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队长一拍桌子：“我还没说两句，你们就是千句万句呀？现在社会安宁，经济繁荣，生活越来越美好，哪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啊？还是兵荒马乱自然灾害的苦难岁月啊？”
　　 两人低头了，哑口了。
　　 莫队长指指白幺妹：“你养的猪呀鸡呀算不算收入？你男人在外挣钱算不算收入？你吃不起饭还养疯狗啊？”又指指汪漆匠：“你割漆卖漆算不算收入？你编箩筐卖席子算不算收入？你养母猪卖猪仔算不算收入？”
　　 白幺妹忍不住了：“胖冬瓜直接破坏我的名誉权，村领导班子也间接受伤害……”汪漆匠低头咕哝：“你给我配窝没成功，就算成功了，就算生十个猪仔，每个卖80元，也才800元……”莫队长冷静了，拍拍白幺妹肩头：“你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领导班子内部的事以后领导班子内部解决。”又拍拍汪漆匠肩头：“ 你一直听领导的话，我也是为你家配窝受的伤，你没得责任也有义务嘛。再说我的脚猪也受伤害了，也要治病呢……”接着就很动感情了：“本来是每家5000元还不止，5000元能不能买一根指头？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但作为领导，应该讲稳定搞和谐，算是凑个吉利数，每家给3800元，还想不通吗？”
　　 两人确实想不通，都低头不说话。
　　 莫队长在屋里徘徊，突然从窗子看见黑神在屋角徘徊，墙洞堵上了，它钻不进来。莫队长恨恨地盯着它，招手，叫两人观看，莫队长不能用食指，就用小拇指指白幺妹：“你是好人。”又指汪漆匠：“ 你是好人。”再指指黑神：“它是疯狗。”
　　 两人一起点头附和：“它是疯狗。”白幺妹忙申明：“我没养它了。”汪漆匠也声明：“我也早和它划清界限了。”
　　 莫队长恨恨说：“不为它不起，不为它不落，你们为它赔钱，老子被它伤残，把它整死！”汪漆匠摇头：“它凶得很，一般人拢不了身。只有用老鼠药。”白幺妹脸一下白了。
　　 莫队长摇头：“你们听说狼心狗肺这个成语吗？据说这两样东西最好吃。下毒了有污染，我不敢吃有污染的心肺。”汪漆匠问：“难道用枪打死？”莫队长摇头：“现在枪支管理严格，哪来的枪？”“难道请黑社会的人一刀捅死，要多少钱？”莫队长又摇头：“小题大做，影响不好，还是让它最信任的人下手。”两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脸惊骇，都摇头摆手。莫队长发火了：“幺妹子，不是我不讲感情，你男人在外是流窜犯，有人举报他偷摸抢劫，老子一旦落实，要送他进牢房；姓汪的，你生了两个女娃子，还想生儿娃子，按规矩要结扎，你俩看着办吧！”两人目瞪口呆，嘴巴张大成青蛙。莫队长大手一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要么你们把狗当宝贝，要么你们把我当领导，二者必选其一！”在莫队长的直视下，两人低头了。
　　 莫队长看着黑神警惕的眼睛：“说话小声点，这狗灵性。来来来，每家再少给一千，我们商量个办法……”
　　 黑神不知道人心的险恶。
　　
　　 6
　　 云压巫山千峰暗，风动三峡万木秋。
