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松林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租到合适的房子了。
　　 在这座城市里能租到一个便宜的住地真不容易，虽然地点有点偏，可对他来说没有关系。一所老式平房小院，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姓赵，儿女不在身边，独自一人生活。老太太个头不高，花白头发，看上去挺精神。
　　 “你叫啥？你刚才说了，我忘了。”
　　 “大妈，我叫马松林，你就叫我小马吧。”
　　 “行，小马，你就住这东厢房吧，一个月300块，要是你手头紧，晚点给也没关系。”赵老太拿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推门进去，马松林也跟进去。
　　 赵老太走到窗前，把花布窗帘拉开，夕阳随即扑进来，照得屋里亮堂堂。这房子有些年头了，白墙已经变了颜色，墙皮也有不少地方脱落，屋里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靠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上面堆了一些东西，用旧床单盖着，旁边是一个旧衣柜，窗户下有个旧写字台，还有两把旧椅子，床对面的墙下堆了一些不常用的东西。
　　 “你看这间房还行吧？虽然有些年没住人了，我隔三差五的开门通通风，放心吧，不潮。”赵老太一边唠叨着，一边忙活着搬单人床上的东西。
　　 “这房好，大妈，我来搬吧，你说把这东西放哪儿？”马松林赶紧放下包裹，拖着一条瘸腿上去帮忙。
　　 “就放墙角里吧，都是旧东西了，平时用不着，卖了也不值钱，搁哪儿不会碍着你的。我去端盆水，拿块抹布来把这灰擦擦你就能住了。”赵老太说着走出门。
　　 马松林刚把床上的东西搬到墙角边，赵老太就端着盆水进来了。“大妈，让你受累了，我来。”马松林赶紧上前两步把水盆接过来，从水里捞出抹布拧了拧，开始擦拭床铺和桌椅。
　　 “厕所在西面墙角里，院子里有水管，这盆就留给你用了。”赵老太看了看，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走出去，一会儿抱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过来。
　　 “我看你没带被子，这是我家里的旧被子，你别嫌弃，我洗的干干净净的。”
　　 “哎哟！大妈，太谢谢你了！我还真没带被子，谢谢大妈，你真是个好人！”马松林心里一暖，自己真是遇到好人了。
　　 “行啊，你自己收拾收拾吧，我去做饭了，今天你也别外面吃了，我给你端一碗就行了。”说着，赵老太转身出去了，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小马，我和你说个事，我的屋子你不能进去，里面供着我老伴的骨灰盒，我怕生人进去惊扰了他，记住了吗？”
　　 “哦，哦，记住了，记住了，大妈，你放心我不进去。”马松林听到赵老太这番话愣了一下，心说：‘怨不得房钱这么便宜，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就是让我进去我也不进去，怪瘆人的，这老太太怎么把老伴的骨灰留家里呢？’
　　
　　 二
　　 马松林到旧货市场买了一辆旧三轮车，骑着去蔬菜水果市场转悠转悠，正好碰上原先工地上一起干活的工友丁友来，人家现在和别人一起从南方倒腾甘蔗批发。
　　 “老丁，你发了，现在成了大老板了。”
　　 “啥大老板呀！就是一个卖苦力的，以前给别人卖苦力，现在给自己卖苦力，不过，这心情倒真是不一样了。老马，你这腿是咋了？你咋到这儿来了？”丁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白云烟，抽出一支递给马松林。
　　 “唉！别提了。你走了那年秋天，架子倒了，我正走在旁边，一下子砸到我腿上，腿就折了。在医院住了几天，老板赔给的那些钱也不够，钱没了，只能出院。我这腿这样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工地上还能要我吗？”马松林狠劲地吸了两口烟。
　　 “工地上就是危险，要不我不干了。那你以后咋打算呢？”
　　 “能咋办，反正不能在家待着。大闺女今年十七了，在镇上打工，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上学呢，我媳妇那身子也不好，家里的农活就算干了也赚不了多少钱，还不如出来找个赚钱的法子。这不，刚买的旧三轮车，想着批发点啥去卖，多少也赚点供孩子上学。”
　　 “要不这样吧，你在我这儿批发甘蔗去卖，我保证给你实惠价，分量只多不少，咋来的咋给你，一分钱不赚，你看咋样？要是没钱，就先赊着，啥时候有啥时候给我就行，要是我一个人的买卖你白拿走都行，这不，还有个合伙的吗？”
