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同题征文·散文)
这是我们的村庄
祖辈们一代一代老去的地方
村口那蹒跚的老槐树
成了村口漠然的守望
远古时代的梦
如一只干瘪的乳房流出泪水
朵朵鲜红,经年成行
曾经挚爱的爱
宛若堆满臭泥的死水潭
散发腥味,承载惆怅
我们的身体一半是白骨一半是泥浆
在不见繁星的夜空下俯视未来
祖先的遗体燃烧正旺
火焰中央
明年的收成流亡在麦场
这是集体的合葬
这是我们的村庄
……
其实,这是我一直魂牵梦萦而又不敢触摸的疼痛,想满纸倾诉而又一直不敢落墨的伤心话,是心中牵挂太紧又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哀思。村庄啊,你是我一生的疼痛与忧伤!我像从村庄漂泊出去的炊烟,虽越飘越远,流落在他乡,心却在故乡。
当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天空下着雪,村庄已是一片净白,连绵的山峰起伏似一条批着白色面纱的沉睡的玉龙,飘舞的雪花如一群精灵,成群地跳跃着,很是活泼。只是这样的雪已不是记忆中村庄的雪景了,曾经的雪景比这厚重的多,雪下得紧的多,但气氛温暖、融洽、活泼,不似今天这般压抑和悲凉。
我要说的村庄坐落在魅力湘西的深处,沿着沅水往下走,在张家界和沅陵的交界处,一个叫望乡台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村庄所在地。居民主要以土家族人为主,白虎是我们的崇拜神,我们有自己的语言、织锦、傩戏以及高大巍峨的土司王府,这里有神奇秀美的自然风景和神秘的土司文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生活了十几年,我感谢着村庄的山山水水,它养育了我生命的同时还净涤着我的心灵及性情。
十年后重站在村庄的土地上,恍若如梦,但这不是梦。因为雪,村庄显得很安静,簌簌的雪压枝头的落地声、村庄的鸡鸣与狗吠是那样的真实,小孩子撕心的哭喊在空旷的村庄显得格外寂寥。
风吹着雪花漫天飞舞,村里的宋奶奶经过身边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宋奶奶,您好!”她很是惊喜:“你回来了!很多年没回来了吧,长得都不认识了……”雪花落在奶奶的白头发上,时光的雪花一层一层将她的青春融化,村庄在时光的长河里为她渡上了苍老。
远处的田地已长满了齐人身的荒草,看似很久未曾耕种过了。我是被土地遗弃了的孩子,反过来,村民却抛弃了他们。十几年前,我曾随父母在这片土地上插过秧、割过稻子……落了很多汗水,被太阳晒黑过胳膊和脸庞,一代又一代人,扛起农具,在田地里收获粮食与希望。
在农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所盼的就是所获和来年的希望,还有类似这样的喜悦算是村里人的一种欣慰吧!但恍若一夜之间,一个庞大的村庄从此衰落,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年轻人了,剩下的只有老人和留守儿童,我不得不对这个社会现象产生一种巨大的惊怵。仿佛一个大燕巢被人捅碎,覆卵满地,燕去人空,不复再来。然而,值得怀念的是村口的那口老井,倘若如旧,在这雪的世界里散发着丝丝热气,这个为一代又一代村民提供乳汁的老人,在艰难的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望乡台村的落日夕照。村里坚守的人们赖以生存的水依旧来自于这口古老的井。挑也挑不干的老井,仿佛是一只蓄满伤痛的眼睛,永远有止不住的滔滔泪水。
那么我又是怎样离开村庄的?说来话长,甚至是满纸话凄凉!十几年来,身寄江南的我仍不敢重回那一段牵扯的回忆。至今我还记得是在某个饭后的晚上,母亲和父亲商量,现在孩子上高中了,花费越来越大,假如考上了大学,没钱上学岂不是耽误了孩子?再说还有一个儿子,他将来又怎么办?靠种这几亩地你能折腾起什么样?要不我们也出去打工吧!就这样,父母亲前往贵州一家老乡开设的工厂打工了,我和弟弟寄居在了城里的三姨家。在我们全家离去的早晨,无人来村口送别,一辆乡村客车带走了我们全家,之后又将我带到了更远的江湖之中,此后我再也未回过村庄。
到今天回想起来,母亲做出离开村庄的这个决定我相信并非偶然。母亲出生在六十年代,当时全国正在大办人民公社,可惜的是母亲还在奶奶肚子中的时候,爷爷就因为一个疾病夺去了生命。我曾听母亲讲,爷爷发病的时候毫无征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半夜突然全身抽筋,当时医疗条件落后,村里的赤脚医生还未请到,就遗弃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溘然而去了。爷爷当时是生产队的队长,很是能干,为人耿直、不爱说话、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但随着爷爷的离去,奶奶伤心过度,日夜哭泣,胡思乱想,精神竟也出现了问题,在我母亲六岁那年,也追随爷爷而去了,留下了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十二岁的儿子是我伯伯,六岁的女儿则是我的母亲,当时还有另外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大姑、一个是我二姑,但都已纷纷嫁人。
