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玲儿，抱了果冻，就噘着小嘴，嘬个不停，像一只小鸡。樱子，四爷四婆，六只眼都柔柔地打量着他，等他开腔。
　　 一个大老爷们，被当作西洋镜看，六娃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我来看看你们。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樱子的大眼珠子，眨了几眨，扑哧一笑。那笑，弹过来，像小时候吃的橡皮糖，一下子黏住了他，酸酸甜甜的感觉，一下子就舒服到骨头里去了。
　　 阿姨，我去挑水。他低声说，却挪不开步。
　　 不用了，还有半缸水。四婆急急地摆手说。
　　 六娃子，实诚，肯吃苦，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四爷砸吧了一口烟，吐出一口拐着圈的烟圈，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是，六娃子眼里有活，来了几回，就帮了几次忙。樱子，带着玲儿去望望，商量着选个好日子，早些把事办了。四婆也满面带笑地看着这个准女婿。
　　 那，我下午约了活，这就回去了。六娃子喜不自禁地道别。
　　 住一宿。明儿，我带了玲子跟你一起回赵家楼。樱子抿着嘴，只是笑，小酒窝里盛着甜。
　　 这一笑，一锤定音，他们的亲事就妥了，六娃子提着的心也放下了。端午之后，选了个良辰吉日，两人就简单又郑重地结了婚。两人也约定，樱子的存折，用在铃儿身上，由娘家保管。
　　 六娃子疼玲儿。玲儿也乖巧，人前人后，都管他叫爸爸。
　　 但，六娃子从不过问樱子的过去，樱子也绝口不提。
　　
　　 五
　　 对不起！六娃子，樱子要离开，我早就知道。但我得尊重她，替她保守秘密……梅子也留着泪说。樱子不是吃不了苦，别怨她，她有她的苦，还有不得已的心理隐衷，才横下心走人了。
　　 梅子与樱子年纪相当，脾性相投，娘家又都在白云镇，两人走得近也在情理中。梅子男人是建筑工头，人多半在外漂，公公婆婆又单独开伙，小家就她和女儿杳杳。于是，一有闲，樱子母女就去梅子家。两个小人儿看动画，玩洋娃娃，过家家。两女人就摆龙门阵，谈私房话，互吐苦水，也不担心走话。所以，梅子的话，六娃子自然不会怀疑。他只是很诧异地瞪着梅子，一脸苦相。
　　 樱子是个温和自爱的女人，也颇有几分姿色。自从她带着玲儿嫁入六娃子家，她的勤劳，她的体贴，她的孝心，左邻右舍也都看在眼里，六娃子更是喜由心生。
　　 大哥小明，虽是个半傻子，也是实打实的壮劳力。婆婆是个老实人，忙了地里，又忙家里，做饭，洗衣，喂猪，但凡自己做得了的事，从不使唤樱子。婆婆虽然少言寡语，但打心里喜欢儿媳和玲子。
　　 每月樱子来好事情，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婆婆不但不让她下地，还做了好吃的，让六娃子或玲儿端到她的床前。婆婆偷偷把六娃子叫到一边，叮嘱幺儿，这几日不得乱来。最让樱子难为情的事是，婆婆帮她娘俩洗衣服，常常连内裤也一起洗了。对成年人而言，让老人洗衣已算不孝，还洗内裤，这是大罪过，是要折阳寿的。四婆不止一次对樱子说起过。樱子多次跟婆婆理论，婉拒婆婆的好意，但婆婆笑一笑，还是大舅打灯笼照旧。樱子无奈，只得像做贼一样，偷偷把脏衣裤藏起来。有时一忙，就忘了，只得扔了，再买新的。
　　 六娃子，本分，务实，干活又不惜力。除了下地，他成天还得跟马桶、下水道等这些累活脏活打交道。不管这么洗，他身上还是有股子隐隐约约的馊味，他自己却惘然不知。周围人不愿跟他同桌，更有不待见他的，樱子并不记恨，也从没对自己的男人生嫌弃之心。其实，樱子巴心巴肝就想着给六娃子生个儿子，儿女双全，一大家人和和乐乐过日子。
　　 樱子常对我说，大哥善待玲儿，婆婆心疼她娘俩，六娃子也事事顺着她们，她自己一个“二锅头”，又带个拖油瓶，还挑剔个啥？
　　 但，樱子，有她的梦，也有她的苦衷。她爱唱歌，姑娘时又在外面呆了几年，心界高了，总想着出去，而不是陪着土地耗一辈子。她有慢性盆腔炎，成天吃药，还得背着家人，而复查结果一点也不乐观。她知道，输卵管腔已部分闭锁，任是怎么治，怀孕的几率也不大了。可不，两年了，肚子竟没一点动静，哎！一个生不了娃的女人的苦水，除了梅子，她能向谁倒？尤其是每月那几天，婆婆那双期待与失望交织的浑浊的眼，她都不敢正眼看。婆婆和六娃子越是对她好，她越是愧疚不安。
