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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窝头啊窝头(短篇小说)


作者:张玉洪 秀才,1213.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44发表时间:2014-07-29 13:45:51

所以,波子要去水库工地。
   因为,波子必须要去水库工地。
   虽然很早以前村人们就听说三十多里外的重山水库就要开始修建了,可队长下午走进波子的家门说这事儿时,波子一家还是感到来得突然。队长说上面要求每户至少出一个劳力,你家咋办?是出一个劳力呢还是出两个?队长的话是冲着炕上的波子爹说的。
   波子爹半倚着炕头上的一团烂棉絮里,身子卷缩成一个脏乎乎的球。严重的哮喘病使他长年累月赖在炕上。刚才队长的一番话使波子爹心里一阵急,大张着嘴“嘘嘘”地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其实,队长的话是一个气话,他知道像波子家这样的户是一个劳力也出不来的。波子爹是个下不了地的废物,却能够让波子娘像母猪下崽似的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肩挨着肩,膀靠着膀地生下了波子和他弟弟、妹妹们七、八个人,最大的是波子,最小的还在娘怀里叼着奶。这样的户在队里是干活的手没有,吃饭的嘴却最多。对于这样的户,队长历来是不给好脸子看的。队长立在门口,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目光瞅一圈满屋子里面黄肌瘦的娃崽,心无奈地软下来。他说,这次修水库,每个劳力记双份工分,你们出不来劳力,明年恐怕要少分三成口粮哩。波子娘陷在焦虑和愧疚中喃喃无语。
   蹲在灶间哄六弟的波子说,谁说我们家出不来劳力,难道我不是劳力?
   队长转了身,望着波子,目光在波子细如谷捆的身上疑疑惑惑地浏览着。波子进一步地说,我今年都十五了呢,就算不是一个整劳力,也是一个半大劳力吧。队长还是不太相信地问波子娘,波子真的十五岁了,莫不是为了水库工地上那一顿两窝头吧?
   水库工地上真个一顿给两窝头吗?!波子惊喜地追问。
   队长点了一下头,很权威地证明了这一点。
   满屋子的娃崽们一听“窝头”这两个字,一齐围到波子娘身边嚷嚷,我也去!我也去吃窝头!一个个委屈劲儿好象哥哥波子已经吃上了香喷喷的窝头了似的。
   天还没亮透,波子在朦胧的晨雾中跟随着村里的大人们一起走了。波子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油罐,油罐里是娘昨儿晚上泡好的一罐咸菜。咸菜是用弟妹们白日里在野地里挖的荠菜做成的。这些荠菜本来是全家的一顿晚饭,只因波子突然地要出远门,娘便将荠菜洗净,结结实实地塞满了油罐,然后浇上了半碗盐水,让波子带上。波子执意不带,说到工地上就有窝头吃了,听说还是纯红薯面的哩!波子还说爹有病,弟妹们小,我去了工地,吃了纯红薯面的窝头,我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多挣些工分,多分点口粮,让弟妹们吃个饱。
   波子说话时黄黄的小脸上透出的那团稚气让娘心里添了几分担忧。临走时,娘硬是将油罐塞在了波子手里。
   上午时分,波子来到了工地上,一幅人山人海的场面出现在他的面前。波子被编进了工地里的“上土组”里,上土组全部是妇女,波子对队长把他安排在这些姑娘、媳妇堆里干活十分不满,便挣挣歪歪地要找队长理论,被妇女们劝住并数落他,你当队长给你亏吃哩?你不看男劳力干的啥活儿,肩挑人抬车推,一动就是三四百斤重,你能行?跟着俺们给筐里上土这是最轻的活了。波子听了,只好别别扭扭地干起来。
   水库工地上汇集了周围十里八乡的上百个村的近千个生产队的上万名社员劳力。到处漂浮着浓重的人的汗酸味,到处散溢着新鲜泥土的芳香。吃饭、干活、睡觉,各个村以生产队为单位划了片。施工有木车队,抬筐队,挑筐队,夯子队,镐头队,上土组,挖土组……波子在上土组里只干了半天,就再也不愿干了,原因是中午开饭时,波子只领到了一个窝头。
   午饭的窝头是队长分发的。人们排着长队,一一从队长手里接过两个窝头,急速地离开躲到一边喜滋滋地啃起来。当队长发窝头发到波子时,队长从饭筐里捡起一个个头最小的窝头递在了波子手里,然后接着喊,下一个!