　　 黑神又饿又冷，饿了翻垃圾，找剩菜冷苕吃，冷了睡岩洞洞，缩烂棚棚。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秋雨愁煞人，它身上经常湿漉漉的，又沾满了苍耳子婆婆针，搞得一身黑毛乱糟糟的。终于天晴了，它趴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看见来人了，但人们都躲它，咬了队长，都避嫌。看见远处一群鸡，它流口水了，但还没有完全成为野狗，所以想偷鸡也没偷。看着女主人的家，它眼巴巴久久望，虽说没有岳飞忠君的情操，可它有爱家的本性啊！
　　 这天下午，夕阳西沉，已近黄昏，夜风渐起。落叶纷纷。黑神无路可走，又到主人家徘徊。真奇怪，白幺妹这次没赶它打它，汪漆匠也在，两人竟向它微笑招手，还拿着一根猪骨头。黑神感动极了，肯定主人原谅了它的错误，摇头摆尾到了两人跟前。汪漆匠把骨头放到它嘴前，好香啊，是腊猪蹄！黑神好久没吃过了，它一口咬住，白幺妹拍怕它脑壳：“趴下。”它听话，乖乖趴下，还用鼻子蹭蹭她的裤子，裤子也香，是洒了香水的。它又蹭蹭汪漆匠裤脚，感到了一种熟悉的亲切。毕竟饿了，就蜷在两人脚前，身体温暖心更温暖，咬得骨头嚓嚓响，眼睛一闭一闭的，真是难得的享受啊，竟泪花闪闪了。汪漆匠坐在左边，白幺妹坐在右边，他悄悄拿出麻绳，向右边眨眼睛。白幺妹竟站起来，回屋拿出许多骨头，全部放在黑神面前：“莫急莫急，急了卡喉咙。”汪漆匠一瘪嘴：“心慈手软。”白幺妹突然流泪了：“枪毙杀人犯前也要让它吃肉喝酒，毕竟在你家也养了大半年呀。”汪漆匠无言。白幺妹站起来，怅怅发愣，慢慢回到寝室，轻轻关门。莫队长躲在里面，悄悄问：“来了？”她点点头，突然哭起来：“我有些害怕。”莫队长把食指放在她唇前，轻轻扯扯她衣角，掏出三百元，塞到她手上：“我上报了，把你培养成养鸡专业户，马上要补助你三千元。”又亮出杀猪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裤子要挎下，胆子要放大。这个时候了，还犹豫啥呀？”她瘪着嘴点点头，坚决出门，关门。
　　 黑神很幸福，很陶醉，肚儿饱了，身儿暖了，安全感有了，精神和身体有了难得的放松。这时两人一左一右，轻轻抚摸它耳朵，它耳朵绵起；轻轻抚摸它脊背，脊骨舒软；尾巴一摇一摇的，眼睛完全闭上了。白幺妹轻轻摸它脖子，拿出麻绳，套上，拉了个活结。黑神睁开半只眼，心想我不会跑了，再也不惹麻烦了，拴与不拴是一样的。哪知双方抓紧绳子，突然站起，猛地使劲，黑神想叫，叫不出，拼命站起，挣脱不了。看左边，白幺妹闭着眼睛咬着牙齿拼命使劲拉，但眼角流出一颗泪；看右边，汪漆匠也闭着眼睛拼命使劲拉，露出了牙齿……
　　 天地旋转，房屋旋转，一匹树叶儿落在它头上，不旋转了，黑神终于停止了挣扎，不动了。
　　 两人精疲力竭软在旁边。
　　 莫队长叼着烟，悠悠踱步出来，用脚踢，黑神没反应。莫队长一脚踏住它的头，使劲踩：“你还咬我吗？”汪漆匠解开麻绳，不敢看不愿看又忍不住斜眼看，似乎黑神睁了一下眼睛。忙揉揉眼睛，那眼睛没睁开，却流出血来，大骇，就嗫嗫嚅嚅，勒死了你还踩它做什么？白幺妹也站起来，突然跑进屋去了，一声嚎啕……
　　 汪漆匠却久久盯黑神眼睛，那眼睛再没睁开，可能是眼花吧？但为什么流血呢？据说有人死了，见到亲人会流泪，我是它亲人吗？莫队长哗哗磨刀：“你傻啦呆啦？端盆水来！”汪漆匠梦游一般，在地坝转圈圈。莫队长真不耐烦了：“你真掉魂了么？我开膛破肚，快拿盆来接血装心肝五脏。天黑了你拿灯啊？”
