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九月菊花黄
只是在每年的那个菊花泛黄的日子,尊师重教的教师节来临之际,自己受到上级有关部门表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丁福祥、张敏两位恩师的影子,是他们体现在我身上的为师之道,影响着我在为学生授业解惑的同时,去用全部的身心关心和爱护他们,才在事业上小有建树。
每当想起恩师的时候,我的内心会不自觉地涌起阵阵要去县城拜见他们的冲动,可是当年曾经给他们造成的难以弥补的伤害又羁绊了我前行的脚步,如果真的面对起来,我又该说些什么呢?唉,人世间真的有太多的无奈!
随后的结婚、生子、忙于事业,就这样我把最该做的事搁置了起来。
(六)重逢
十年前,又是一个菊花泛黄的日子,恰逢我与恩师相识三十整年。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接听后,那边传来同样陌生的声音:“喂,小不点,你可好啊?”
“你是?------”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是王强啊!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从你那里的老同学中搞到你的号码的!”
喔,王强!他是那年我们班考得最好的同学,听说现在在北京工作。
就在我搜寻着有关他的记忆的时候,他又说话了:“咱们班的老同学想搞一个老师和同学的见面会,地点是蒙山公园,到时我去接你。”
“好啊,好啊!”我激动地说。
“这么多年都挺想的!”
“那是,那是。”我有些语无伦次。
挂断了电话,我心酸得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一是为老同学们还记得我而感动,另一个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见一见多年来魂牵梦绕的两位恩师,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就退休了,应该回到老家修养了吧?现在过得好吗?
一直以来所关心的这些问题,终于可以一一知晓了。我真的盼望这一天能够快点到来。
可是,那个一直盘踞在内心深处的顾虑却又在这个时候探出了头:那伤痛------
旋即一个借口又逐渐占据了上风:同学和老师的见面会,人多,热闹,也许能冲淡我与恩师见面时的伤感,只要能见见他们就好。
我就又陷入一种幸福的憧憬之中。
这一天,秋风送爽,万里无云,应该说是个少有的好天气。
可是坐在老同学接我的车里,心里却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有即将见到恩师的喜悦,又有真要面对时的愧疚与不安。是开车的王强时不时地一阵嘘寒问暖,让那情绪一会离开,一会又席卷而来。
经过好长时间的长途跋涉,车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公园门口似曾熟悉的菊花丛中,早到的老同学们正在等待晚来的同学和两位恩师。
三十年的不见,他们中的好多人我已是分辨不清了,倒是他们还记得我,一个个拥上前来对我这落魄之人亲切地喊着:“小不点,你也老了喔。”
幸亏有王强给我提醒着他们的名字,才不至于我那么地无言以对。
有了刚才的尴尬,我设想着恩师的到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三十年的不见,三十年的魂牵梦绕,当年那一对风华正茂的恩师,在那次的摧残之后历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磨难又会是啥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还会认出我这个曾经疼爱过而又失望过的学生吗?