   波子伸开胳膊,瘦小的身子奋力抵挡后面拥挤的人们,右手攥了那只窝头,左手向队长伸着,目光如炬地盯着队长。
   队长直起身来问道,干什么呀波子?
   你才给了我一个窝头。波子说。
   队长听了笑一笑说,你就只能分一个窝头,这是工地上的规定。
   别人为什么都是两个?
   你看你这孩子,你只是一个半大劳力,整劳力的大人才分两个哩。队长有些烦。
   波子的目光盯住队长的脸,波子的个头已经达到队长的肩膀高了,虽然波子盯队长的角度是一种仰视的角度,但波子的心里却把队长藐视得如同一只无赖的猪。
   队长骗了我!
   波子一张苍白的小脸在初冬午后的阳光里泛出了青冷。然而,队长和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饭筐里的窝头上。当波子确定队长不会再给他一个窝头的时候,便连连说了两个:好!好!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头向队长砸过来,队长却只是抬起眼皮子看了波子一眼。
   排在波子后面还没有领到窝头的人急了:波子你个兔崽子磨蹭什么?你还想把窝头都吃了吗?
   波子心里的失落变成了委屈,继尔成为愤怒。波子忽地车转身,将手里的窝头送到嘴边用唇叼住,腾出来的双手将薄薄的夹袄从上身掀下来。这当儿,队长戏谑地对波子说,波子抡光了膀子干啥?想打架么?想打架光抡光了膀子还不行,还得脱下裤子看看自己的鸟儿长大没长大!哈哈!
   人们也“轰隆”笑了。
   波子不理睬队长的戏谑和人们的哄笑,他用右手接住唇边的窝头,左手拎着夹袄的领子,将夹袄一抖又一甩,夹袄划过冰冷的阳光,在人们面前一闪,便轻轻地落在波子右肩上。波子记得小时候跟着爹去地里干活,爹每当干得出汗时,就这样将衫子一掀一抖又一甩地搭在肩上,露出一膀子哦强健有力的疙瘩肉。波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将这一套动作做的娴熟而又老练,波子十分自信这套动作是一个标准的长大了的男子汉的动作。他自信他有能力让队长承认他是一个长大了的男人。
   波子离开了人群,朝着远处的窝棚走去。他不知道他那光着的膀子因严重的营养不良,像两根脆弱的细藕条,连同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一起袒露给了人们。
   波子走进八个人同住的窝棚里,其他七个人都已经吃完饭躺在铺上歇息。波子走到自己的铺前,发现油罐里的咸菜已被其他人吃了个精光,甚至连罐底的盐水都没给他留下。吃了也就吃了,波子并不怎么心疼,因为他手里有了一个久违了的香喷喷的窝头。
   波子在铺上坐下来,双手捧着窝头,像一个考古专家捧着一件刚出土的、一碰就碎的陶器。他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手中的窝头,他隐约记得有快两年的时间没有吃这种世上最香最甜的东西了。才一岁多的六弟甚至还从没见过窝头是种什么模样哩!
