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们离市区不远了，要不然还真麻烦呢!”李宾白扫了一眼四周：空旷的原野越过这段路的灌木丛占据了大部分视觉空间，他觉得和女孩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了。
　　 女孩兴致勃勃：“很好玩，我还是第一次在雪天骑车呢！”
　　 李宾白认真地说：“等一会儿雪厚了你就知道难骑了。”
　　 女孩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李宾白，护目镜下方的脸颊可以看得出笑容。
　　 前方一条轨道高架很快地拉近，在他们挨近时，一列客车轻快地从头顶上掠过。
　　 “每次出发前都感到去亲近大自然好兴奋，可回来时又觉得重新回到城市文明中好温暖。”李宾白谈着自己的体会。
　　 女孩没有说什么，每次李宾白说完，她总是转过脸来看他一眼。
　　 他们的两侧已经可以听到车流的声响，间或会有列车在上方滑过，已经在市区的森林带了。
　　 李宾白对女孩说：“下次还愿意骑车出去吗？”
　　 女孩没有说话，脸部很小幅度地向下动了一下。
　　 李宾白看在眼里。
　　 两辆“捷安特”自行车默默地向前滑动着,滑动着……
　　 “那在哪里碰头呢？”李宾白注视着女孩。
　　 女孩看着前方说：“等一会儿分手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天色已经昏暗，路灯下，李宾白蓝色的运动服和女孩鹅黄色的运动服增加了色彩的深度。
　　 飘落的雪花渐渐遮住了远去的身影……
　　
　　 三、
　　 “请问是李先生吗？”问话声打断了李宾白的回忆。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位很有学者风度的中年人。
　　 “是啊！”，李宾白打量着这位中年人。那件浅灰色的细帆布短风衣使他看起来更似一位探寻矿藏的地质工作者。
　　 “我是人工智能研究所的，想和你谈一下你太太的事情。”中年人瞥了一眼李宾白身边的座位。
　　 “我太太？”李宾白一脸茫然，眼神中更多的还是惆怅。
　　 中年人在李宾白身边坐了下来，随即从内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李宾白。
　　 李宾白认真地看了名片，目光转向中年人：“苏教授！”
　　 苏教授微微点了下头：“你一定知道，你太太的情况很不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太太真的到了那一步，在征得你同意后，我们可以用人造的身体替代你太太的身体。这样可以把太太的大脑保存下来，实际上是以最新的科技成果挽救你妻子的生命。”
　　 李宾白充满疑惑地看着苏教授：“那她以后成了机器人了？”
　　 苏教授脸上露出了诚恳的笑容，甚至有一丝神秘：“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李宾白不解地看着苏教授。
　　 “除了大脑外，太太身体全部由高仿真的材料制成，其逼真的程度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但是有一个问题我必须向你交代清楚，就是你今后的妻子容貌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制作出完全仿真你太太外貌的人体。我们采用的是已经研制好的人体，具有最完美的脸型和体形，当然还有嗓音。”
　　 李宾白思索了片刻，脸上出现了痛苦、无奈的表情：“虽说最后的一条路了，可我付不起这昂贵的费用。”
　　 苏教授脸颊的肌肉向着两侧牵动着，这笑容有点像一位慈祥的长者：“李先生多虑了，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真人身上试验，所以是免费的。至于试验效果你不必担心，我们做过上千次模拟试验。我们选中你太太，也可以说你是幸运的。”
　　 此刻，苏教授的话对于李宾白来讲还只是抽象的描述，激不起他的想象，他沉默了几秒钟：“好吧！我同意。”
　　 两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那位医生来到李宾白的面前。目光的严肃中有一丝歉意。
　　 李宾白急切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生注视着李宾白的眼睛，用医务人员特有的动作摇了摇头。
　　 李宾白焦急地问道：“不是说人工智能专家可以挽救吗？”
　　 医生认真地看着李宾白：“是的，我们目前的常规医学水平已经竭尽全力了，智能研究所已经在我们的配合下接手你太太的抢救工作。”
　　 李宾白在宽大的大厅里踱来踱去，虽说那位苏教授的话让他对于晓雨的挽救有了希望，但内心还是有些茫然。
　　 “先生，您还是先回去吧!”一位着浅蓝色护士装的女孩在几米外就招呼着李宾白，她轻盈地走到李宾白面前,“接下去的工作时间比较长，几个小时很难结束。在这里等多累啊！先回去吧！如果这个项目完成后，人工智能研究所会通知你的。”
　　 李宾白看着温和的护士，内心涌起一丝温暖：“好的！”