当时队里给伯伯和母亲定下的口粮是一个月80斤稻子,其余皆无。母亲每每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就忍不住淌泪,我也跟着落泪。只是我明白我的泪水远远体会不到母亲经历的苦楚与辛酸,一个尚在童年的孩子却要独立生存在这村庄,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往事不提也罢!只是我相信她对村庄的感情是复杂的,到某一天要离开也是一件必然的事。如果说母亲的离开是被逼迫的,那么我的离开就是理所当然的,我这样说并非基于纯粹的宿命观,而是指我们这一代人在诞生之初,命运的判决书里早就书写了我们注定是要被流放的,即使你一生都在努力企图剪断与村庄的血缘联系,却终归徒劳无获,一点就可以说明,你喝的老井的水早已融化在血液里,保存在了基因密码之中。
往事本不想再提,但又不得不想,记忆中与村庄有关的某些碎片总在脑子中徘徊。我的奶奶据说是城里的大家闺秀,湘西自古多土匪,奶奶一家为了避难,举家迁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望乡岩,爷爷家当时是地主之家,于是决定两家结为姻亲。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随着全国解放,开始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建国后,开始是土改,顺应着改革潮流,祖父家的房子、土地都被分改了,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土改后没多少年,开始大办人民公社,祖父家和普通家没什么两样,一样要出工,按工分分粮,好在爷爷家此前一直没怎么苛待过他人,村里人推举爷爷做了生产队的队长,天天带着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未曾停歇过。
文化大革命期间,爷爷已去世了,但我家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地主自然在批斗之列,爷爷已作古,奶奶精神异常,革命众将没有过分为难我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幸运,至少还有一个宋家的大地主听说被当时的红卫兵吊在祠堂的横梁上用皮带抽打过,最终这个大地主禁不住煎熬,跳入沅水自杀了。在这样美丽的村庄发生的种种在我看来真是对美丽的亵渎,对这片土地的辜负,虽我家没有被批判,被打倒,但因为是地主分子的后代,自然是众人防备的对象,家境也日见凋敝,奶奶带着我少年的伯伯和出生没多久的母亲开始了世间之苦,最后因怕女儿被饿死,奶奶只好托已嫁他人的大姑姑将我母亲带到她家去养育。
大姑姑嫁的地方处在群上之中,在这里要存活下去不难,但也不容易。六、七岁的母亲开始在大姑家干起了家务,这样过了三年。噩耗传来,奶奶因为长期精神异常,也患病身亡了,母亲和大姑姑回来奔丧,据母亲泣诉,那情境极其悲凉,因贫穷没有棺材,只好将木板拼起一个匣子,大姑父和二姑夫将奶奶抬到后山的山岗上草草埋葬了,没有和爷爷葬在一起。
奶奶去世后,母亲也就没再去大姑姑家寄住了,和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伯兄妹两人开始相依为命。屋破偏逢连夜雨,一次伯伯突患疾病,也是抽筋,但无钱医治,一场病虽然没有夺取伯伯的生命,但伯伯此后落下了终身残疾,身体变形,全身无力,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
母亲在十八岁那年,认识了我父亲。当时很多人认为我母亲定会远嫁他乡,抛弃村庄,离开这个地方。其实他们哪知道母亲的心思,自小就体会生活不易的母亲怎么会轻易抛弃她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会离开埋葬在村东头山岗上的二老?怎么会轻易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庄?于是经人撮合,父亲来我家入赘作了上门女婿,所以至今我一直随母亲的姓。据说当时媒人跟我父亲讲,她家没父母大人,只一个残疾哥哥,你去了一点压力都没有。多么无奈的事情啊,无父母大人竟然成了一个吸引人的条件,我宁愿相信我父亲当时不是这样的想的,毕竟父亲当时高中刚毕业,只有二十二岁!