　　 玲子的教育，也成了樱子的心病。当初嫁过来时，樱子就多了个心眼，没迁玲子的户口。玲子都读中班了，还心性不收，野孩子一个，成天不着家。弄得小花猫一样，有时还挂点彩，还没训她，她就哭开了。妈，我是野种吗？不，你有爸爸的。不，他不是我爸爸，我要我的爸爸。樱子急火攻心，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而六娃子，领了玲子就去找那家人算账，还教唆玲子，他打你，你也打他，往死里打，别手软。樱子怎么劝，六娃子横竖不听，反而越加溺爱玲子。吃得玩得喝得，玲子一张口，就百分百满足她。玲子，俨然一个土公主了。再这样下去，玲子非毁了。
　　 老三的亚儿，就是一本活教材。因老三常年在外跑长途货运，又跟小姨子有染，偷生了个儿子。对前妻生的亚儿，也就少了管教。偶尔回家，也只是买东买西，给点零花钱。亚儿，不是逃学，就是打架，成天跟一帮二流子混。染了一身恶心——千凡、蛮横、好吃懒做、又没有礼教，对长辈吆五喝六，也从不叫爸爸。但，在老赵家，从上到下，却都一味袒护着亚儿。这样的家教和环境，玲子必定是第二个亚儿。樱子便生了送走玲子的心思。
　　 我爱孩子，也成了过错？六娃子一脸无辜。
　　 还有……
　　 没了……梅子扫了一眼悲伤难禁的六娃子，咽下了樱子说的那些床帏之叹。她答应了樱子，绝不能伤害六娃子的男人尊严。
　　 六娃子少情调，不会情话。夫妻间那点事，直来直去，原始激情之后，倒头就睡，闷雷一样扯着呼。暗夜里，火烫的樱子被晾在床上，忍受着鼾声，忍受着欲望的百爪挠心……
　　 前夫巴图，则全然不同了。他了解女人的身体，也会体贴对方。每次求欢，又是爱抚，又是挑逗，舔耳垂，啃奶头，摸下体，不厌其烦地说那些从电视里学来的情话，然后，慢悠悠地进入她体内，鼓捣得她飘飘欲仙……
　　 六娃子的鼾声又一阵袭来，樱子被拽回到了现实。她乳头挺立，下面也湿哒哒一片。她干瞪着亮瓦漏进的一抹月光，恨恨地揪一把自己的乳头。
　　 巴图，浪子，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害苦了我，而我不知羞耻的身体却还在留恋你。我让你个婊子，想……巴图满脸酒气的脸又凑上来了。樱子闭上眼，强行赶走了脑子里的那个孬种。
　　 或许，就是花猫掉嘴的德性，和那点骚情的伎俩，巴图在外面有人了，搞大了那人的肚子。那女子是个黄花姑娘，执意生下了胖小子。她娘家人不依不饶，逼迫巴图离婚。
　　 巴图，还算有点良心，净身出了户。樱子恨得牙痒痒，在心里千百次的诅咒，恨不能拔了他的人皮，抽了他的脚筋。前婆婆封建，又不把樱子当人，对孙女也没好声气。于是，个性刚硬的樱子卖了房产，带着玲儿搬回了白云镇，与四爷四婆生活在了一起。四爷的杂货店，一下子就火了。买东西的人，多半是冲着樱子而来。但樱子淡然相待。对婚姻，她是彻底断了念想。她只想找一份工作，抚养女儿，陪伴在二老身边。
　　 直到遇上了六娃子，她的心思才活动了。不管怎样，在情感上，樱子更倾向于六娃子这个家。
　　 除了那些隐忧，六娃子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男人。
　　 农闲时，六娃子总会用摩托载着樱子母女去赶场。六娃子给樱子耍钱，又给她找好麻将场合，安顿好女人和玲儿，才去干接下的活，修线路，通下水道，累又脏的活儿，他都接。一干完活，他就带了吃食，冲去茶堂子，抽把椅子，往樱子身边一坐，就给女人抱膀子。其实，六娃子麻将长牌都会一点，但他自己从来不上桌。不过，通常，他坐下不久，场子也就散了。他身上的味，似有似无，飘在茶馆里，令人心神不定。樱子知趣，又见不得麻友嫌弃她男人，不论输赢，她都主动结束了战斗。
　　 时间早，六娃子就会陪她们母女逛会儿街，挑件衣服，称几斤肉，买几包零食，一家三口就风火火骑着摩托回赵家楼碾子嘴的家。
　　 这一天，小明哥和婆婆，照样下地干活，婆婆也会给他们留了饭。他们仨换下的衣裤，也都洗好了挂在向阳的铁丝绳上。
　　 服侍玲儿吃好饭，收拾停当，樱子就赶去地里，和婆婆们一起干活。婆媳相好，两年多处下来，她们居然连红脸话都没说过一句。
