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亮的两个儿子虎威威地往跟前一站，大儿子用一种跟他们父亲一样的蛮横语气说：“咋了？郭伯，不就是用了一点水吗？至于这么小气吗？”说着跟父亲王宝亮一起干脆把主渠完全豁开了。现在，浇地的时间计算的是郭玉书家的，而水却在往王宝亮家的地里流。
　　 气极了的郭玉书口不择词地骂着：“狼崽子，是你们不讲道理，还是老子小气啊？啊！”
　　 王宝亮瞪着郭玉书：“你说什么？我儿子是狼崽子，你是什么？啊！你是什么？你说呀！”
　　 郭玉书看着王宝亮两个儿子铁塔一般分别站在他的两侧，随时准备着打架的架势，心就虚了：“我，我，我……”
　　 “让我告诉你吧，你是绝户头！”王宝亮的二儿子抢白道。
　　 在农村，人们最忌讳的就是被人骂“绝户头”，这对那些没儿子的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可以拼了性命捍卫尊严的。
　　 郭玉书举起芊头就朝王宝亮的二儿子砍去，那边，王宝亮的二儿子刺溜一下躲过了，这边，郭玉书却挨了王宝亮大儿子重重的一芊把。他的身子一趔趄，两只脚一下陷到旁边的淤泥里动弹不得了。
　　 “嘿嘿，怎么样？还要来吗？”王宝亮又用他一贯的揶揄的口吻说。
　　 郭玉书努力地抬着自己的脚，最后脚从鞋子里脱出来才得以拔出来。
　　 “你等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得意吧！你王宝亮。”
　　 郭玉书边说边赤着脚往地外走，两个女儿一人手里帮他拿着鞋子，一人帮他背着芊。
　　 那一年，王宝亮家的地浇得透湿，他家秋天也因此收到一些玉米，而郭玉书家的地由于没有浇到，玉米秧苗全部枯死了。
　　 四
　　 “郭玉书，快出来交罚款，否则，你媳妇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今天也要把她揪出来去做引产。”
　　 郭玉书刚刚把媳妇汪华藏到阁楼上的粮食囤里，就听见王宝亮在院子里扯着他的公鸭嗓子喊了。
　　 从那次浇地事件发生后，郭玉书回家就跟媳妇汪华商量再怀一次“试试”，已经四十五岁的汪华瞪着眼睛像不认识他似的看着他，说：“你没发迷糊吧？你我可都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大女儿眼看就要结婚了。”
　　 “告诉你，我清醒得很！”郭玉书大声嚷嚷着。
　　 “今天，王宝亮家那小子骂我‘绝户头’，‘绝户头’，你想想是多大的羞辱呀！”说着，郭玉书脸上淌下亮晶晶的泪珠来。
　　 汪华心软了，不久居然成功受孕。
　　 郭玉书慢腾腾地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王宝亮一如既往地拿了布袋子，说：“哟，我说大兄弟，又要来我家装粮食啊！什么破‘干部’嘛！不先管好自家，倒来教训群众！我可听说你媳妇快生了！”
　　 王宝亮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到正常色，说：“你别信口雌黄，我媳妇生病了，前往及县她姐姐家看病去了。”
　　 “嘿嘿，看病是假，躲计划生育是真吧？得，你小子也忒贪了，已经有三个犬子了，还要生第四个啊！再生恐怕也只能是犬子，而成不了龙子！”
　　 一向在村人面前威风八面的王宝亮哪儿受过这等羞辱，他憋着一张大红脸，说：“犬子，就算鼠子也比你家的鼠女强百倍！”
　　 边说边指挥着跟从：“搜！旮旮旯旯，角角落落，别落下一处，搜出来立即抬到大门外的四轮车上，到乡卫生院做引产！”
　　 那天，就差那么一点点，一个搜查人员的手差点就要触到汪华的头发了，他却没有掀遮在她头上的编织袋。汪华凭感觉那人是故意放了自己一马，否则，只要一掀那条编织袋，她的身体就会暴露无遗。
　　 那天夜里，丈夫连夜把她送到了辉县一个远亲那里暂避。
　　 结果第二天，王宝亮居然又领着更多的一干人把家里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搜了个遍，甚至连水缸都弄翻了，生怕她藏在水缸里。
