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同题征文·小说)
过了好久,姜然然才将心平和下来,借着还没有完全隐退的光,她继续观察这间小屋子。通头的炕上铺着粗布洗得发白的炕单,炕头上,有一组木质小柜子,很古老,木头的原色,被摩挲的发亮。自己盖的这床被子是大红花的面,雪白的里子,让她感觉很难以思议,她想到院子中晾晒的衣服。感觉这个房间更加的诡异。很多问题都缠绕在一起,让她的头很痛,脚也很痛,肚子还不争气地响起“咕噜噜”的声音,她想起来了,从昨天晚上在火车上吃过那碗方便面到现在她是滴米未进。
委屈突然袭来,她开始嘤嘤地哭泣。她的哭声在这个房间环绕,回声阵阵,她被自己吓到了,哭也不敢哭。突然,一种声音传来,“呼啦,呼啦”,“呼啦,呼啦”,然后一阵烟火气弥漫,姜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闭气凝神惊恐地看着那扇门帘。
可程卫国没有出现,继之出现的依然是那个老者。老者仿佛不会说话一般,沉默地拎进来一个小饭桌,然后依次拿进来馒头、烧土豆、红薯粥。
他看了一眼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姜然然,依然没说话。盘腿坐在炕边开始吃。姜然然突然想起,刚来的时候,他吃凉饭的场景,此刻,飘渺着热气,发散着香气。姜然然感觉肚子更饿了,但她没有勇气去吃,没有程卫国在身边,她只想缩在被窝中,用这被子保护自己。
老者吃饭很快,没吃几口菜,两个馒头下肚,连着喝了两大碗红薯粥。然后拿着自己的碗筷走了。姜然然先是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继之一声门响,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挣扎着靠近饭桌,拿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吃过饭,一个大馒头,一大碗粥,还有很多菜。这些都吃进去之后,自己肚子终于不叫了。那种饱食感,让她有了力量,她相信,很快程卫国就会回来,她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程卫国不仅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回来。第四天就是除夕,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但姜然然却依然躺在炕上,接受着这个陌生老者的照顾。姜然然出去不方便,他就拎来一个便桶,这让姜然然感觉很屈辱,一直在城市生活的她,哪受过这罪呀!但手机没有信号,程卫国不来,在这个她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求助。
老者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去那个木桩旁转悠,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动作,拎着同样结满冰的水桶。他一日三餐烧火做饭,每顿都是一样的饭菜,饥不择食的姜然然也不敢不吃,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的脚伤逐渐好起来,慢慢可以下地行走了。但她不敢出门,她总感觉那扇门帘后面,是无底深渊。相伴她的就是那扇木格子窗户,清晨伴随鸡叫,逐渐发蓝发亮,日中在暖暖的光照下睡觉,日落时,外面的街道上会有鸡鸣犬吠,还偶尔会有人声,现在临近过年,还会有稀稀拉拉的小鞭炮声。
这家没有一点过年的味道,冷冰冰的,姜然然身上的羽绒服从来没有脱过,之前在城市中,每天都洗澡的她,从来了就没有洗过头,脸也只是很偶尔用老者端进来的水盆洗一下。她甚至不敢问程卫国去哪儿了。她只想着,等自己的脚完全好了,就是爬也要爬出这个地方。
除夕那天,老者围着木桩多转了好几圈,他将干草码放得多得流出来,嘴里念念有词:过年啦,果儿呀,你多吃点呀!来年开春还指着你干活呢!果儿呀,果儿……
最初听到这些,姜然然会发憷,但慢慢习惯了,她居然不害怕了,她只是感觉好奇,为什么这个老者要围着空木头桩子转圈呢?那个“果儿”是什么呢?程卫国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天的早饭变了模样,居然是饺子。姜然然之前最不喜欢吃饺子,但这次居然吃得很香,并且这次她和老者一起吃的。白菜猪肉的饺子,醇香的醋,让姜然然胃口大开。饭后,她拖着依然瘸的腿,想去刷碗,却被老者拒绝了。他麻利地收拾着,然后很快又消隐了。
窗外传来阵阵鞭炮声,姜然然鼓足勇气,撩开门帘,推开木门走出去。
院子依然还是那个院子,身边却没有来时的爱人。想到程卫国,她忍不住流下眼泪。老者此刻正在院子的一角翻捡,他很快拿出一根大白菜,坐在院子一旁的小板凳上,开始去掉外皮,撕去干边,然后很潦草地切成大块,然后去厂棚的内墙上,拿下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肉。肥瘦相间的。他将肉放在一个盆子里,继续切豆腐丝、土豆块,还泡了一盆粉条。姜然然不会做饭,她不懂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敞开的大门,她想跑,却犹豫了,她很怕走出这个院子,就真的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不管如何,也要等到程卫国回来,问清楚,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晌午,老者用平时熬粥的大铁锅炖了一大锅菜,并且一气儿盛了十几碗菜,满当当地摆放了一大桌子。热气氤氲了一屋子,姜然然看傻了,她不知道她和老者两个人要如何吃掉这么多菜。
老者弄好之后,端了三碗,放到一个小桌上,插上香,念叨了几句。然后再次去到院子中,像往常一样,念叨转圈,挥舞胳膊。
这时,院门口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姜然然下意识地退到屋门里,内屋里。突然,她听到一声呼唤:然然,然然,快出来,我回来啦!