　　 莫队长看看杀猪刀，刀锋闪寒光，用拇指试试，很满意点头。弯腰下去，大拇指比着自己鼻子，小拇指比着黑神鼻子：“是你凶，还是老子凶？”于是把黑神翻过了，摸摸它温热的肚子，心肺都是热的呢，又摸摸狗鞭，吃啥补啥呢。他笑了，轻轻划开肚皮，先是白肉，接着流血，莫队长叹息：“你也算一条好汉。好毛呀，可以做一件狗皮袄子，好鞭呀，壮阳的精华……”
　　 正在这时，黑神竟然长长一声叹息，莫队长吓一跳。黑神突然睁开眼睛，紧紧盯着刀子，莫队长魂飞魄散，刀子当啷落地。黑神骇然慢慢站起来，抖抖全身，似乎噩梦惊醒，一口咬住杀猪刀，跑了！
　　 莫队长跌倒在地。
　　
　　 7
　　 传言四起。
　　 有人说：“棒打不死，绳勒不死，刀杀不死，黑神硬是神！”有人说：“猫有九条命，狗也有九条命，命贱就命长，所以农村给小孩喊狗娃子牛娃子，是有道理的。”有人猜想，男人心软，女人力小，勒得只有一口气了。哪知杀猪刀一划拉，把狗那一口气又痛转来了。有人说话不怀好意：“听说狂犬病潜伏期长，一旦传染了，人像狗叫，像狗爬，像狗一样到处屙屎拉尿，还红着眼睛乱咬人。莫队长说它是疯狗，但他被咬了，会不会乱咬我们啊？”有人说出秘密：“为什么黑神是孤儿？它妈被莫队长打死了炖了吃了，杀母的死结打不开，怎么能和谐？”有人说得神乎其神：“为什么莫队长那么恨黑神？他们是前世的冤孽，下辈子队长变成狗，狗变队长，这叫冤冤相报……”
　　 莫队长听得吐血，在家里躲了三天，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特别是一到晚上很诡异，他听到窗外黑神的叹息，打开窗一片空荡荡。上床一闭眼睛，就发现黑神睁开的眼睛看他。一做梦就肚子痛，醒来就想到黑神肚子上被剐吊着的皮。有次晚上去厕所，猫头鹰突然一声惨叫，猛回头，一条黑影一闪，一泡骚尿，竟打湿了裤裆……猫头鹰在晚上睁大眼睛是想抓老鼠，自己睁大两个眼睛是想抓什么？伸出手一看，缺了食指，缺了底气。别看这食指只是人体一个小小部件，但以往只要用它指谁，谁就矮下去，何其有力量；现在呢？指出去就好笑，何其丑陋！为什么没有底气这样丑陋？突然想到了黑神的眼睛和牙齿，背脊发寒，忙跳起来，闩紧大门，又加上抵门杠，给窗户钉铁条，蒙黑布，再仔仔细细把墙洞洞门缝缝堵死，老鼠蟑螂都休想钻进来，然后缩在床上，裹着棉被，手拿杀猪刀，黑麻子变成绿麻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房门，一动不动像个吞口。
　　 第三天晚上，莫队长突然召开村民大会。
　　 他的装扮让人惊异，手拿一把杀猪刀，头顶一个小铁锅，脸上戴一个笑罗汉面具，后脑戴一个吞口，屁股上绑一面铜锣，腿上绑缠牛皮。这是干什么呢？
　　 他用杀猪刀敲敲屁股上的铜锣，当当当，“大家安静，”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到背后墙上，很大很大。他的声音也很大很大：“我宣布，黑神是疯狗！”
　　 大家呆傻了，不久前它是英雄，一眨眼怎么成了疯狗？何况它第一次救你的命，第二次治你的病，怎么会是疯狗？
　　 莫队长看出了大家的疑惑，又敲敲铜锣：“不是我说它是疯狗，是专家定论它是疯狗。从私人角度讲它对我有恩，从公家角度讲它对全村有害。椽子是椽子，檩子是檩子，公私要分明，立场要坚定。现在我谈谈什么是疯狗。”