　　 几个月后，汪华生下了最小的女儿郭媛媛，王宝亮的媳妇也偷偷地生下了他的四儿子王前，他们把四儿子的户口上到了及县他媳妇的姐姐家，在村里说这个儿子是姐姐的儿子，来他们家“住亲戚”，村里人对真相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去揭发，就算揭发又有什么用呢？人家乡里有人，据说县里也有人，再说了，那四个虎虎生威的儿子也足够他们家在村里称雄称霸了。
　　 可是，郭玉书却不甘心，像是要报王宝亮对他家掀房揭瓦、抢粮食的仇，他三番五次地上乡里反映情况。乡里没人管，他就不惜时间和路费到县里反映。最后，王宝亮的情况终于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县里专门成立了计划生育调查小组住到榆树村调查王宝亮，以及像王宝亮这样通过玩弄手段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家。
　　 最后的结果是，王宝亮不但被撤去了村干部的职务，而且还被罚了一大笔款，弄得他也跟当初他罚的郭玉书家一样家徒四壁的。他也像郭玉书对他一样，恨得牙痒痒。
　　 五
　　 真是奇了怪了，郭玉书和王宝亮两家死对头一般，见面非但不说话，甚至恨不得唾口唾沫在对方身上。郭玉书的小女儿郭媛媛和王宝亮的小儿子王前却像前世结下的缘一般。两人从小就很是玩得来。双方大人不止一次地提醒，不能跟仇人的孩子玩，两个孩子非但把大人的话当做了耳旁风，而且还像黏胶一样整天黏在一起。
　　 每当有小朋友欺负郭媛媛，王前就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两只小手叉腰，往那人面前一站，说：“谁敢欺负我的朋友？谁敢就试试。”
　　 由于王前打架以出手快，下手狠为名，大家都怕他，继而也不敢对他护着的郭媛媛怎样了。
　　 稍大一点时，两人开始了秘密交往。现在，当大姐问起郭媛媛何时跟王前谈起了恋爱时，郭媛媛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瞄向远方，似乎努力在记忆库中搜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啥时候，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吧？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跟他在一起玩，有人欺负我，他为我顶门市，他有好吃的，都留给我，有好用的也想着我，就算买一本他喜欢的书也要尽着我先看……”
　　 “初中时，我们就相约要考到同一所高中，高中时又相约要考到同一所大学。”
　　 至此，大家才恍然大悟之前的种种奇怪现象。当初，高中时，村里考上县一中的就两个人，就是郭媛媛和王前，考大学时，两人又同时考的杭州大学，报考的又是同一个专业——农业系。当时，不光是郭媛媛家里和王宝亮家里的人感到迷糊，就连村里人也不由得连连称奇。大家说这两个孩子一准是商量好的。可是，由于两家大人的关系，平时见他们俩从来是不搭腔的啊！
　　 当时，双方家长无论怎么拷问自家的孩子，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家是咱们家的仇人，我俩怎么可能好？”于是，两家的大人都放心了。
　　 其实，郭媛媛和王前不但相约考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甚至，连将来的就业，两人也设计好了。
　　 六
　　 雨后的村庄透着一股清冽的甜美，扑面而来的泥土的清香钻进人的鼻子里，给人以透彻心脾的亲切享受。
　　 郭媛媛和王前漫步在村边的水泥路上，看着田地里一片颓废的情形，两人不由连连发着感慨，王前说：“想当初，咱们小时候，大人们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儿，连咱们小孩子家的都得到地里帮忙，现在倒好，打工的打工，在树底下打牌的打牌，在村中的小广场上跳舞的跳舞，大家再也不想在地里下功夫了，田地里荒芜得这般模样了……”
