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池塘畔，桂花悄悄撒落。他吻了她。
　　 回到宿舍，她满脸红霞渐退，倒床掩睡：
　　 “死啦，他吻了我！我被他吻了！这就是、所谓的初吻？臭小子，死家伙，也真够猖狂的！下一回，看我不揍死你，等着，臭小子！上回在足球场散步，这臭小子就突袭抱了我，趁天黑，真是太疯狂了！臭小子，愈来愈胆大了！下一回再也不跟你出去了，不单独跟你出去了！死咯，他吻了我，走的时候他还贼贼地笑；臭小子，可恶，还敢这么得瑟哈！天啊，我成了他的人？会不会怀上了呢？大神经，我怎么也这样想，真疯了！……”
　　 2
　　 行过索桥，在寂静的亭子里歇息，他吻了她。
　　 他吻了她的脸、她的唇，处子白嫩的脸、浅浅肉色的小嘴；她紧闭的双眼，漫漫无声涌出了泪水，在玉脸上滑出两尾小溪，抹了又满溢，抹了又满溢。他吻了她，他实实在在地吻了她；宛如一扇窗打开，又一扇窗打开了，透过两扇窗张望着彼此的窗里，窗里的秘密。
　　 他吻了她，她无声地哭了；他痛了，他抱紧她。
　　 这一辈子，我都能跟她一起，相伴走过老天答应给予的日子？无论顺境逆境，富裕贫穷，健康疾病，快乐忧愁，我都能毫无保留地爱她、将努力去理解她、完完全全信任她？我能和她成为一个整体、彼此的一部分，作为平等的忠实伴侣，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分享各自的梦想，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地守护对方？……
　　 3
　　 在只属于他与她的小窝里，他吻了她，她吻了他，紧紧地拥抱，紧紧地相吻。她是他的了，他是她的了。他笑了，她笑了；他眼角湿了，她人朦胧了；他们累了。
　　 长长的追逐，长长的约会，长长的想念，长长的守候，长长的考验，长长的跋涉，长长的反复，长长的取舍，长长的甘苦的回忆——经过太多的长长，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恍惚觉得：这一天是否来得太快了？……
　　 4
　　 他吻她，吻她的额头。
　　 他吻她，她辛苦了。
　　 他当父亲了，因为她当母亲了。
　　 他傻傻地端汤，他傻傻地啃鸡头鸡脚，他傻傻地洗尿裤、挂尿裤，他傻傻地抱孩子、一抱就哭还老跟孩子说话，他半夜眯着眼睛起来烧水、冲奶粉……
　　 她心疼，她笑了。
　　 他逐渐变成一个男人了。
　　 她记得，从妇幼医保健院回来，他直挺地抱着孩子，一路都不怎么换姿势，怕动醒了孩子。两个多钟头才回到家了，孩子不吵不闹，睡得挺香。
　　 他常说，娃娃啊，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人世间，把你带回家的却是爸爸啊！往后，他日子里的许多东西，都与这娃娃紧密有关了。
　　 他吻了她（孩子），他也开始逐渐忽略她。
　　 5
　　 他吻了她。
　　 她吻了他。
　　 神秘，诱惑，刺激，销魂，愉悦，黑暗，罪恶，痴纯，煎熬，忏悔，苦痛……每次都那么艰难地相见，那么艰难地说再见，那么艰难地说不再见；那么愉悦，那么放肆，那么沸腾，宛如漩涡旋转，华丽炫目，忘情自我，他吻她，她吻他，那么火红惹人、热烈滚烫，像蚂蚁黏着稠密的花蜜，只愿投降，只愿融化，只愿死去。
　　 而后，他陷入无边的罪恶了，午夜漆黑的眼睛，久久不闭。
　　 她吻他，只是依恋他。
　　 他吻她，是在寻找什么？
　　 ……
　　 6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她找到她了。
　　 她希望，她能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当年，她和他的事爆了后，她毅然带着孩子远走异乡，不知道吃尽了多少苦头；这会，她的孩子长大了，嫁人了，正蜜月旅行。
　　 她知道，她实在不该来——可是，他要走了。
　　 她带孩子走后，他觉醒了，他决绝地让她离开他；他说她只是迷恋他，她还小。
　　 为让她死心，他也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些年，他落魄的时候，做过乞丐、睡大街，短工、苦力、挖煤、踩三轮、做泥水，最后跟一伙人到一大寺筑庙画墙。他几次想出家，可寺里老僧都说他尘缘未了。
　　 ……
　　 她看见他了，她又见到他了；她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见他了。她认不出他的模样了，可她能感觉出他就是他；她已恨不起来了。她走近去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看着他；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
　　 他没一点反应。他不知她来了吗？
　　 她还是开了口，轻轻喃语：来了，我来了，你——
　　 他一动没动，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无欲无求。
　　 老僧鹤颜慈目，娓娓而道：那晚，风狂力大，间夹雷劈，瓢泼恶雨，寺里活了三百年的老菩提倒下，砸到他们住的工棚，别个都没事，就他没有躲得开。后来，他坚持不要再救他，他说老天爷要来带他回去了。
　　 她终究不忍了，眼泪滴滴落下，终于涟涟如帘，哭出声来，她轻抚着他的脸额：不怪你了，我不怪你了，不怪你了……
　　 良久，众人细看，真切地看到他眼角两边浅浅的流出两尾浑黄的小溪，那么明亮，那么刺眼！
　　 他走了。走得也算安稳。在迷朦的溪流间，众人看见，池塘边，桂花树下，他笑了，他笑着吻了她，她哭着吻了他……
　　 她要回去了。她把他存的留给她与孩子的钱，捐予寺庙，修缮损缺。她和她商定，把他的尘灰撒于此间的壁崖荒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