　　 “那是，那是，你也不容易，那我就谢谢你了，该多少钱多少钱，不能让你亏了。”
　　 马松林心里七上八下的，也说不起是啥滋味。你看看，原来都是一块在工地上干活的工友，现在人家是老板，自己瘸着一条腿来人家这里讨饭吃，唉！
　　
　　 三
　　 马松林没注意到赵老太家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大炉灶，炉灶上一口大黑锅，这让他想起自己家里也有这么一口大黑锅，爹妈还在的时候总用这口大锅做饭，家里连老带小七口人，吃饭热闹着呢。虽然自己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回家团聚。每年快过年的时候，当他扛着一个大猪肘子进门，孩子们都高兴的围过来，从他背的包里翻好吃的，好玩的；媳妇帮着他把大肘子放在案板上，然后去给他端水洗脸；爹娘见他回来，乐得皱纹聚在一块。
　　 炖上一锅肘子肉，然后放上白菜、豆腐和土豆，还有媳妇腌的咸菜，打开一瓶白酒和爹一人一杯喝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顿团圆饭。自从爹娘先后去世，那口大黑锅就闲下来了。
　　 马松林想起爹娘心里就难受，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虽然家里穷，年迈的爹娘把最好的吃的都留给他，还节衣缩食给他娶了媳妇，帮着他抚养三个孩子。而自己常年在外打工，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们，他们就走了。
　　 正当马松林陷入回忆，身后有人说话：“小马，想啥呢？快进去，别挡道。”
　　 马松林听声就知道是赵老太回来了，他赶紧把三轮车推进去放好，然后转身走过来，帮着赵老太把她的小三轮车也推进来。
　　 “大妈，你的馒头都卖完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呢？”
　　 “早卖完了，我遇到原来单位的老熟人了，多少年没见了，一说话就到这个时候了。”赵老太笑呵呵地拍拍身上的土（其实她身上一点土都没有，下意识的动作）说：“唉！人都老了，有几个老同事已经都过世了，还有的瘫在床上起不来了，这人哪，能吃能动得好好活着，谁知道会遇到啥事呀，你说是吧？”
　　 “是，大妈说的是，好好活着，我看你的身子板就挺硬朗的。大妈，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有退休金，还不够花吗？干嘛还每天卖馒头呢？”
　　 “我这么大年纪用不了多少钱，退休金花不完存起来给孩子留着。卖馒头不为赚钱，就当锻炼个身体，我每天就蒸一百二十个馒头，正好三笼屉，多一个都不蒸，每天出去和别人唠唠嗑，也省得闷得慌。”赵老太摘下围裙和套袖在腿上甩了甩。“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就知道，你看我车上的笸箩里还有三个馒头，拿出来，我去煮个面条汤，咱们娘俩就凑合了。”
　　 “哎，你老歇着吧，我来做吧。”马松林一听老太太说‘咱们娘俩’，心里热乎乎的，这老太太真像妈一样。
　　 吃饭的时候，赵老太说：“我看你那车上有不少甘蔗皮，没用了吧？”
　　 “嗯，没用了，今天忘了扔外面了，就带回来了。大妈，你有用呀？”
　　 “以后，甘蔗皮都别扔了，怪可惜的，给我晒干了当柴火烧蒸馒头，馒头味肯定好。”
　　 “行，以后我都不扔。大妈，我再给盛一碗吧。”
　　 “给我盛半碗汤就行，人老了，爱喝稀的。你吃，吃不饱没劲。”
　　 “大妈，你有几个孩子呀？咋都不见来看你？”
　　 “两个，一儿一女，都在国外呢？一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都远着呢。还有一个，唉！不说了。”
　　 “那你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住行吗？也没个人照顾，有个头疼脑热的咋办？”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前几年老伴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每天都锻炼身体，有时候还出去旅旅游，转悠转悠，老伴去世以后，孩子们想把我接出去方便照顾，我这把年纪了，已经习惯这里了，不想去连说话都听不懂的地方，每天像个客人一样住在别人家，那多不自在，再好的地方也不如自己家好。你家里爹妈都好吧？”
　　 “我爸妈前几年都去世了，我们家就我一个。大妈，你做的面条真好吃，就像我妈做的一样好吃，我都吃撑了。”马松林拍拍肚皮，“以后，只要我在家，你有啥活就招呼我。”
