑什么呢？”夏志忠没有转头问道。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你，这副西装笔挺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推销保险的。”
　　 “哈哈！”
　　 夏志忠的笑声很爽朗，气氛随之缓和。
　　 “现在穿西装的人不多，你每天穿着西装累不累？”
　　 “也没觉得，是你所处的圈子不一样吧。我认识的人大多是穿西服的。西服可以适应很多场合，开会，谈判，或者仅仅是个见面，西服给人稳重的感觉，也显得比较重视。我们这行，每个客户都是重要的。”夏志忠几乎是在传授经验了。
　　 夏雨看看自己今天一身休闲装，明天就又得职业装着身，因为职业要求每个职员都必须是干练及稳妥的。尤其是一线的售楼小姐，都是培训上岗的，从服装、语言、微笑、到迎送客人的姿势，手伸出去的角度、高低，所有传递的信息就是：您作为我们的客户，很重要。夏雨路过听着类似的客气的话语，标准化的动作，总感觉其中缺少热度，像一个设定的程序，而后心里暗暗发笑。幸好她是在幕后的，无需这般表演。对了，就是表演。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表演，表演给人看，也表演给自己看？”
　　 这问题有点突兀，夏志忠愣了一下，斟酌地回答：“生活是一个大舞台，有时或许我们是在表演，可我们也是用心在表演。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裸裎相对，一个有所保留的人才是真实的人。你刚才就是在思索这个问题，到了忘我的地步？”
　　 “没有。”夏雨笑了一下，“刚才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走走也蛮不错的，没人认识我，没人在意我，然后自由自在的。”
　　 “这么说，我反倒是打扰了？”夏志忠打趣。这个看似粗枝大叶的男人也这么敏感。
　　 “不，不打扰，我应该感谢你送我一程。”一客套，夏雨感觉车子里的气氛又开始疏远。
　　 “你是不是觉得我送你一程也是表演？因为是熟人，因为遇到了，不好意思不打个招呼？凡事都应该分开来看，我遇到了你出于礼节送你一程，这诚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是我完全可以装作没看到你，所以这其中除了礼节外还有一份真诚的心意。人与人之间不单单是表演，人作为一动物本体，之所以高于其他动物，就是因为人有情感，有爱，当然，这爱，是指博爱。如果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看成是表演，会很累的，人与人之间不该是表演，而是真诚的交流，交往，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情。
　　 这个男人真的很敏锐，跟这个男人说话几乎无需花力气组织语言，他敏锐的洞察力几乎可以洞察一切。这样的男人应该很招女人喜欢吧。
　　 “夏总，应该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吧？”夏雨脱口而出问道。
　　 夏志忠又是一愣，笑道：“你的思维一直是这么跳跃式的吗？”而后又避重就轻地回答，“女人嘛……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应酬少不了，应酬的场合又少不了女性助兴，我尊重女性，女性自然也尊重我，这是相互的，你若要把‘尊重’换成‘喜欢’二字，也无不可，尊重也是源于喜欢，喜欢也是在尊重的基础上。”
　　 滴水不漏，真是老狐狸。夏雨在心里暗暗骂道。
　　 “你不会是骂我老狐狸吧?”夏志忠并未转头，轻笑着问道。
　　 苏夏雨快速地看了一眼夏志忠，这个男人不会是懂巫术吧？
　　 “难道我心里想什么你都听得到？”
　　 夏志忠呵呵一笑道：“小雨，你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记得当初你到学校来找你爸时，两只羊角辫还一跳一跳的。就是我在苗木市场遇到你，你举着书一脸茫然，也是一脸的孩子气，你的思想都在你脸上。”
　　 “切！你还没老呢，就倚老卖老，我都快奔四的人了，还孩子气？”夏雨故意夸大自己的年龄，“我女儿都快上小学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别老是端老资格。”车里的气氛融洽得苏夏雨忘了对方是自己的老总。一直到小区门口，都改成夏雨在不停地说，夏志忠专心开车，但是夏志忠始终能跟上夏雨跳跃的思维，且游刃有余。一直到下车，夏雨还谈兴未艾，很想再跟夏志忠聊下去，听他独到的见解开解自己的困惑。可是到地儿了，两人礼貌地说“再见”，然后各自离去，似乎刚才热烈的交谈都是虚幻的，那个隐身的苏夏雨又如影随形地跟在夏雨身边问：“你刚才那么热烈，都谈些什么呢？”谈了些什么，夏雨回答不上来，她知道现在丈夫和孩子在等着她回家，脚下加快了步伐，脸上漾起微笑，女儿那脆脆的“妈妈”声就隐藏在门后。
　　
　　 八、
　　
　　 婆婆出院了，家里又恢复昔日的满员状态，且更热闹。不时有亲戚朋友上门慰问，冰箱里塞满了猪蹄、骨头，卫生间里还养着吃不完的甲鱼，黑鱼，甚至还有几只鸽子。婆婆还不能下床，公公亲自操刀上阵，今日炖猪蹄，明日甲鱼汤，后天鸽子汤，总之就是为了给丁冬妈补钙。老人吃不了那么多，大多进了家人的肚子，夏雨觉得婆婆这一病，自己重了好几斤。
　　 别看粗枝大叶的丁冬爸，照顾老伴挺有一套，老伴撂下的活，他也能凑和着接手，夏雨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闲。只是早晚进婆婆房间问候一下，闲聊几句。白桦说夏雨这是晨昏定省，旧式媳妇的规矩。还差一点，应该做好饭，侍候着公婆吃完了，然后自己吃点残羹剩菜，这才是标准的孝顺媳妇。夏雨笑着啐她：“别把我说的这么委屈，你看我又成了甩手掌柜，什么活都不用干，还每天大鱼大肉，看我都长赘肉了。”夏雨夸张地捏了捏自己腰间。