　　 郭媛媛说：“不是还有你我吗？咱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一切啊！”
　　 “嗯，就是，对了，你说咱俩一起考大学生村官，将来会不会后悔啊？”
　　 “怎么会？咱们可以利用咱们村的有利条件，发展养殖业，带领村民们致富，我想，没有几个人愿意一年到头背井离乡不着家的。那些为了孩子不得不在县城买房的村民，在城里生活并不容易。如果乡下有了他们挣钱的门路，我想他们还是愿意回来的。村里有人了，热闹了，咱们可以向上边要求在咱们村里重新设立小学，这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了。
　　 “扑棱棱”两只小鸟从他们身边飞过，带动得树上灌木上的水珠子溅到王前和郭媛媛的身上，两人会心地望着那两只不管不顾不怕直冲着前方飞的小鸟，会心地笑了……
　　 七
　　 一年后，又是郭玉书的生日，郭媛媛和王前双双在生日宴开始前赶了回来。
　　 去年，在生日宴上闹了之后，郭玉书在众人的开导下终于答应郭媛媛跟王前的婚事了，但提出两个条件：一，必须拿出五十万彩礼；二、将来的孩子必须姓郭。
　　 王前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说：“孩子姓的事毫无疑问，我和媛媛早就说好了，至于彩礼的事，我会想办法去借，将来工作挣钱了再慢慢还。”
　　 郭媛媛当场宣布了她和王前的决定：“我们已经谢绝了那些用人单位的聘任意向，决定回家乡来工作。”
　　 两年后，又是郭玉书的生日，这天，院子里依然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来，大家跟我一起说‘茄子……”一道道亮光连续闪着。摄影师打开相机里的照片让大家看：“你看，这张，大家都笑得自然，就这张吧！”
　　 “来，我要跟我家郭帅合张影。”郭玉书说。
　　 “去你的吧，是我家王帅。”王宝亮说。
　　 此时，郭媛媛和王前夫妇俩一起抱着宝贝女儿帅帅笑吟吟地异口同声地说：“就叫郭王帅好了。”
　　 王宝亮歪过头，一副因吃亏极其气愤的样子，嘟哝着：“那为啥不叫王郭帅，偏偏要叫郭王帅？不行，我老王家的人，咋能姓他们老郭家的姓呢！”
　　 王前和郭媛媛走到他跟前，齐声叫着“爹”。王前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男孩女孩一样都是宝贝，姓父母中的哪个姓都行，现在很多独生子女都是复姓，父母的姓同时姓。”
　　 王宝亮不听儿子的解释，自顾自地念叨着：“我老王家的人，咋姓成他老郭家的姓了呢？我不懂了，真是不懂了……”
　　
　　 郭玉书站在那儿，捋了捋花有些白的头发，慢吞吞地说：“我说宝亮老弟呀！当初媛媛铁了心要嫁你家王前时，我是有这么条铁的规定‘将来孩子一定要随我老郭家的姓’现在我也想通了，只要孩子懂事、孝顺，至于他们的后代跟谁的姓还不都是一样吗？所以，你要是希望帅帅跟你的姓，尽管还让她姓王好了。”
　　 “真的？”王宝亮有些不相信。
　　 “是真的！只要孩子们过得幸福，我无所谓了！”郭玉书说着扭向女儿女婿，说：“帅帅就叫王郭帅吧！”
　　 王宝亮征住了，竟喃喃地说道：“还是听儿子儿媳他们的……”
　　 所有人的眼光忽然集中到王前和郭媛媛身上……
　　 还不等郭媛媛说话，王前笑着说：“好啊，我老爹，既然听我的，那就还是郭王帅。”
　　 王前和郭媛媛齐声说：“请孩子的爷爷外公与他合影！”
　　 郭玉书从郭媛媛手里接过孩子，对站在旁边的王宝亮说：“来，老弟，咱们跟孩子一起合张影。”
　　 王宝亮从刚才的黯然神情中回过神来，紧走了几步，跟郭玉书一起托了孩子的屁股，随着摄影师的一句“好”，定格在相机里的情形是：郭玉书开心地笑着；王宝亮眼睛也有了笑意，从心里笑出来的；抱在中间的孩子也“呵呵呵呵”地开心地咧着没牙的小嘴笑着，笑声传向天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