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老屋里失落的时光(散文)
父母卧室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张花床了,那些精制的样式,美丽的花纹与图案,似与我们这个贫寒的家庭格格不入,但它确确实实占据了我童年的整个记忆。它上面睡过我的父母,睡过她所的有子孙,仿佛是一个家族生命的源泉。花床的样式极为古朴,现在除了一些古董店里,我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踏上木制的踏板,床头各放着一只漆着朱红漆的床头柜,栏杆与屏风上刻着飞鸟与花朵的镂空图案,各种美丽的色彩让它们栩栩如生。我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这是我一天最为快乐的时光,劳累一天的母亲只有这时候才能显现她的母爱,她总给我讲不完的故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令人难忘的故事。最骇人的是一个老外婆的故事。从前,一对年幼的外甥与外甥女去探望他们年过一百岁的老外婆,外婆看似老眼昏花,晚上祖孙三人同睡一床。夜里,小女孩听见外婆吃东西的声音,便问外婆吃什么啊,并也要吃,外婆说吃蚕豆啊,并递给她,她一吃竟是人的手指头,外甥竟然被成精的老外婆吃掉了。小女孩很聪明,马上借口上厕所逃到外面的树下,老得成精的外婆最后来到树下,竟被小女孩一石头砸死了。母亲总是最后总结说,多机灵的小姑娘啊。我每每听后,心里总止不住的忧伤,人老了怎么会成精呢?成精的外婆又怎会吃掉自己的外甥呢?这是我小小的心灵所不曾理解的。总在母亲的故事里沉沉睡去,梦见飞到床顶上去,飞到屋外的天空上去了。
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这张花床是我二姨夫,也就是我母亲的亲妹夫做的。母亲每每说起这个可怜人,总是不停地叹息。当年多精明的一个人啊,十里八乡最有名的一个木匠,他做的家具,手工雕出的图案,没有一个人不称赞的。当后来,受了刺激竟犯了疯病,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发病后,我曾见过他几次,一个高大而木讷的男人,只知闷头吃饭,亲戚里只听我父母的话,其它人一开口就要骂上的。现在据说除了家人,几乎什么人也不认识了,人也不骂了。
最苦命的当然是我的二姨妈,因外公去世得早,她被早早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当她孤苦无依、四处流浪的生活刚刚平静,生活又于她展开了另一种苦难。她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几个孩子,她心中的苦楚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常常对母亲无声哭泣,可母亲除了安慰也没有什么办法。多年前,二姨就归依了基督,她的眼里才泛出久以沉浸的亮光,对此母亲很是不解。多年后,二姨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两个儿子各有所成,过上了让人羡慕的生活,也许这是不幸的命运在晚年给她的一个最好补偿吧。
6
老屋并不是一处孤独的所在,如同那些跳跃的多节奏的音符,有老屋四周丛生的杂树将它环绕,天空里不断变幻色彩与形状的云朵,还有清风鸟鸣,以及摇曳的树影与月光构成了它另一幅动感的画面。老屋宁静的安放在大地之上,多少次,我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原野里游荡,老屋顶上升起了蓝色炊烟,随着母亲一声声的呼唤在飘荡,我走过一片田野,越过一道菜地,穿过开满木槿花的篱笆,老屋温暖如母亲的气息将我缠绕、迷醉。
老屋的门前,是一片杂树林,长满了各色树木,是我童年的乐园。木叶的清香与声响不停息地在老屋的每个角落游荡,打开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绿树在风中摇曳的姿影,总让人生起无端的惆怅与不安。“记得窗旁还有一株泡桐/花朵布满了天空/后园的篱笆/还缠着金银花的紫藤/寂寞地吐露着她的忧伤/我呆呆立在门旁/凝讶春天也有叶子飘零。”我早年写下的诗歌,还原了那样的场景,那样的风景一再让我迷恋,不但有早春盛开的桐花,还有暮春时节盛开的楝花,在四月,黄昏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楝花的清香,特别是一场疾雨之后,黄昏的云彩在天际间游荡,一簇簇沾满雨水的楝花悄然开放,又一簇簇在吹过的阵风里飘落,细碎的花瓣洒满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缕清浅的芬芳与忧伤。