　　 在扶梯口，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浅灰蓝的手术室大门。。
　　 在回去的路上，他几次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为避免纷乱的思绪影响了开车。
　　 他打开房门，墙上那张妻子放大的照片直入眼帘：妻子在笑，笑得是那样灿烂,那眼神和微笑着开启的嘴唇让他忆起了在自行车道上邂逅的那个女孩儿。照片上的晓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李宾白眼中止不住的泪珠顺着鼻梁两侧从嘴角向下滴着、淌着。他久久注视妻子的照片，任由大滴的泪水不间断地涌出。
　　 夜晚，李宾白在床上难以入睡，眼前总是浮现出妻子那甜甜的笑容。接着，他开始想象如果妻子被赋予新的生命，那外貌将是怎样的。苏教授已经肯定妻子将改头换面，以全新的形象展现在自己面前，他说不清自己是否能接受妻子新的面容。并非任何一个美女都会得到所有人的欣赏，何况这个形象对他来讲是陌生的。他终于朦朦胧胧地入睡了。在梦里，妻子和他在沙滩上跑着，天空是碧蓝的，海水翻卷着弯弯曲曲的白色浪花带涌向海岸，待每一波海浪退去，沙滩上泛着小小的泡沫。妻子那白色的衬衣和深蓝色的裙子被海风舞动着，在接受大海的情怀。妻子的笑容在梦中是那样的清晰，笑得很甜很甜。妻子跑着跑着，天空下起了雪，好冷啊！妻子穿着鹅黄色的运动衣在他前面跑着，他想追上她，却迈不开步子。他惊醒了，心跳得利害，梦见大雪不是吉兆！难道妻子真的没救了？不会的！苏教授的眼神是坚定的，他宁愿相信今天的科技水平已经可以解决妻子大脑移植的问题。他看了一下表，刚刚三点钟，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来到阳台上，望着天空那些眨着眼睛很快就要隐去的星星。四周的大楼里只有极少的窗户亮着灯光。树叶在秋风的吹拂下抖动着，李宾白在阳台上站立着，毫无心绪地看着这一切。
　　 李宾白一整天都在急切地等待智能研究所的消息，他没有半点心思走进那间小小的工作室作画。时间一分一分在希望和焦虑中度过。到了下午，他更坐不住了，他想给智能研究所的苏教授打电话，可几次想打都没有勇气。仿佛这希望像风中点燃的蜡烛那样脆弱，火势没有充分发育之前最小的干扰都会让希望之火熄灭。他在小心翼翼中等待着结果。他反复想象着苏教授他们所进行的超精细工作：让微弱的希望之光最后把四野照得通亮。
　　 晚饭后，他真的有些坐不住了，在犹豫中把手机拿起来又放下。
　　 门铃响了，李宾白跑过去开门：一位高挑的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那一袭深色的短袖旗袍像是烟雨中走来的江南仕女。她没有笑容，只是脉脉地看着李宾白。
　　 “你找谁？”李宾的思维高速运转着，却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女子脸上出现了微笑，是经历磨难后那种凄楚的笑容：“老公,是我!”
　　 “你真的是晓雨？”
　　 女子点了下头：“是我啊！”
　　 李宾白走近已经改头换面的妻子，眼中闪着泪光。他仔细地看着妻子：“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还记得你来买运动鞋吗？还记得我们在雪天里骑着山地车吗？”妻子看着面容变得有些憔悴的李宾白。
　　 李宾白拉着妻子的手走向室内，在客厅里站住了，他上下端详着妻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妻子静静地站着，身材明显比过去高了。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黑亮的眸子看着李宾白，这是一双任何化妆都多余的眼睛。
　　 李宾白凝视着妻子，喃喃地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妻子没有回答李宾白的话，她径直地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仔细地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在床上转动身子就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原来的了，照了镜子才知道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现在还觉得镜子里看到的是别人，可能过些天会完全适应的。我想去看一眼那个真正的我，最后去看一眼。”
　　 妻子说完，抬起手抹着饱含在眼帘中泪水。
　　 李宾白伸出的手在妻子的玉臂前停住了，随即下落牵住妻子的手：“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我们现在抓紧时间去医院看一下吧！”