　　 “好吧，你就享清福吧。可是你不在家享福，拉我出来做什么？”在一家新开的咖吧里，白桦不解地问。平时没有事想要夏雨出来，那得三请四请，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在家觉得闷得慌，出来跟你找乐子啊！”夏雨开玩笑说。
　　 “不对！”白桦上下打量夏雨，还夸张地靠近了，在夏雨身上用鼻子嗅了嗅，“不对劲，肯定不对劲了！”
　　 “你要死啊！”夏雨笑着推开白桦，“怎么成小狗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宅女竟然说家里闷得慌，想找乐子。”
　　 “我能有什么情况，家里出出进进的人多，我觉得烦，出来跟你消磨点时间，你哪只眼看我不对劲了？”
　　 “不对，你看看，面若桃花，眉梢流色，眼底含春，这是动了凡心的模样啊。”白桦犹如相面，一脸坏笑，“是不是昨天那帅锅啊？”
　　 昨天？昨天自己只是跟夏志忠出来办点事，正好让白桦遇见了，这小妮子就乱想。
　　 “你瞎说什么呢？”夏雨用眼扫了一下四周，似乎怕人听到了。
　　 “哎哟，看你紧张的，就算动了凡心那也是正常的嘛，只要没跟人上床就好。”白桦说话总是这么露骨。
　　 “你要死啊！”夏雨叫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心灵出轨，那正常，说明这个女人正年轻，要是身体出轨，那得掂量掂量，看那个男人值不值得。”
　　 这话越发不像样了，夏雨站起身作势要撕白桦的嘴。
　　 “好了，好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白桦赶紧举手讨饶，“嗨，说真的，你跟那个男的没什么吧？”
　　 “你现在是越来越三八了，我跟志忠能有什么呢。他是我的老总。”
　　 “志忠？很亲热嘛。”白桦不放过夏雨。
　　 “他是我爸的学生，我爸管他叫志忠，我就跟着叫了，他不让我叫他夏总，说是显得生份。”
　　 “唔，他？”白桦斜着眼，怪声怪气地模仿夏雨的口气。
　　 “哎呀，你这八婆，没事都被你说成有事了。”
　　 “嘻嘻……”白桦笑得特暧昧。
　　 “是不是你有事，非要把我先拉下水啊？”夏雨被白桦逼得反守为攻。
　　 她跟夏志忠真的没什么，虽然公司的人都把她看成是夏总的人，可她跟夏志忠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可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你再刻意保持距离，有时心与心的交流只需一个眼神，或者只是一个会心的微笑就已经了然。
　　 夏雨明白夏志忠的身上所具有的魅力，但也仅基于欣赏的角度，还不至于让自己头脑发热到出轨的地步。有句话说，女人没有出轨，那是因为外界的诱惑力还不够。夏雨不明白这份诱惑力要达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女人做到背弃自己的婚姻，跨越自小的传统教育，挑战社会舆论。而那些飞蛾扑火后的女人又是什么下场？
　　 白桦笑她：“要是所有女人都像你这样冷静理智，这个世界就没有故事了。要是这世界每天都一尘不变，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这是个深奥的问题，也是经过广泛探讨的话题，相信一千人有一千个回答。夏雨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而活。她也问过夏志忠这个问题。
　　 夏志忠宽容地笑笑说：“到你这个年龄还在纠缠这个问题是比较幼稚的。”
　　 然后调整一下角度说：“先抛开哲人与圣人的观点，他们的观点无非是站到一个高度，为全人类，为全世界或者为爱而活。我们就说我们自己。我们都是平凡人，堕落一点说，我们都是平庸的人，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生活得更好一点。这个是比较实在的，也是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活着的目标。但是很多人没有想过就在这浑浑噩噩中，也有其闪光点。为什么大多数外乡人飞黄腾达后都想着要衣锦还乡，浅表的原因自然是想在熟识的乡邻前炫耀炫耀，光宗耀祖，给自己脸上贴金。深层次说，这是一份认知，一份不自信的肯定。然后从不自信到自信，然后才有可能开拓新的纪元。说白了，这‘光宗耀祖’本身也是一个动力，为了光宗耀祖这个目标，实现自身的价值，何尝不可。而我和你，我们同样是小人物，从表面看，每天就是为了糊口而奔波，为了住的舒适一点，为了物质生活充裕一点而卑躬屈膝，没有远大的理想，忘了最初的梦，随波逐流，市侩庸俗；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同样也在为家庭，范围大点，也是为社会作出我们的贡献。遵纪守法，恪守社会准则。从整个地球或者整个中国来看，我和你都可有可无，地球或者国家不会因为少了我和你而停止运转，但是我们也不能小看了自己的作用，作为家庭的中流砥柱，作为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的擎天柱，我们同样不可或缺。我们活着不单单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家人。因为有了他们，我们活着才有了意义，你说，是吧。你说说你为什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