   窝头青里透黑,像一团干燥坚硬的驴粪蛋,青的部分是掺进去的荠菜,黑的部分是发了霉的红薯面。由于荠菜在红薯面里粗糙不匀,使窝头的表皮透着许多小孔洞,像一个小小的蜂巢。波子认为手中的窝头比两年前娘做的窝头要好得多了。
   波子慢慢地将窝头送到嘴边,贪婪的牙齿利剑般地一下刺进了风干后坚硬如石的窝头里,牙齿刺进的是那样的深,似好久没有接近土壤而即将生锈腐蚀的铧犁,欢快地扑进了柔软的土壤,在泥土的翻腾中磨砺着,使尖角再一次变的雪亮而锋锐。
   如果波子的上下牙齿再稍一用力,窝头的三分之一就会分离下来了。然而,波子的牙齿在窝头中“嘎”然而止,就像脱缰狂奔的野马突然恢复了理智,因为波子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那只油罐上。那只空了的油罐在铺上固立着,罐口黑糊糊地朝着上方张开着,像等待着什么,又像个饥饿中的病人在张着口呼喊、呻吟、求救……,波子使劲眨巴眨巴眼,那罐口竟变成了弟妹们嗷嗷号哭的唇洞,六弟每次从娘那干苍如树皮的奶头里吸不出奶时,哭喊着的唇洞就圆圆地像眼前的罐口。
   波子的牙齿轻轻地从窝头里抽了出来。在牙齿脱离窝头的同时,波子的舌头下一股压抑不住的口水滑过了喉间,发出了“咕咚”的一声。
   波子的眼睛如一池清澈的水,这池水在没有风的初冬的午后开始泛起一层小小的涟漪。
   波子提着油罐走出了窝棚。波子在窝棚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坐下来,将油罐放在两腿间,手中的窝头对着阳光举起来,透过窝头那个能塞进两个手指的凹和窝头薄薄的肉体,波子发现窝头在阳光下竟有些模糊的透明。波子的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停留在窝头上,两个手指稍一用力,便轻易地卡下了一块杏核般大的窝头,本来还要小些的,在卡下的过程中,波子的手指又往窝头深处延伸了一下,因此,卡下的那块窝头的茬口就有些拖泥带水、层次不齐。
   波子将卡下的那块窝头轻轻地放进罐里,脸上闪过一丝欣慰。
   波子又一次将窝头送到唇边,他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在窝头上轻轻划下去,窝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泛白的齿痕。咬下的一小块窝头在波子嘴里细细地品咂着。他想,好东西就要细细地品,三口两口地吞咽了,那就品不出什么滋味了。他想起刚才大人们那种狼吞虎咽的吃劲,他心里得意地嘲笑起他们来。
   波子的胃在接纳那一点点食物时被刺激得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但他还是坚持一点一点地、十分小心地咬下一小块、又一小块……波子边吃边安慰着自己的胃,不要急不要慌,我知道你对一个窝头不满足,就是再给你两个三个你也不会觉得饱,可你也别太贪啊,弟妹们在家里还一个也吃不上哩!
   吃完窝头,波子的舌头伸出来在唇边扫了一圈,将窝头渣卷进嘴里,嘴巴很响地咂巴了几下。他发现地上有几粒米粒大的窝头渣,他有些怜惜,天冷了,蚂蚁不再出来了,不然蚂蚁也会美餐一顿的。
   下午一上工,波子便朝着男劳力的抬筐队走去,上土组里的妇女们朝着波子喊,波子你去哪?还不快回来上土?波子理也不理,喊急了,波子扭过头瞪一眼妇女们,一脸的不屑。风,吹乱了他那又黄又细的头发。波子的双手将薄薄的夹袄从身上掀下来,手拎着衣领一抖又一甩,夹袄轻轻地搭在肩上,一脸肃穆地朝着抬筐队走去。袄底襟一块撕掉半拉的蓝布钉搭在身后瘦瘦的屁股上,随着走动一撅一撅地像面风中旗帜。
   队长对波子混进男劳力的抬筐队里干活十分不解,抬土是玩命摔肉蛋的活,岂是你乳臭未干的毛孩能干得了的?!队长怎么说也拗不过波子,波子抢过一个叫老罗头的正用着的扁担干起来。
   抬筐上满了土,波子将扁担上肩,弯下腰,双腿也学着其他人蹲了一个马步,往上一起劲,抬筐只是动了一动,波子身子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泥里。波子的脸忽地红了,他不用抬头就知道队长在一旁目光冷峭地瞅着自己。波子重新蹲了个马步,赤着的脚在泥水里牢牢站稳,“嗨”地一声,站直了身子,百多斤的抬筐离开了地面。波子感觉着扁担煞进了肩肉里了,骨头缝儿硌开了一般,波子咬牙忍着,趔趔趄趄地朝着堤顶走去。一双小腿在浅浅的泥水里“稀哩哗啦”地趟着,肥大的裤腿被风扯直,腿肚如一根纤细的旗杆,努力地挺着……
   这孩子咋了?队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刚才被波子抢去扁担的老罗头一看,赶忙嬉皮了脸对队长说,你看看你看看,连孩子都不忍心让我干这累活,你还是让我到妇女们干的上土组里去吧。队长听了冷冷地一笑,你个老滑头想去妇女组吗?那你就去罢。老罗头听了,车转身屁颠屁颠地要走。这时身后的队长又说,看来你是窝头吃腻了不想吃了。老罗头听了这话顿住脚步,一下耷拉了头。队长问,你怎么不去扎娘们堆了。老罗头干笑一声道,说着玩哩队长,连波子都不愿意去何况我老罗头。队长说,那好,你就和波子搭伙抬土。老罗头听了禁不住叫起苦来,波子一个孩子家让我和他搭伙?还不累死我啊!
