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瑛瑛
她明显地看到,她的不幸也从此改变了爷爷的生命质量。爷爷以前看到自己就荣光满面,充满希望和喜悦,而随着她一天天地长大,她明显地看到爷爷也一天天地开朗起来,——爷爷历经沧桑的忧郁,慢慢地在随着她的成长在忘掉或消散。现在呢,爷爷满脸忧愁,也日渐衰了下去,走路伸不直腰了,睡觉觉夜长难熬,时常半夜起来坐在床头抽烟,天天咳嗽,饭量也减少了。
出那事后,爷爷天天后悔,天天自言自语地念叨:
“我为什么偏偏那天要出去呢?我真该死!”
其实爷爷也想过死的念头。他觉得问题完全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有招呼好孩子,自己无颜面对孩子,自己应该以死谢罪。因此,他也想过服毒药、上吊、跳水,但也是瑛瑛防范太严,使他没有死成的机会。同时,也是道德、责任和勇气战胜了想一死了之的简单念头。他觉得瑛瑛现在太需要人照顾、安慰了。自己应该为瑛瑛活着,应该用自己的活着来安慰这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孩子来赎自己的罪。
世俗、偏见、诽谤像毒蛇缠咬着瑛瑛的纯洁,自卑、恐惧像皮鞭一样抽打她的灵魂,怨忿、忧郁渐渐改变着她的性格。她开始不相信除了爷爷以外的一切,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在枕头底下藏一把菜刀。上船摆渡,特地把一把镰刀放在乌篷里。路上行走,腰里藏着一把剪刀。她时刻担心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她现在真后悔以前枕头底下没有藏一把刀,她恨自己连这样的事情也想不到,恨自己把人情世故想得太简单了、把人看得太善了。她甚至认为自己最能够解恨和扬眉吐气的就是如果再有这类的事情发生,就用刀劈开敢于侵犯她的人的脑袋!——她觉得只有这个脑袋才能血洗她的屈辱!
爷孙俩同命相连,在忧郁中生活,在防御中生活,在紧张中生活!
她们像肩负重荷的旅行者在漫无边际的沙漠艰难行走!日子过得苦涩而缓慢!
时间能够流驶一切。
白羊河水像时间一样,流过去了不再复返。
在时间和白羊河水的流驶中,瑛瑛和她爷爷的渡船不知道往返了多少个轮回,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个日月经天。虽然爷孙俩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强健起来,一个衰弱下去,在自然辩证法中拉开着距离,但她们的性格却坚强了起来。凭着这种坚强,她们像驱赶蚊虫一样驱赶走了周围的流言蜚语。
在改变着一切的时间里,她们看到了道人男盗女娼的人男盗女娼,看到了说人是非的被人说是非,也看到了讥笑她的人又开始了讥笑他人和被人讥笑。对于这些,爷孙俩全没有放在心上。她们只是专心专意地驾船摆渡,渡人涉难。只是一心一意地为了对方而自己顽强地活着。
世俗的人们在坚强信念支配下的爷孙俩面前,渐渐地觉得自己没趣,爱提老话题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和空虚的表现,因此也不得不平静下来。这样,爷孙俩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有了好转。帮助人的善心也开始苏复。
但是,生活就像白羊河里的波浪,一有风就起浪。关键在于涉浪人有不有经得住浪击的能量。
在瑛瑛的年龄跨过19岁门槛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敢于涉浪抗浪的人。
那是8月23日的一个晚上,时间差不多过9点了。秋风吹撒着细雨,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渐渐黑得不见五指。瑛瑛送走最后一批过渡人回来,把船的缆绳系牢在老柳树下,背着桨准备上堤回家,可是刚到堤坡中途,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横在她正要经过的坡道上。她吓了一跳,赶快打开手电一照,原来是一个人——这人躺在坡道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脸面上满是血。她赶快放下桨,喊来爷爷,把那人扶起来。
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看样子是来过河的,可能是喝醉了,下坡时脚步不稳跌倒了,躺下的地方一堆呕吐物,散发着熏人的酒气,脸上、头部和手上都流着血,人处于昏迷中,如果不采取急救措施,就有生命危险。
救人要紧,刻不容缓!爷爷不由分说,叫瑛瑛赶快从家里推来独轮车,从床上拿来被子,垫在车上,爷孙俩再把小伙子搀扶上大堤,扶上独轮车,瑛瑛推着车,爷爷在旁边招呼着,步行了8里多路,送到公社卫生院。
在卫生院里,经过一番救治、包扎伤口,医生认为生命没有危险了,安排他住进病房输液,继续观察。由于病人还在醉迷中,意识不清,无法和他的家人联系,所以就由爷孙俩担当起了护理人。爷爷年纪大了,瑛瑛安排爷爷在病室的长凳子上躺下休息,把带来的被子盖在爷爷身上,自己则坐在病床边,招呼输液,观察病情。大约三个钟头后,液输完了,病人的精神平静下来,打起了均匀的鼾声,瑛瑛也就放了心。这时,一天的疲劳袭击上来,瑛瑛就伏在病人的旁边睡着了。