　　 室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李宾白驾着汽车在路灯初亮的道路上行驶着，若在平时，这样的夜色对他来讲是最美的：汽车沿着快车道在黑黝黝的森林和通亮的大厦间交替穿过，楼群和森林相互稀释着现代化建筑缺少生机的单调和黑夜中大片树林暂别了阳光的冷寂。
　　 坐在身边的妻子没有言语，李宾白甚至觉得这像是妻子的好友去告别妻子。
　　 当太平间的灯光打亮后，李宾白牵着妻子的手一步步向着妻子遗体的那张床挪动着脚步。工作人员把白色的盖布掀起时，妻子闪着泪光的双眼盯着自己的遗体仔细地看着，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在那烧的面目全非的脸部和肢体上轻轻地触着，像是生怕再给那些伤口增加一丝痛感。最后她伏在丈夫的肩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们走吧！”
　　 妻子慢慢地从那张床边移开，三步两回头地看着那张床，像是要用全部的记忆记住刚才看到的一切。
　　 车内静悄悄的，身旁的这位极品美女双眼呆呆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景物，脸部的表情可以看出那些景物根本没有真正进入她的视线。她这伤感的、没有言语的神态又让李宾白觉得坐在旁边的是一位陌生的美女。李宾白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驱车，在通向家园的道路上向后甩着路灯照射下的深绿色树影。
　　 从车门下来，美女挽住李宾白的胳膊，脸部仍旧是没有丝毫兴趣说话的表情。改头换面的妻子让他感到陌生。当他开门进屋后，晓雨松开了挽住他的胳膊。那堵横在初恋的男女间，需要勇气才能突破的肢体间的“墙”又隐隐地回到了他和现在的晓雨之间。
　　 晓雨默默地走到镜子前，在那里久久地站着，最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晓雨坐在床边半天没有言语，痛苦的表情却似娇花照水，坐在那里就是一尊美神。李宾白不说话，他觉得或许应该让妻子安静一会儿。他来到阳台上，前方的楼宇遮住了视线，能看得见的只有那些亮着灯光的窗户和在夜色中分辨不出颜色的树木。他此刻真希望眼前是辽阔的海边或者是绿葱葱的湖岸，至少可以分解尚未安定下来的思绪。他双臂附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当他转身回房间时又来到了晓雨的照片前，晓雨甜甜地看着他，那烧的面目全非的遗体一下在浮现在眼前。这张照片上的妻子已经从“人生的列车”下了车，列车仍高速行驶着，离她下车那个孤零零的小站越来越远。李宾白眼中再一次渗出泪水，他静静地坐到沙发上劝慰着自己：苏教授他们这两天所做的一切止住了他眼中的泪水。
　　 李宾白来到卧室，晓雨已经和衣侧躺在床上睡着了，从晓雨回来到现在，李宾白此刻才真正注意到了晓雨现在的美：深湖蓝的旗袍包裹了起伏的曲线，衣领、前胸及腰际的几簇睡莲把湖水的涟漪带到了床前,旗袍的硬领和发髻间仍有一小截白皙。他半蹲下身子，细细看着晓雨的脸：这睡容可以看得出入梦前的伤心。李宾白内心涌起一股疼爱的暖流，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晓雨耳边散落的头发向后拨了一下。他关了灯，在刚刚经历了磨难的妻子身边躺下了，黑暗中欣赏着妻子秀美的背影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
　　
　　 四、
　　 李宾白睁开眼睛时，晓雨已经起来了，她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李宾白站在一旁没有言语。晓雨转过身来对李宾白说：“我要到单位里去。”
　　 李宾白注视着面容还没有真正熟悉的妻子说：“那么急着到单位去？”
　　 “生存还是第一重要的。”晓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李宾白，那里面的一丝坚韧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晓雨。
　　 “那我开车送你去！”李宾白像是对从前的晓雨在说话。
　　 “嗯。”妻子点了一下头，这个和过去完全相同的动作让李宾白温馨。
　　 早饭后，李宾白驾车送晓雨去那家体育用品商场。尽管晓雨的脸上已经没有悲伤，可她仍旧没有言语。李宾白转过脸来看了晓雨两次，这种郁郁寡欢的眼神以前偶尔也会出现。汽车到了商场前，李宾白在每次停车的位置把车停了下来。晓雨下了车，李宾白眼前似乎还有那个穿着鹅黄色运动服的晓雨快步走向大门的身影。而现在的晓雨却是穿着旗袍的高挑美女：黑色的高跟鞋在青紫色的广场地砖上“叩，叩”地响着节奏,丰腴的后部自然扭动着，微微牵动的腰肢显出婀娜的柔韧。商场那个半圆形雨搭下，两面斜切墙体之间的大门玻璃亮得发蓝，在迎候着磨难后脱胎换骨的这位女职员。李宾白凝神看着晓雨的背影：晓雨若挽着一个金链小提包或者撑一把精致的晴雨伞，这就是一个绝美的电影镜头。
　　 下午，晓雨回来了。
　　 “还是穿这个方便。”一身鹅黄色运动服的晓雨对李宾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