   波子在抬筐队里干了一下午,傍晚收工,细嫩的肩肉磨去了一块油皮,火辣辣地疼。吃饭时,他的夹袄搭在肩上,盖住了那片血淋淋的伤口,一脸自信地朝着分发窝头的队长走去。然而,队长分给他的依然是一个窝头,个头最小。波子盯一眼手中的窝头,又盯一眼队长那一本正经的脸,目光中的疑惑渐渐隐去了,波子默默地走去,夹袄前底襟那块半拉蓝补丁,倔强地在屁股上一撅一撅。
   吃窝头的时候,和中午一样,波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卡下杏核大小的一块,放进油罐里。以后的每一顿饭前,就卡下那么一块,放进油罐里。白天出工,用一块薄薄的石板盖住罐口,将油罐藏进破烂的棉絮里,晚上睡觉,便将油罐抱在怀里。
   工间歇息,老罗头摁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波子仰躺在堤坡上,双目呆呆地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朵雪白的云彩从波子的眼前飘过,波子总是把它们与身旁老罗头嘴里喷出来的烟雾混为一起。他将这种感觉告诉老罗头,老罗头说你这是饿过了劲了,抽锅烟压压饿吧?说着将烟袋递给波子。波子坐起来,接过烟袋抽了几口,一股辛辣火烧活燎地在肚子里乱窜。波子想,这样辣的旱烟我都能吸了,队长仍不把我当大人看待,仍然分给我一个窝头。波子想起干活时自己的筐里的土确实比别人的筐里少了一些,迈出的步子也确实比别人慢了几步,波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活没干好,就去想两个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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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小说,心情异常地沉重。波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为了省下点窝头给弟妹,硬生生地饿死在冰冷的工地上。可是,面对波子尸体,他的弟妹们却欢呼着扑向出波子头边的窝头。冷暖对比是如此的悬殊!这一出人意料的结局使这一幕人间的惨剧更加悲惨。所谓饥饿泯灭了人性,在那个粮食极端缺乏的年代,人人为了一口粮食而挣扎。为了像别的壮劳力一样得到两个窝头,波子离开了劳动强度较低的上土组,可是,尽管如此,队长却无视他由于高强度的劳动留下的伤痕,依然只分给他一个窝头,而且是最小的。这一句话在文中反复出现,增加了波子的悲剧命运。一个窝头不足以填饱波子的肚子,可他每顿都要省下杏核大的一块,只为了让弟妹们能尝到窝头的味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波子的形象熠熠生辉。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却只有与他搭伙干活的老罗头表示了关爱。队长明知他干活吃力却狠心以半大劳力的标准少给他一个窝头;他的母亲,因为波子偷偷送回的窝头而忽视了波子;他的弟妹,因为对窝头的渴望大冷的天在路口凝望。这些,都加速了波子悲剧的发生。如果波子能分到两个窝头,如果他母亲看到他送回窝头的时候关心一下他能否吃饱,如果他不是由于弟妹的悬望省下一半的口粮,这个鲜活的生命也许就不会失去。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人为的悲剧。这篇小说,震撼人心,引发了我们对人性的思考,拷问着我们的良心。佳作,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73000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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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4-07-29 13:48:12
  拜读佳作。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7-30 09:41:2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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