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依然低头吃饭，轻描淡写地应道：“哦，严重吗？”
　　 “是的，她病得很重，所以我想，我该回去了。”
　　 “你回去，她的病就会好吗？”
　　 “至少，我能够照顾她，名正言顺的。”
　　 “你到底是想跟我分开，还是想去照顾心竹？”梅子稍微停了停筷子，还是把一块秋葵送进嘴里。
　　 “说实话，我都想，毕竟，我和心竹有一纸婚约在那里，但我不敢说，怕你生气。”朱华低声回答，他放下碗筷说：“我饱了，先出去下，你自己慢慢吃。”
　　 梅子终于抬起头，用眼睛逼视着朱华：“不，你没怕我生气，怕的话，你就不会说出来。既然这样，你还等什么，快去跟她复合啊！”
　　 朱华有点愧疚地问：“你，不恨我吗？”
　　 “当然不！事实上，你的病好了，不该继续留下来。让你走，也是我想要对你讲的，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开口，你却先我一步讲出来，所以，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恨？”
　　 听梅子这么说，朱华似乎浑身轻松不少，瞬间感觉到一种解脱。他几乎兴奋地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快速收拾自己的东西，临出门对梅子说：“梅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爱的是你，只有你好了，我的心才会舒服。但是，人有时候也需要承担一份责任，所以，我从今儿起就不回来了，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给我打电话，别拿我当外人，啊。”
　　 “谢谢，不必了，我，有可以依靠的人。”梅子脸上带着微笑，与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尽管她感觉浑身绵软，手里的水杯也不听使唤地抖着，但她依然从容地用眼睛看着朱华，甚至还对着他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朱华有点慌乱地开门走了，他没有告诉梅子，心竹没病，而是自杀未遂！她听说朱华又跟梅子在一起，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就割了腕，幸亏朋友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才被抢救过来。朱华知道，自己伤透了她的心，只有回到心竹身边照顾她，用他的爱，才能帮她找回生活下去的信心和热情。
　　 屋里，梅子脸上的泪水像泄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就汹涌而出。她放弃地松开手，全然不顾杯子跌碎在地上，把自己扔进那张松软的沙发里，闭目，任伤痛牢牢捕捉住自己。
　　 实在太寂寞，梅子不愿一个人呆在家里，索然无味地来到街上，信步往前走着，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那天傍晚，火红的夕阳最后一次留恋地看了一眼人间，含着满腔的不舍悄然离去。一片，两片，那些还滞留在树梢的叶子经风一打，纷纷扑向大地，枝头，便显得越加萧索。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有，也是脚步匆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开始下雪了，梅子冷得缩了缩脖子，依然在冷风里徘徊。而那以各种姿势曼舞的雪花儿，更是淘气地钻进行人的脖子里，滑进他们的后背去体验被融化的感觉。梅子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彻底失去爱情的痛苦缠绕着她，让她的每一个神经都疼痛难当……
　　 五
　　 多少年过去，梅子依然走不出那件事带给自己的伤痛，内心里，更是不愿接受别的男人，就这么一直独身，一直跟自己过不去。她知道，朱华看不得自己不幸福，她不幸福，朱华也不会好过，她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也让朱华跟着一起受伤。最近赵可频繁地追求她，梅子的心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她认为，赵可追求自己，无非是给拒绝豆豆找个借口。
　　 赵可的心事，梅子并不是完全懂得，其实，他追求梅子，不单单是为了拒绝豆豆，他也的确觉得梅子这些年一个人挺不容易，应该有个安稳的家了。多年以来，赵可的日子过得简直就是浑浑噩噩，他也渴望过能够有个女人走进自己心里，也有不少亲戚朋友帮忙介绍过，但人家一听那条件，一个个就都打了退堂鼓。
　　 时间长了，赵可也逐渐死了心，不肯在这件事上去花费时间和精力，一心盼着豆豆快点长大。他回忆着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并没有为当时的选择而后悔，即便为此孤独了半生。因为他明白，彼此遇见，不只是一种巧合，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缘。
　　 那一年的深冬，春节将至，纷飞的雪，好像一只只洁白的蝴蝶，在空中舒展着它们轻灵的双翅，秀着它们曼妙的舞姿。怒吼的北风，似乎突然闯进蝶群的大鸟，把那些可爱的小东西追赶得四下逃窜，一霎时乱了脚下的步伐。