这是程卫国的声音,姜然然立马箭一般地冲出去,完全不顾依然未愈的脚伤。终于看到了消失了好几天的程卫国,此刻,他仿佛变了模样,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很不整齐,他和另外四个人一起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厚厚的被子下,盖着一个人。
原本想扑到程卫国怀中的姜然然立马收住了脚步,她站在程卫国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角。就是这样,她就感觉特别踏实。
很快,担架上的人,被安顿到炕上,之前姜然然一直休息的地方。来的人,一起将担架上的人安顿好,并七手八脚地给她加盖被子,还有的人招呼说去烧炕,拿暖水袋。
全然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姜然然退到一边,她发现,被大家如此呵护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看上去仿佛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很白,仿佛生了大病一样。
待大家都弄好之后,那位老者站在炕边,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两行浊泪流出,让姜然然更加疑惑。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吃饭时,姜然然才将程卫国拉到院子中,想问清楚原委,但程卫国却说稍后再说,先把帮忙的照顾好。那些人有的问程卫国姜然然的身份,有的女性则直接凑过来问姜然然,有的还摸着她的脸说,城里的姑娘就是好,你看这皮肤多刮净呀!
姜然然怯怯地笑着,只吃了很少的一点。很多东西如鲠在喉,她简直到了崩溃的边缘。
程卫国招呼那些男客女客,老者则端着用炉子熬了半晌午的小米粥,颤巍巍地来到炕边,用一把小勺一点点地喂那个女人。姜然然仔细地看,突然发现这个女人好熟悉,她长着跟程卫国一样的眼睛,都是大大的,双眼皮。此刻仿佛是被疾病折磨得,眼睛很无神。看到姜然然,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却没有说出话。
终于把来客都送走,家里只剩下老者,患病的女子,程卫国和姜然然。
姜然然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收拾,却帮不上一点忙。她此刻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切都仿佛是梦境一般,所有相关的都是问号,问号问号叠加在一起,让她着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半,村子里鞭炮声声不绝,老者坐在女子的身边,动也不动。终于弄好一切的程卫国,疲惫地坐在炕的一头,昏昏欲睡。
看到几天未见,就瘦了一大圈的爱人,姜然然很心疼。她猜想,程卫国是不是去照顾这个女孩了呢?这个人是不是他的姐姐呀!当挂钟敲响了12下,新的一年到来了。老者站起身,撩开门帘走出去,姜然然没有跟出去,但她依然知道,他肯定又去绕木桩了。
姜然然拉过一床被子,想帮程卫国盖一下,却惊醒了他。他看到坐在身边的姜然然,哭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程卫国的哭泣,让姜然然很意外,之前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这到底是为何呢?