朝霞从病房明净的窗口投进来的时候,小伙子醒。小伙子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房间,看了看床,看了看伏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的披着长头发的妙龄女孩,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慢慢地回忆起了昨日发生的事,一下子明白了。他本来不喝酒的,这次因为内心不高兴,又和几个同命运的同事碰在一起了,就不管他是否经得住酒力,就是毒药也要吃,为了消遣苦闷情绪,为了安慰同样遭遇的同事,所以就领教了平生一场大醉。从酒店和朋同事分别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走几步路还可以,可是,渐渐地酒力发作,就难以控制自己了,竟然东跌西闯的,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现在竟然躺在卫生院里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时,他撑着坐了起来,头还是有点晕,肚子也感到空空的,口又苦又渴,心里也觉得发烧,他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有一杯水,就端起来一饮而尽。一杯凉水下肚,就舒服多了。现在,只是肚子饿。这时,那个女孩子醒了,女孩子把头抬起来,揉了揉还有点迷糊的眼,望着小伙子的面孔说:
“你醒了!”
“昨晚是你把我弄到医院的?”小伙子说。
“干嘛喝那么多酒?差点没命了!”
“真是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了!”
“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
“15床的病人家属:交款!”这时候,医院护士催款了。
小伙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瑛瑛答应了一声:“来了!”就起身向医院财务室走去。
小伙子明白过来了,正要下床自己去交钱,只见一个白髯老大爷来了。老大爷忙把小伙子按在床上,说:
“交钱的事你先不管。你先吃点稀饭吧!酒醉呕吐了肚子是空的。”
小伙子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肚子这时确实和他过不去,在咕咕地乱叫,一动就头昏心跳。他很感激地从老大爷手里接过稀饭,呼呼地吃起来!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一份稀饭下喉,就觉得肚子安静了、头清醒了许多,心里也比先前舒服多了。于是,他下床伸了伸臂膀、扭了扭腰,走了走步,觉得身体恢复了许多。
小伙子想到医院财务室去。这时,瑛瑛回来了。瑛瑛带来护士,护士要给小伙子上针。小伙子说身体没有事儿了,想出院,瑛瑛阻止了他。瑛瑛说:
“急啥!把液输完了再走!”
小伙子没有说什么了,老老实实地躺到了病床上。白髯老爷爷却来向瑛瑛告辞。爷爷说,渡船码头没有人,不能老在这儿呆了,他要先回去。顺便也向小伙子道别,要小伙子输完液后,到他的茅棚去玩。说完,把被子往独轮车上一放,推着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小伙子和瑛瑛了。输液时间长,她们闲坐着没有事,也就闲扯起来。
瑛瑛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小伙子。小伙子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陌生人如此无私救命助人的恩情。他向她袒露自己的苦闷。
小伙子说他叫李远征,是陈家屋场的人。他本来是陈家大队的民办教师,在工作岗位上干了5年。教学效果多次受到联校的表扬,多次上过联校观摩课。可是这次联校办暑假学习班时,没有通知自己参加。到联校一打听,说是名额有限,把他解聘了。同时解聘的还有7个人。如果是自己学历低、教学效果不好,解聘了也无话可说。可是,在保留的人中,偏偏有不少学历比自己低而且教学效果大不如自己的。因此内心不服,几个同样不服的同事,相邀饮酒浇愁,才酿成昨日之苦。
瑛瑛听了很同情,看到这样才华横溢的青年,也是如此命运。她联想起自己的遭遇,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虽然年龄比他小三四岁,没有什么文化,但内心经受痛苦的历程却比他长、比他重,所以他感到应该用生活的勇气鼓励他。基于这一点,瑛瑛说: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点小浪花。这不值得伤害自己的命!”
“你真是!道不合不予为谋,不伤心过不知道痛痒!”小伙子对瑛瑛的话有点不服。
“是吗?但我总觉得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是我的追求啊!”
“追求也得符合现实。一条路行不通,就改走另外一条嘛!干嘛要给自己过不去呢?”
“说别人都可以这样,轮到自己看看!恐怕是你,心里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儿去!”