我一直是个安静而体弱的孩童,对着树木与天空的热爱远大于那些孩子们玩的游戏,在老屋门前的树林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时光在遥远的天际不停地踱着它不停息的步伐,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鸟,在门前的一株梧桐树上唱歌,风吹起它黑白相间的美丽羽毛。不一会它又飞走了。碧绿的叶片,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如一片片透明的薄翼,光线从树隙间穿透过来,投射在我的身上,也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光圈,在吹过的阵风里,不停地跳跃着、变幻着姿势,我不停地追逐着它们,只有老屋在我的身畔静静地将我陪伴。
在树林的下方,生长着无名的野花与杂草。潮湿而温暖的春天,朽木上还会长出黑木耳,还有一堆高高的柴堆,堆放了家里烧饭所需的柴草,柴堆温暖、干燥,那里是母鸡们最爱的去处,运气好,还能拾到几枚鸡蛋,邻居家曾有一只多日不见的母鸡,多日后,居然从柴堆里带出一窝刚孵出的小鸡。柴堆并不总是温暖的所在,常年的堆放,使它发出呛人霉味,在一天傍晚,急着拉柴做饭母亲,在扒拉柴草时居然有一条浑身冰凉的蛇,从她的手腕上滑过,让人听了胆战心惊。这让我至今都陌生的柴草堆都抱有敬畏之情,万不得已扒拉柴草时,总是虚张声势地用木棍拍打柴草,才抱起柴草就跑。
要柴草堆旁边,还有一处废弃的建筑,断壁残垣间,仍可见当年的气势,那是大哥当年养猪时,建起的一排猪舍,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我还记得现已人到中年,而当年意气风发大哥的模样。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大哥高考落榜后,不想再给家里增添负担,便想通过自己的创业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开创一片天地来。他小小房间贴满了励志的标语,几本笔记做满了他将要开创一番事业的笔记。
但我大哥是个悲剧的人物,机会总与他擦肩而过。他先是办起了养鸡场,却因经验不足,听信广告的吹嘘,养出的鸡产蛋量不高,又转而同一个上海人学做生意,想不到上海人是一个骗子,让投出去的钱血本无归。他又与人合伙开起了花炮厂,却因发生了意外的爆炸,幸好没有发生伤亡,承包一块地,种上了西瓜,眼看就到收摘的时候,十年不遇的一场洪水让几乎到手的希望化为泡影。最后大哥建起了这一排排猪舍,要给自己打一个翻身仗,但无数的钱投进去之后,却发生了多年不见的猪瘟,大哥彻底失望了,漠然地看着空空的猪舍,这个洒下他无数汗水的地方,默默流泪,从此,那个曾意气风发的青年不见了,他与其它年轻人一样,打工、种地、娶妻生子,挺直的腰身被一日日艰幸的生活压弯。
7
我曾以为老屋会一直在那里把我等待,向晚,屋顶上会升起蔚蓝色的炊烟,飘荡向远方的天际,青青的瓦片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我一次次这样靠近故乡,门前的梧桐在风中发出欢快的声响,老屋里总会走出我的双亲,炭火已升起来,温暖着我这个归乡人冰凉的双足。
事实上,老屋正在不停地衰老,我每一次回到故乡,我都能感受到时光的流水在将它一点点浸渍。门前都长满了陌生的树木,一排排整齐的水杉替代了往的梧桐与楝树这些杂树,一年又一年的青苔盖满了屋顶、爬满墙头,在破败的砖瓦间,长出一簇簇丛生的野草,双亲已然苍老,当年的青丝已是斑斑白发,偶尔响起的苍老声音在老屋的角落里回荡,随后长久的沉寂,只有时光的影子在老屋的不停飘散。小哥也终于放下手中的生意,着手拆掉业已破败不堪的老屋,建造一幛新式的洋房了,漂亮的样式已找人设计好,就等着明年开春动工了,老屋将永远不存在了。在时光面前,一切不复存在。
我却总有这样无人可以诉说的梦想,有一天,我要在这样一座老房子里面慢慢老去,风一样吹得木门“吱吱呀呀”,屋外响起怅然的秋声,在四月,楝花的清香一样弥漫在整个老屋的角落,我倚靠在木椅上,失落的昨日歌声渐又响起,很远又似又很近,很近又似很远,苍茫、渺远,浸满时光的忧伤,温暖与安宁却如水气一样徐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