　　 在这样漫天飘着雪花的黄昏，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左手擎着一把伞，右手臂弯里，抱着一个蓝色包裹，疾步走到小桥边的那颗大树下。她仰头望望天空，犹豫着，最后还是决绝地放下包裹，把伞用脖子里的围巾拴在树上，为那个包裹遮挡着风雪，然后迅速跑开。
　　 “呜哇——呜哇——呜哇……”下班路上，赵可一边哈着冻僵的手，一边从学校往家里跑，刚到村头那座小桥的转角处，就隐约听到几声时断时续的婴儿的啼哭！赵可猛地收住脚步，分辨着那声音的方向，当他确定，哭声来自桥对面的那棵大树下，便小跑着奔了过去。
　　 树下背风的方向放着一把伞，牢牢地捆绑在大树上，伞下，是一个厚厚的蓝花襁褓。此时，襁褓里又传出两声猫一般微弱的哭声，赵可弯腰捧起蓝花襁褓，轻轻掀起一角，不由眼前一亮，这小婴儿长得实在太可爱了，二十五岁的赵可顿时对这个孩子心生喜欢！
　　 赵可往四下看看，大声喊了几句：“谁丢的孩子？这是谁丢在这儿的孩子？再没人来认，我可抱走了啊，我叫赵可，不能眼睁睁让孩子冻死在这儿，你良心发现的话，随时来找我，我可真抱走了啊。”
　　 见没人回答，赵可抱着那个婴儿就往家走。远处，那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靠在一颗大树上，嘴唇哆嗦着，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赵可从半路买了奶粉和奶瓶，抱着孩子回到家，手忙脚乱地打开襁褓，看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一张纸条掖在孩子偏襟上衣的带子上，赵可抽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不管谁遇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都恳请您善待她，此生我无缘抚养自己的女儿，给她应该得到的母爱，希望与她有缘的您能够替我来爱她！孩子是阴历腊月初八寅时所生，冰天雪地，来得不是时候，祈祷上苍能够垂怜……
　　 此时，孩子抽动着小嘴儿哭了，赵可顾不得细看，急忙冲了奶粉喂她，等吃饱喝足，孩子用那双如黑豆般的眼睛看着赵可笑了起来。赵可抱着她，低下头柔声问：“小家伙儿，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咱们就叫豆豆吧。我的小豆豆，妈妈为什么把你丢在风雪里呢？她不要你，我要你，我要你快乐，要你健康，从今后，你就跟我做伴吧。”
　　 从那天以后，单身的赵可独自一个人带着被丢弃的豆豆苦熬岁月，也有女子钟情于他，但又都因为他未婚爸爸的身份望而却步。
　　 “赵可，要不，找个人家把豆豆送走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朱华劝赵可，他一直为赵可的婚事担忧，弄个孩子在身边，觉得他是自讨苦吃。
　　 “不，就算再苦，我也不能把孩子送走，万一他们欺负她，孩子多可怜呀。”赵可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难道你就不想结婚了吗？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不会再想这个豆豆了。”朱华觉得赵可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爱上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孩子呢？
　　 赵可抱着豆豆舍不得放手：“要是因为豆豆没人嫁给我，我也认了，那说明她们没有爱心，也没福气享受这孩子带给她们的快乐。既然我遇见了她，就要对她负责。”朱华见无法说服赵可，也就不再多说。他自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心竹却怎么都不答应，即使他有心收养豆豆，怕遭到拒绝，也不敢跟心竹去说。
　　 当年朱华回去找心竹，心竹勉强同意他留下，两个人也没举办婚礼，就那样默默地生活在一起。只是心竹经常提起朱华多么对不起自己，也许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遇到他是为了还债，说他对自己是多么的薄情。无论朱华如何努力挽回，她也还是动不动就拿梅子他们俩说事，朱华虽然反感，却拿她没办法。两个人被“习惯”与“责任”捆绑在一起，把一个个繁琐的日子逐渐熬到身后去。
　　 朱华提议把豆豆送人抚养，也是在试探赵可，看他有没有可能放弃。他想先抱回家让心竹看看，万一心竹看到孩子可爱动了心，自己生也好，领养豆豆也好，生活也不至于一直沉闷下去。但是，赵可的拒绝让朱华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闷闷不乐地走了，也许今生，他都将为自己犯下的错而“赎罪”。
　　 六
　　 赵可是一所聋哑学校的教师，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一间闲置的宿舍里，同事们谁有时间谁帮他带，豆豆就这么在大家的呵护中一点点长起来。