“老师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这声音把我从遐思臆想中拉了回来,这一刻的到来让我顿时有些紧张。
前去接老师的车在我们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瘦瘦的,很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真的完全没有了三十年前的模样。
此时,我悲伤的情感大门瞬间打开,真想大哭一场,发泄发泄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但是理智告诉我,这样做不合适!我只得强忍着故作镇静。
刚开始两位恩师极力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向迎上前去的我们走来,只是他们的眼光在我们中间急切地搜寻着什么,当丁老师终于发现了我以后,目光里开始闪动出点点浑浊的泪花,一边喊着:“邱波,你小子好狠啊,这些年来,其他同学我都见过,咋就没见到过你?”一边颤巍巍地直奔我而来。
要不是提前知道是恩师来了,时隔这么多年的风云变幻,我真的会认不出他们,而恩师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再也忍不住,哭喊着跑上前,紧紧地搂抱着两位我生命中的至亲至爱和至敬,虽然共同生活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是这种情感的积淀已经逾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我哽咽着说:“老师!不,恩师!我,也是想您们想得好苦,可是------”
“不,见个面不容易,咱高兴都来不及,过去的事咱不提它,不提它!”两位恩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表现出少有的豁达。
周围的老同学一个个被这场面感动得纷纷落泪。
他们搀的搀、拉的拉,把我和恩师拥进屋子,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让我们坐下,又一个个先后离开,到外面相互问候各自的情况去了。
这次的师生见面会,倒好像成了我与两位恩师的单独见面会。
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都在极力地回避着什么,尽量不去触及那掩藏很深的伤痛,以至于交谈得并不顺畅,有些话到了嘴边,就又被强行压了回去,即使是这样,散乱的几句日常话,还是或多或少地波动起彼此内心伤感的涟漪,以至于泪水会时不时地涌现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或许是怕老人承受不住我们交谈中所引发的对往事追忆的痛苦,也或许是怕我感情太投入会情绪失控,一直在旁边观察着的王强跑过来搭讪说:“老师,邱波,该吃饭了。”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老师要走了,就在他们上车离开的一瞬间,我发现他们似乎比来的时候苍老了许多,而且丁老师猛然回眸投向我饱含怜爱的目光里却又有着万千挂念的忧伤,它像一把利爪狠狠地撕扯了我的心,以至于连追上前去留下他们的联系电话号码的勇气也没有了。
(七)重陷十年相思苦
回到家的我,一连好几天神情倦怠,郁郁寡欢。
妻子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没。”
“不会是刚见到老师,又在想他们了吧?”
她的这句话倒是一语中的,这次三十年才得以实现的重逢,尽管气氛有些压抑,但是默默中传递的师生情谊足以让彼此感到人生路上那种相扶相持的满足,可是这种满足是在把两位老人多年来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疤重新撕裂得献血淋漓之后才得到的,我是在为这个负疚着。
嗯,以后还是少见的好。这样想时,我便有了一份心安理得。
只是,只是那每晚的梦中一丛丛泛黄的菊花把我与恩师从相识到重逢的一幕幕连接得天衣无缝,让我与他们又重新生活在一起,我又有了许许多多的憧憬与期待。
于是,来年的春天,我把院里、院外所有的空地上密密实实地插满了菊秧,每年的九月,我就有了与恩师一次又一次美满的约会。
可是,那梦醒后的相思之苦,又有谁人知晓呢?这让我想起了宋代婉约派词人晏殊写的名作《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当然,把这首表现闺思的词作用在我对恩师的思念上有些不妥,但相思之苦可见一斑。
就这样,一晃又是十年。
(八)又到九月菊花黄
今年的九月,菊花似乎开得比往年要早,遍地的金黄诱发起我对恩师更加猛烈的思念。
前几天,那位学兄王强又打来电话,从他的电话里我才得知:十年前那次我与恩师的相见,其实是丁老师委托他操办的,那时他们早就退了休,尽管县城里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可是年纪大了,在外漂泊的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只是,只是其他的学生他都一一见过,就是一直没有见过我,于是他们还在等,直到那段时间里他们感觉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这才------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如雷击顶,忙哭着问:“老师现在可在?”
“嗯,还算硬朗,或许是他们还想见见你啊!”
“老兄,我去,我去,我明天就去!”
这一夜过得有些漫长,我怕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恩师了,天不亮就与妻子起来收拾东西,喊醒儿子、儿媳,抱上还在沉睡中的小孙子,由儿子开车匆匆上了路。
凭着近四十年刻骨铭心的记忆,前行的方向一直没有错,但是现代化道路的铺设却在时时干扰着我,只得一路打听,经过四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接近了那个小山村,虽然时代的变迁已经让它改变了许多许多,但是村东头的三间瓦房依旧沉默在一片新房之中,散发着她特有的隐忍而豁达的气息。
快要到达恩师住处的时候,路边的一户人家正拆了旧房建楼房,刚刚卸下来的建筑材料排满了路面的大半,我们只得停车步行前往,旁边的一位村民跑过来搭话:“你们是到丁老师和张老师家的吧?今天早晨他们还说好像有客人要来呢!”
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某种心理感应?我一边回应着那个人一边在前面加快了步子。
大老远,在门口金黄金黄的菊花丛中我看到了那两个让我负疚了大半生的人,他们也正在朝我们这边翘首而望。
越走越近时,我终于看清了八十二岁的恩师比十年前更加消瘦了许多,只是在菊花金黄的映衬下,满头银发的他们倒是显得精神矍铄。
我心头一热,几乎跑起来,带着哭腔喊着:“老师,老师!”