　　 但是，一日日累积的愧疚与不切实际的想法，最终击垮了樱子。
　　 樱子说，你再找一个。不必念她……梅子垂着眼帘，把离婚的材料递给了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
　　
　　 六
　　 爱已疼痛如伤。从此，六娃子就变了，沉默，懒散，染上了酒瘾。偶尔，有个好心的媒婆上门，他骂骂咧咧地把人家轰走了。
　　 两个光棍，加一个老太婆，日子也过得不景气了。
　　 你婆婆的命比黄连还苦。你走后，她一个老女人把家，忙土地，忙家务，光棍儿的洗洗涮涮，老三前妻的恶少，老五老婆的懒散，还有在外打工的老头子，她哪样能不过心。你公公在世时，就是个大撒手，一个人躲在绵阳，甘愿做个门卫。后来得了糖尿病，才肯回家养病。一病好几年，你婆婆就服侍了好几年。六娃子，没日没夜找活干，挣了钱转头就买胰岛素。折腾了2年，你公公去了。你婆婆的右手臂又骨折了，镇医院医术不高，手臂没能完全复位，又查出了哮喘病和高血压，重活干不了，体质也走下坡路，也好忘事了。小明只知道出傻力，六娃子又酗酒成性。心情不好，就把自己灌醉，没少误了活计。我家祥子，不止一次，出面替他说情。但，久而久之，找他干活的人也少了。
　　 一个家没了主心骨，也就没有了生气。不过，三个全劳力，小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屋漏偏逢连日雨。今年2月份，六娃子刚攒了点钱，打算拾掇一下房子，材料都备下了。
　　 但，老天不开眼，老赵家又来一个灾。亚儿骑摩托出了车祸，自己把自己放倒了。一月下来，医药费花了40万，亚儿的命倒是保住了，却高位截肢，成了残废。亚儿没扯结婚证的女人，丢下幼儿，跟人跑了。这不，几个兄弟姐妹都摊上了事，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六娃子，二话不说，把全部积蓄给了老三，还东凑西拼，又借了4万元……
　　 这一通折腾，老赵家，各家都拉了不少帐。六娃子家，也一穷二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六娃子有手艺，又能吃苦，以后的好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七
　　 樱子，当年，你若留下来，生活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樱子的上腹部，又尖锐地疼起来了。她按着胸，蹙着眉，坚定地摇了摇头。
　　 玲子的人生，我赌不起。提起女儿，樱子的脸色才红润了些。
　　 回到巴图的身边，玲子的坏毛病都改了，学习上心，又喜欢看书。她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父爱，我这做妈妈的，牺牲自己又算什么？何况，我也能见到她。其实，我做宿管员，也是巴图托了人的。
　　 巴图，是个爷们，负起责任了。他的后妻和儿子，都在地震中走了。
　　 地震时，她娘家房子倒塌了，母子俩都埋在了下面。挖出来时，人都断气了。他蔫了好长时间，好在还有玲子，和那些天真的孩子们，他才慢慢走出来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还有可能么？
　　 我们虽在同一城市，但从不来往。玲子有奶奶照顾，我也放心。我想女儿了，就约在外面见一见。樱子抿着嘴，扯了扯嘴角。
　　 樱子，我说的是六娃子。
　　 樱子的心被刺了一下，尖锐得疼。她这次来，目的很单纯。她想，在有生之年，近距离地再看看生活了2年的地方，这个不宽裕却温暖过她们母女的家。
　　 村庄，深藏着思念的魂，还有不可言说的隐痛、宿命，她不愿触碰，也再不需要触碰了。
　　 时光，已隔断了一切，包括曾经的美好和酸涩的记忆。樱子知道，她得走了，必须得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家，也承重不了她的病体……
　　 经雨后的天空，湛蓝而辽远。田野的风，有了温度。满山遍野都是绿荫冉冉，蝉声一声比一声嘹亮，缕缕的香，纷至沓来，挤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