程卫国拉着姜然然来到院子中,夜半的天空,繁星满天。他们一起看着正在念叨着“果儿”的老者,都沉默着,等老者弄好了,回到内屋之后。程卫国才拉开自己的羽绒服,将姜然然裹进去,对她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个老者就是程卫国的父亲,七十年代初因为偷驴被判劳改十年,刑满释放的他已经成为大龄青年,根本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但就是在村人不解的目光中,长相标致,家世很好的村西头的荣翠,自己托人说媒,嫁给了这个别人都认为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一年后生育了程卫国的姐姐程卫家,又一年后,生育了程卫国。
虽然不被大家看好,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两个人踏实肯干,从无到有,日子很快在村子里数得上。
这年,程卫国刚刚五岁,他父亲又出事了,一家人被盗了,大家将矛头直指有过前科的程卫国父亲,偏巧,那个时候,他还真去这家帮忙铡草来着,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大队部的带着警察来到程卫国家翻找了一顿,没有找到赃物,但依然把程卫国父亲带着手铐铐走了。这在这个很小的村子,成了爆炸性的新闻。荣翠看到丈夫被拉走,哭着喊冤,却没有一个人去帮他说话。程卫国父亲一走就是月余,家里去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人。
悲伤不已的荣翠天天以泪洗面。两个孩子还不懂事,但却遭受到村里小孩子的指责和谩骂。这些还不算,一个老男人,趁着程卫国父亲不在家,居然欲行不轨,荣翠拼死反抗,这个老男人居然去扯程卫家的衣服。这让荣翠不顾一切地上去撕扯,撕扯间,老男人被推倒在地,头磕到墙角,流了好多血。
吓坏了的荣翠,抱着卫国卫家去投河,在河边犹豫了很久之后,让卫家带着卫国去买糖,自己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两天后,浮尸河边,程卫国父亲也被无罪释放。但家里却没有熟悉的身影,只有一具冰凉的尸体。那个受伤的老男人自知理亏,连夜逃走。守着冤死的荣翠,程卫国父亲欲哭无泪。程卫家大一些,懂事了,抱着母亲的尸体哭,而卫国则开始怨恨父亲。
从那儿之后,程卫国没有跟父亲说过话,只是闷头学习,而程卫家一直没有上学,幼小的她很早就担当起女主人的角色。可以说,是姐姐和父亲一起供程卫国读书,是姐姐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才换来程卫国拥有的一切。
程卫国这次回来之后,先是得知姐姐病重,住了很久的医院,但钱不够不能手术。他急匆匆地赶过去,照顾姐姐。姐姐在手术之前,跟程卫国说了很多。并说起了最初那个偷驴案。在姐姐的叙述中,程卫国方才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原来竟然拥有如此的过去,他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对于父亲的误会有多深。
说到这里,程卫国泪流满面,他使劲地拥着姜然然,反复地说:然然,然然,我对不起你,要不你走吧!我只能拖累你,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面对这些,然然,然然,我要怎么办?
姜然然被这一切惊呆了,她从未想到恐怖片中才有的剧情,居然就发现在她的身边,她最爱的人的家人身上。她感觉到程卫国的颤抖,她方读懂,这么多年,他所背负的沉重的枷锁。
卫国,没事,有我,我和你在一起。你的父亲为什么总是绕着木桩走呢?姜然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哎,然然呀,这是父亲心底的伤呀!父亲是一个孤儿,一直靠乞讨为生,但他一直清清白白,从来不做偷鸡摸狗之事。当年,他乞讨之时,看到一个村中的恶霸偷驴,他前去制止,却被诬陷他偷驴,这还不算,村霸当着他的面,开始调戏驴主人家的小女儿,刚刚十岁的女孩,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反抗。是他拼命地护着女孩,并主动承认了偷驴的罪行,才让恶霸放弃对女孩的纠缠。
父亲劳改十年,他无怨无悔。
而那个女孩则以身相许,她就是我的母亲。但母亲最终还是因为没有得到父亲的保护而失去生命,这让父亲一直难以释怀。在劳改时,父亲的任务就是养驴,他恨驴,也爱驴,是这个活物,让他第一次保护了那个弱小的女孩,也是这个活物,让他失去了自由。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将对母亲所有的念想都化成对驴的照顾,当年的那头老驴死了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喂驴。就是这样,一直独自过了这么多年,然然呀,这么多年呀!我一直都在恨他,我从来不曾分担过一点呀!然然,我有罪呀!
面对程卫国的自责,姜然然被这一家人感动了,她用衣袖擦去爱人脸上的泪珠。放心,有我,放心,有我。
一个月后,姜然然和程卫国带着他的父亲姐姐一起回到她生活的城市,一场朴素而又温情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上,程卫国牵着姜然然的手,一起向着双方的父母鞠躬,并齐声喊:爸爸!
一声“爸爸”晚了太多年,还好,还有很多人。程卫国父亲老泪纵横,并跟程卫国一起居住,安享晚年。他不再喂驴,而是全心全意照顾孙儿,幸福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时刻洋溢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充满整个日子。
那日,程小果问:爷爷,什么是驴。
爷爷说:驴就是咱的家人呀!等你长大了,我给你讲驴的故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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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真真厉害,不认识驴,却真能编,还编得如此逼真,如此感人,嘿嘿,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