这时,他们也认出了我,蹒跚着迎了过来。
我们三个人又一次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真像一个与亲人失散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再也不愿分开。
丁老师一只手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擦了擦自己湿润了的眼睛,激动地说“你呀你,可把你盼来了!”
当他看到其他人时,推了推怀中的我,问:“他们是------”
嗨,只顾了高兴,还忘了给老师介绍我的家眷了。
妻和孩子们一一上前认过恩师。
张老师逗着儿媳怀中的孩子,乐呵呵地说:“邱波,我的重孙都这么大了喔!”
不等我回话,丁老师调侃说:“你还认为他小啊,一转眼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不当年光滑帅气的脸上都雕刻上菊花瓣了。咱是老菊花,他是小菊花了喔!”
他的话立刻引得众人大笑起来。这笑声穿越层层云雾,在山区空旷的上空传播开去。
“别逗了,快进家。”张老师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接过孩子。
儿媳怕累着老人,急忙搀住她的手,说:“奶奶,孩子挺重的,还是我抱吧。”祖孙三走在了前面。
进得院子,遍地的菊花,让我一下子想到自家院子里的那些,这难道又是巧合吗?再想想刚才丁老师说的“老菊花”、“小菊花”,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
屋内的摆设简单而有情调,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两位恩师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我们依次坐下,张老师张罗着要为大家倒水,妻子没让她动,自己一一倒过。丁老师不喝白开水,这是他的习惯,我是知道的,便吩咐妻子又为他沏了一壶浓茶。
就这样一边喝着一边聊些家常,很快就像一家人一样。
儿子、儿媳抱上孩子去外面看山景去了,张老师拽着妻子到厨房张罗午饭,屋内只剩下我和丁老师俩人,沉默了片刻,他开了口:“邱波,有些话一直没机会对你说,再不说,怕是要带到土里去了。”
“老师!”我一把攥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这些年来你一直躲着我,你是在为那件事转不过弯来,这我知道。可是,我更内疚,要不,你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当然,现在也不错。”
“老师,我有罪,我早该来看您的!”
“说真的,我和你张老师就怕临死前看不到你了。”
这当儿,张老师进屋来拿米,看到我俩眼圈都红红的,就对着丁老师说:“瞧你个老头子,孩子到了眼前高兴都来不及,你又倒腾些啥事?”
“不说了,不说了。”丁老师直了直腰,唏嘘了一下。
可是,张老师刚走,他又忍不住抓起我的手,说:“那次去学校看你,不应该去的,只是放心不下你,看到你按部就班的样子,我很放心,谁知------”
“老师!”
“后来,我也曾到过你的家乡调查当地老红军的事迹,听说你工作干得不错,就没再去打扰你。”
“老师!”我把头压在他的腿上抽泣起来。
稍稍稳定后,我也把这些年来的相思之苦倒了出来。
这天的午饭我们吃得都非常香。
饭后的聊天更加开心,直到下午三点多钟,看我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丁老师倒是下了“逐客令”:“很想留你们住几天,小重孙换了新地方,晚上睡觉会不习惯的。时候不早了,路又远,回去吧,注意安全!”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出他内心深处的那份不舍。
我们要走了,两位老人送出大门,渐行渐远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回望,直到两个刚毅苍老的脸庞消失在那片吉祥、长寿的金黄中。
一路上,我在想:芸芸众生中,让我有幸遇上了两位恩师,从此,你、我、他的生命里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交集,尽管这交集里五味杂陈,既有相知相拥的欢乐,又有尘世磨难的痛苦;有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也有挫败后的失落。可是,拥有过的就值得每个人用一生一世容纳它、升华它。庆幸的是我们都在努力地这样做着,只是我做得有些蹩脚,不过恩师请您放心,有了这一次坦然的面对,我会常来的,特别是不久后退了休,我要伴随您的身边,为您养老送终,即便是人生无常,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有我的儿子,他也会前来尽孝的。
说真的,我不想一生留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