“……”听了小伙子的话,瑛瑛只觉得心头一涌,泛起沉渣,她说不出话,眼泪在打漩涡。
看到瑛瑛的异常表情,小伙子慌了,恩人的恩还没有报,自己倒和她顶起牛来,他忙赔礼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你的话是对的。你是为了我的好。是我太情绪化了。请谅解!”
“没事,我是想起了自己的苦命,有点失态了。不怪你的……”瑛瑛又强露笑脸说。
这时护士来了。护士抽了针。说可以出院了。
瑛瑛带小伙子到渡船码头去。
一路上,小伙子问瑛瑛为什么说自己苦命?他眼里瑛瑛是幸福的。这样善良的人不幸福谁还有资格幸福?
瑛瑛觉得小伙子很真诚。她们之间的对话,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感到坦率、贴心。除了爷爷外,瑛瑛还没有遇到可以贴心谈话的人。她觉得对坦率、贴心的人谈话不应该隐瞒什么。
于是,一路上,瑛瑛就把自己的遭遇倾诉般的说给了李远征。
李远征越听感情越凝重、激动;越听越觉得瑛瑛可怜,应该得到真诚的同情和帮助;越听越觉得瑛瑛善良,可爱,可敬;越听越觉得瑛瑛知心,实心,是自己的理想爱人,白雪公主,终生可托之人……
他突然停下脚步,滚烫的双手拉住瑛瑛冰凉的双手,用渴望的眼睛望着瑛瑛,郑重地说:
“嫁给我吧!”
瑛瑛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她迅速抽回双手,面情顿时冷漠起来,眼睛逼视着他:
“干什么?”
“我真心爱你!”
“不,你是可怜我!”
“不!你善良!你有爱心!”
“我是不干净的人!”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有资格和你比干净、比纯洁的人了!”
“我是不会再嫁人了……”
“我非娶你不可……”
瑛瑛推了李远征一掌,迅速地跑开了。
李远征在后面追着。
瑛瑛跑到了茅棚里。
李远征也赶到了。
瑛瑛躺在床上,用头蒙着脑袋哭起来!谁也不知道她这时候的感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远征经常到渡口茅棚里来。
可是,李远征提的苹果被瑛瑛甩到河里去了。
李远征买的衣服,被瑛瑛撕烂了。
渡口是一个小社会,是一个信息窗。很快就有不少人知道瑛瑛又找对象了,很快又有了说长道短、儿肠女肚的帮闲、长舌人。
他们对李远征说,瑛瑛早就是“马太太了”。李远征听到了,给了说这话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有人当他面说瑛瑛不干净,李远征听到了,马上舀了一瓢大粪泼到他身上。
李远征为此和不少人打架,村里治安主任管过纠纷。但社会还是支持李远征的人多。这样,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搬弄是非了。
李远征的父母开始也反对这桩婚事。但在李远征述之以事、晓之以理去、动之以情、决之以心的情况下,父母终于同意了瑛瑛作儿媳妇。
可是,就是瑛瑛还没有答应下来。
爷爷看这个小伙子人品好、心好、真诚、执着,经受得起考验,也同意这桩婚事。因此就耐心地作瑛瑛的工作。
瑛瑛却说:
“李远征是个优秀的伙子,他应该找比我更优秀的女孩子作媳妇。我同意了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你是不是担心爷爷?”
“不是!像他这样好品质的伙子,就是娶了我,也会对爷爷负责的。”
“可是人家就是要娶你啊!”
“不行,我不能浪费人家……”
李远征对瑛瑛的追求还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
爷爷还是天天劝瑛瑛同意这场婚事。
瑛瑛还是没有动心。
这时间一花就两个月过去了。朔风渐紧,天气渐凉,夜露渐重,身体日下的爷爷经受不住风寒,竟然重感倒床不起。
瑛瑛慌了神,忙联系李远征赶来,送爷爷到医院去。
可是,李远征用推过他的独轮车推着爷爷还只走到半路,爷爷竟然放寿西去。爷爷是一手拉着瑛瑛,一手拉住李远征,把她们俩的手紧紧地合在一起而含着微笑放寿的。
李远征匆匆地把爷爷的遗体推了回来。瑛瑛悲得痛彻心骨。
在李远征的全力操劳下,瑛瑛的爷爷的丧事办完了。丧事办得较体面,瑛瑛很感激李远征。
长期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后,瑛瑛真的感到失魂落魄了。现在唯一可以与她对话的只有李远征了。
所谓幸福是有一颗感恩的心,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称心的工作,一位深爱你的爱人,一帮信赖的朋友,当你收到此信息,一切随之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