　　 莫队长清了清喉咙：“疯狗症状：偏着脑壳，眼睛血红，走路不稳，毛发凌乱，认不到家也认不到主人，四处流浪。疯狗危害：见狗咬狗，见人咬人，喜欢从背后搞突然袭击，防不胜防，像一颗定时炸弹，到处传染狂犬病。什么叫狂犬病？医学上叫恐水症，是由狂犬病毒所致的自然疫源性人畜共患急性传染病。流行性广，临床表现为特有的恐水、恐声、怕风、恐惧不安、咽肌痉挛、进行性瘫痪等。发作后像狗一样嚎叫，四肢着地乱爬，见什么咬什么，像拉登一样是恐怖分子。潜伏期长短不一，最短3天，最长19年。该病死亡率几乎100%，对人类的生命构成极大的威胁，是现在我村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解决办法：立即处死，任何人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可以打杀。方法不论，棍棒、刀子、绳子、毒药、陷阱、下套子都可以。奖励办法：只要见到尸体，村里奖励五十五元五毛钱……”
　　 大家明白了，莫队长这全副武装是防备黑神的，戴笑罗汉面具相当于蒙面大盗，笑模笑样谁认得到？戴吞口是威吓震慑，黑神不敢从背后袭击；绑铜锣缠牛皮是防备万一，即使黑神下口也咬不到皮肉。莫队长加强国防力量，确实聪明伟大。
　　 但副作用是大家一下惊恐不安。
　　 黑神在村里游荡。人们从门缝窗洞观察，确实是脑壳偏着，一只眼血红，黑毛乱糟糟的，走路似乎不稳，小偷一样东张西望。有人说偏脑壳是木棒打偏的，眼睛是绳子勒红的，走路不稳是饿的……但这不是主流语言，主流语言是队长过去宣布它是英雄是正确的，现在宣布它是疯狗也是正确的，事物在发展，观念要变化，这叫一分为二，这叫与时俱进，黑神必须坚决打击。但嘴上说和行动是两码事。平时黑神威猛，大家心里发怵，若真被咬了，要先打三针狂犬疫苗，每支就是300多元，谁敢冒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晚上一般不敢出门，整个村子静悄悄。白天要上坡干活，晚上要上厕所拉屎，但总害怕它从屋角角树丛丛蹦出来，大人脑壳后戴个鬼脸壳壳，小孩上学屁股上绑铜锣。旮旯山开启了戴面具的新纪元。
　　 黑神没有申辩权。这次开会其实是下了判决书，死亡是迟早的事。
　　 第五天，幺妹子的宝宝在池塘边玩耍，看见水里小鱼多，摇头摆尾很有趣，就抓着苇草去抓鱼，哪知苇草断了，扑通一声，竟掉进塘里，溅起一片水花。塘很深，锅底形，越挣扎越下滑，最后只有两只胖手手乱抓……汪漆匠在坡上干活，看见了大声喊救命，可周围无人，明知时间来不及，还是朝山下跑，就在这时，屋后树林里竟跳出黑神，一个飞跃，跃进池塘，咬住小宝宝衣服，拼命拖，终于拖上岸，刚喘一口气，哪知屋后竟跳出一个笑面罗汉，趁黑神还在拖宝宝的时机，挥起枣木棒，没头没脑乱打，黑神汪汪叫，一瘸一瘸跑了，跑进黑松林去了。
　　 汪漆匠对人讲黑神救人的事。莫队长一声吼：“人证呢？物证呢？你一个人说哪个相信？你和它有私人感情，这是同情疯狗！我说是疯狗记仇，想把宝宝推进水里淹死呢。有不有这种可能？”
　　 大家当然相信莫队长的话，当然不相信汪漆匠的话。只有白幺妹在屋里哭了一天。
　　 但指示下去，不见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