以上都是母亲曾经的泣诉,在我的记忆深处,村庄给我的印象简化为黄牛、老槐树、吊脚楼、村庄的雪……尽管村庄的土路古老,尽管儿时的时光平静,但村庄在默默中把我变得成熟,在我初三那年终于体会了生离死别。由于伯伯身体残疾,所以一直由母亲赡养,就在我上初三面临重点中学招考的时候,伯伯病了,我以为是小病,未曾留心。当时借读在城里三姨家,当两周后我再打电话回家,问伯伯病情是否有所好转,母亲在电话那头哭着告诉我,你那还有伯伯,他已经去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原来母亲怕影响我考试,没把伯伯去世的信息告诉我,当我考完回到村庄,远远就看见了一座新添的坟,伯伯的坟地处在爷爷墓地的旁边,虽然这父子俩这一世没太多交流,死后也算是相依而眠了。按照中国人的观念,也算是落叶归根,长于斯,当归于此了,村庄原来不仅可以生育我们,还可以埋葬。
此后我们全家离开了村庄,我去县城上了高中,父母亲去了贵州,弟弟去镇上寄居在姑父家念初中,一家人分别离析。此后我从湖南到湖北再到江苏,跨越几个省份,辗转几千里,跌宕在江南。陈年旧事,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去年前往贵州过春节,母亲说,听别人讲老家的房子瓦背快塌了,这几天有空你回去看看,请几个人修理一下。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替我回去好好看看他们吧!多替我给你爷爷、奶奶、伯伯烧点纸钱,这么多年我也没回去了,梦里常常梦到你奶奶和伯伯……”听着母亲的唠叨,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如今我径奔而来,在这个似乎被世间遗弃的村庄,寻找一个现实的传说。我相信在远方栉比鳞次、车水马龙的都市里,有一群人定会和我一样被村庄魂牵梦萦,必有一盏宛然如昨的灯火,照亮着村庄曾经经典的面容。站在村庄口这条铺满积雪的小路上,我能随时回想起儿时与村庄发生的记忆,我深怀渴慕的眼神就是一张生动的寻人启事,我把自己张贴在村庄大大小小的角落里,希望得到灵魂的回归,并还要轻轻地道声:“对不起,我已来迟。如今你也老了,我也快而立之年了!”
当年的月亮,是怎样照临村庄?如今看着村庄我却觉得自己离村庄渐行渐远——一个时代的苍老背影,让我久久失语。每当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都不敢细说,我也从来不忍打听村庄的讯息,因为不是某个老人去世了,就是某人在某个城里买房了。
十几年来,我四处漂泊,独自流放在这个叫做祖国的土地上,从来没有想到要回到过村庄。我要远远地看着她,不管是现在如火如荼的新农村建设还是滚滚的城镇化车轮碾压,我注定只是一个旁人,最后,我将看着他慢慢地死去,她比我要老得多。上次家乡招聘教师,我打电话回去咨询,教育局的同志也许是出于好意,建议我不要回去报考,因为家乡待遇不好,发展空间也不大。当我说还是故乡好的时候,领导更是建议,男儿志在四方,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回去,我只是想离村庄近一点,活得轻松自由、活得毫无歉疚和罪恶感。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在某些深夜,扪心自问时是否有过汗颜,独自在途时,是否有过恐惧。村庄至少给了我们生命,童年的游戏至少发生在村庄,曾经的嬉戏还在村庄的小巷里回荡,村庄的土墙上还残留着童年的画作,水沟里还有曾经筑起的坝堤和捕捉的泥鳅。
《般若心经》中有言:“心无挂碍,则无恐怖。”以生存为借口,我逃离了村庄,我怎么也想不到,车程20几小时的距离,却要让我花费一生的精力去铺垫,整整十多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内心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当和我类似的人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因为一想起村庄,就是苦涩与牵念,我早已将村庄抛弃在了脑后。
一个历经多少辈人守望的村庄,在经历了坎坷备尽的生涯后,竟慢慢走向了衰落,似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被时光压完了脊梁,弯弯曲曲。村庄的存在,如同一部古老的天书,讲述着生与死的故事;村庄的存在,如同瞎子阿炳手中的二胡,演绎着忧伤和凄凉的守望;村庄的存在,如同摇曳的乡情不经意间总会牵扯着神经与心脏。
离开故乡的时候,雪始终没有融化,但大多地方已露出了褐色的地面,似一块块伤疤。我知道,这场雪在江南是没有的,它将随着记忆被带到远方融化成一条生命的长河,让我去淌,让我去挣扎,让我在融化的过程中寻找到生命的苏醒与真谛!
写到此,身在江南的某个角落的我终忍不住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十几年的泪水陡然奔泻,泪光中似乎看见了年初离别时被残雪包围的村庄片影,可是叫我去何处去寻求呢?一阵从未曾有过的凄凉漂浮在我此刻的心境中。
村庄啊!我终究是回不来了,不过定会将你埋葬在内心深处,让它成为一生一世的疼痛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