　　 此后，马松林每天早上先去蔬菜水果批发市场把甘蔗批发出来，看到被扔掉的甘蔗皮捡起来放在车上拉回来，然后再回到赵老太家，和赵老太俩人边说话边揉馒头，直到馒头上了笼屉，他才洗洗手，骑着三轮出去卖甘蔗。晚上，再把甘蔗皮拉回来，放在院子里晒干烧火用。别说，甘蔗皮烧火蒸馒头，满院子飘着甜丝丝的香味。
　　 连着几天，赵老太的馒头早早就卖完了，大家都夸馒头香甜，和别人家的不一个味，甚至有人提前订下，怕第二天买不到。赵老太特别高兴，回来和马松林说了这事，马松林也高兴。
　　 “我想着，那么多人喜欢咱的馒头，要不再买两个笼屉，一天蒸200个馒头，现在年轻人工作忙，没时间蒸馒头，我闲着也闲着，干脆多蒸点。反正你每天早上都帮我揉馒头，以后，赚得钱分你一半，本钱我出，你看行不行？”赵老太洗了把脸，转过头和马松林说。
　　 “行啊！大妈，我帮你干，不要钱，我有的是力气。”
　　 “要不，你也别卖甘蔗了，和我一起蒸馒头卖吧。”
　　 “大妈，我不卖甘蔗了，哪有甘蔗皮烧火蒸馒头呀？”
　　 “哈哈，你看我乐糊涂了，可不是嘛！”
　　
　　 四
　　 马松林的甘蔗生意时好时坏，有两次被城管追得到处跑，他腿脚不好，跑不快，有一次被抓住，秤杆也被掘断了，没收了所有的甘蔗，城管要把他的三轮车推走。他扑上去抢自己的车，还被踹了两脚，要不是旁边看热闹的人东一嘴西一嘴的说不能欺负残疾人，他的三轮车也就没了。
　　 马松林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他想哭，不是踢得太重，是他心里特别难受。‘自己是残疾人了，靠卖力气吃饭，没偷没抢的怎么会这样对他？他想不明白。’马松林伸手把地上散落的甘蔗皮捡起来放回车上。
　　 他推着三轮车回到赵老太家，一进门，就看见赵老太的小三轮停在院子里，他把自己的三轮推进来放好，转身去关院门，只见赵老太躺在西北角厕所外的地上，一动不动。马松林神经一紧，脑袋瓜子“嗡”的一声，这是咋了？他赶紧过去，半跪在地上拍着赵老太，叫着：“大妈，大妈，你这是咋了？大妈，你醒醒呀！这是咋了？你可别吓我呀！这可咋办呀？”
　　 马松林看看四周，没人，周围的邻居有些已经搬走，这地方已经发了拆迁告示。这可咋办？马松林把手指放在赵老太的鼻子下试了试，有微弱的喘息。他赶紧掏出他那个破手机打求救电话120，他知道医院的求救电话，以前他受伤的时候工友们打过。
　　 等医院的120救护车来的时候，马松林已经弄了一些水掸在赵老太的脸上，希望能让她醒过来。果然，赵老太的呼吸逐渐好起来，急救车上的大夫给她做了简单的检查，说老太太没有生命危险，要回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把她抬上救护车带走了。马松林总算松了口气，赶紧回屋带上自己所有的钱骑着三轮车奔向医院。
　　 等到马松林到了医院，赵老太已经完全醒过来了。经过CT，心电图等检查，医生把马松林叫到诊室和他说：“你们家老太太血压有点偏高，脑供血不足，还有颈椎有增生压迫神经导致她突然晕倒。”
　　 “大夫，那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她这病严重不？把我吓坏了！要是出了事可咋办呢，我怕我都说不清。”
　　 “你不是老太太的儿子呀？那她家人呢？叫一个来。”
　　 “她儿子闺女都在国外，家里就她一个人，我是租她房子的人。”
　　 “这样，问问老人家，她是愿意住院观察，还是愿意回家静养？”
　　 “那好，我就去问问，大夫，这住院要多少钱？”
　　 “先交押金五千，不够的再补交。”
　　 “好，大夫，那我现在就去问问她，等会儿我再来和你说。”马松林一听五千块住院押金，左手下意识的攥了攥左边的口袋，那里是他这两个月赚的三千六百五十八块钱，还没来得及寄回家去。
　　 回到观察室，赵老太看着他问：“大夫怎么说的？我没啥事吧？”
　　 “大妈，你放心，没啥大事，大夫说你血压有点高，脑供血不足，还有你脖子上长刺，就是颈椎...颈椎长刺，然后压迫神经就晕了。大夫还说，可以住院观察几天，也可以回家静养？”
　　 “那还住啥院呢？回家去，你去护士那里把我的医保卡拿回来，你别发愣了，我老了，又一个人在家，我也怕有啥问题，就把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五
　　 赵老太已经在家躺了三四天，躺得她浑身不自在，平常忙忙碌碌的人一下子躺下来，哪儿受得了。再说，爱吃她的馒头的老主顾也找上门来，这更让赵老太躺不住了，她觉得没事，总想发面蒸馒头。
　　 可是，马松林说：“大妈，你要听大夫的话，大夫说不让你累着，要多休息，馒头等你好了再蒸也不晚，身体最要紧，要是让你在国外的儿女知道你病了，他们该多着急，你说是吧。”
　　 “没事了，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别为我担心，这么闲着我更难受，浑身都酸溜溜的。我少蒸点就行了，再说还有你帮我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