　　 半年后，赵可刚下课，就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赵可，今天下午，咱们学校要来一位新教师，我现在必须去开个会，到时候麻烦你领她去接手调走的高老师那个班，也给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赵可知道，校长这是让自己腾出那间宿舍来，就理解地笑笑说：“好，任校长，我这就去收拾宿舍，您就放心吧。”
　　 “不好意思，赵可，人家是单身女教师，我不得不这样安排，假如她到时候不需要，你继续跟豆豆那个小家伙儿用就是了。”任秋平宽厚地回答，其实，他并不好意思要回那间宿舍。
　　 下午，赵可正在宿舍里喂豆豆吃饼干，门被人轻轻推开，他抬头一看，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啊， 怎么是你？！”
　　 “很意外，是么？”来人也不客气，过去抱起豆豆就亲。
　　 “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语，居然来聋哑学校做教师？”赵可感到十分意外，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凑巧的事
　　 “早就在学，大概几个月了吧。”豆豆也不认生，在来人臂弯里笑着，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梅子，一年多了，你就像空气一样从人间蒸发掉，说走人就不见了影子，你到底去哪儿啦？”赵可忙着为梅子倒水，为老同学的归来感到开心。
　　 梅子对着赵可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赵可，我，去学习了，去学解人生的方程式。”
　　 赵可知道，梅子还在为朱华当时的选择耿耿于怀，就小心翼翼地劝慰道：“梅子，那时候我们四个该有多好啊，过去了的，就放下吧，怀着成见过日子，会很不舒服。何况，心竹和朱华过得并不开心，他们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就别再介怀了。”
　　 梅子眼底闪过一丝疼痛，她抱着豆豆坐在床上，神情暗淡地说：“心竹她，毁了我一生，朱华选择了她，幸福倒也罢了，可他们偏偏不幸福。我呢？也被他错误的选择弄得不幸福着。算了，这辈子我就这样了，打算在这所学校里混到终老。”
　　 赵可知道三言两语劝不动梅子，就引开了这有些沉重的话题：“对了梅子，我自从有了小豆豆，就占用了这间宿舍，任校长今天说让我给新来的教师腾出来，你要在学校里住吗？”
　　 梅子看了看豆豆，抬头对赵可说：“本来是那么想的，不过现在改变了主意，决定从校外去租房，把这间宿舍留给咱们的小豆豆。”
　　 “哎呀，那太不好意思了，梅子，这样不是让你破费了吗？”
　　 “我愿意破费，赵可，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就让我为你们做点什么吧。”梅子双手举起豆豆，亲着她的额头说：“今后，我也会帮你带豆豆，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赵可开心地傻笑着：“梅子，难得你会对这孩子感兴趣，喜欢豆豆的话，我们一起带她？”
　　 “嗯，我愿意跟你一起抚养她，赵可。”梅子现出欣慰的神色，晚上，她约赵可一起吃饭，两个人聊了很多，过去、现在和将来，直到豆豆睡在梅子怀里，赵可才乘着夜色抱她回了家。
　　 豆豆快两周的时候，还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喊爸爸妈妈，敏感的赵可心里一激灵，慌忙请了假带她去医院检查，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这孩子能听见，却说不出话。他急忙带着豆豆去权威医院做全面检查，医生最终做出结论：先天性声带沟引起的声带息肉和声带小结。
　　 “这该怎么办，医生？”赵可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他胆怯地问医生。
　　 医生看了看豆豆，然后转身告诉赵可：“你别着急，声带沟是由先天性发育引发的声带结构异常，是可以手术治疗的，但是必须等到发育成形后才可以进行。在这之前，引导孩子自然、正确的发音，别大喊大叫，保养好了，有的患者自己都有可能得到逐步改善。”
　　 赵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豆豆也不是完全不会讲话，只不过声音嘶哑，发音很费劲，大部分时间发不出声。”
　　 “这个需要长时间调养，不要让孩子用嗓过度，过段时间再做手术治疗吧。”医生和气地安慰赵可，赵可连说谢谢，心情沉重地带着豆豆回了家。
　　 “医生怎么说？孩子到底怎么样？”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的梅子见赵可回来，急忙站起身询问。
　　 赵可振作起精神，认真地对梅子说：“先天性声带结构异常，成形后可以手术。梅子，今后我可能少麻烦不了你，这孩子需要正确的发音引导，但又不能过度用嗓，所以，我们可能要先教会她手语，避免今后引起交流障碍。”
　　 “啊！怎么会这样，可怜的孩子！”梅子颓然地坐在椅子里，眼里，满是怜惜。
　　 “事情已经这样，我只有跟孩子一起面对，这种时候，我自己不能先气馁。梅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豆豆就这样给毁掉。”赵可因为疼爱豆豆，感觉心里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