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抱过豆豆，心疼地说：“赵可，我不会不管豆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们一定要治好她的嗓子。”
　　 从那天开始，梅子和赵可总是轮流教豆豆正确发音，先让她听，理解透彻以后，才让她自己学着来，平时也相当注意饮食，有刺激性的东西坚决不让孩子入口，同时也教她使用手语。
　　 到了入学年龄，赵可决定让豆豆就在他任教的这所学校就学。这所特殊教育学校，是一所集学前聋哑儿语训教育、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教育为一体，专门招收聋哑儿童入学的学校，他怕豆豆因为语言障碍被别的孩子欺负，惟有把她放在身边，心里才感觉踏实。赵可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母鸡，日夜守护着豆豆，让小小的孩子品尝到浓浓的爱的味道。豆豆从未感觉自己缺失了什么，也没有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在赵可和梅子的努力下，豆豆不但学会了手语，语言发音也很有进步，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她已经说得像模像样。这让赵可略感心安。
　　 “爸爸，爸爸！”这天，赵可正在厨房里做饭，身后那个童稚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
　　 “豆豆，豆豆，你是在喊我吗？宝贝，再喊一个，再喊一个让爸爸听！”赵可弯腰抱起豆豆，使劲儿在她脸上亲着，也不顾自己的胡子把孩子的小脸扎得通红。
　　 豆豆看赵可这么开心，也高兴地笑了，她紧紧搂着赵可的脖子，把头依在他胸前，学着刚才的样子喊道：“爸爸，爸爸，豆豆，的，爸爸！呵呵呵，呵呵呵……”
　　 “啊！”赵可简直疯掉了，他惊叫一声把豆豆高高举起，转着圈大声喊着：“豆豆会喊爸爸了，我的豆豆会喊我爸爸喽！这个世界，你听见了吗，豆豆喊我爸爸了！”幸福围绕着这个年轻的男子，只为一声呼喊，就彻底陶醉了他！
　　 七
　　 豆豆今天被赵可拒绝，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赵可不会，也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可现在，为了一个梅子，赵可竟然吼她，这让豆豆实在难以接受。十九年来，这应该是第二次，豆豆感觉到了自己的缺陷，也品尝到了自卑的味道。
　　 第一次让豆豆感觉到自己与别人不同，是在她十四岁那年。那年，豆豆已经在读初二，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将近一米六的大姑娘！那天，她正在上课，伴随着肚子的疼痛，她跟别的女孩子一样迎来了初潮。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老师请了假就跑去找赵可。当赵可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窘迫得红着脸告诉她，这叫月经，需要去买卫生巾。
　　 豆豆急忙跑到外面去买，到了那里才发现，老师没教过卫生巾这个词怎么用手语打出来，最后，还是善解人意的赵可随后赶来，才替她解了围。
　　 因为这件事，豆豆受了不小的打击，回家后关上门也不理人，哭得七荤八素。赵可怕她嗓子受牵累，就守在房外耐心劝解，好不容易才使豆豆打开房门，一头扑进赵可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宝贝不哭，宝贝不哭啊，都怪爸爸，是爸爸不好，不够细心，让我的豆豆受委屈了……”赵可轻抚着豆豆的头，哄着她，使豆豆那颗脆弱的心，得到了温暖和慰藉。她沉浸在赵可给她的这种爱里，生活得滋润惬意，她也深深地，爱着这位她叫做爸爸的大男人，觉得有了爸爸在身边，即便把全世界都给她也不交换。她爱他，离不开他，在她心里，赵可是她的，她要独享这个人，和这个人全部的爱。
　　 十六岁的豆豆，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一年，赵可倾尽所有带她去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再加上平时保养得好，很快，豆豆不但语言发音正确清晰，表达能力也几乎正常。
　　 “赵红豆，你感觉嗓子怎么样？”手术十几天后，医生在早晨查房的时候问豆豆。豆豆调皮地眨眨眼，笑着对医生说：“我，很好，感觉，很轻松。谢谢叔叔。”
　　 “很好，恢复得不错嘛。回头告诉你爸爸，你可以出院了，记得定期回来复查就是。”医生说完转身出了病房，豆豆开心得差点蹦起来。
　　 豆豆每天坚持练习听力，让每一个身边的人跟她说话，看着别人的口型，她在心里认真揣摩，放学后一个人去小桥边的树林里练习发音，当着赵可，却是一字不吐，仍然习惯地用手语跟他交流。赵可的心一片灰暗，以为这次手术算是白做了，在悄悄去医院询问的同时，也担心着豆豆，怕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一个多月后，晚上从学校回家，赵可习惯性打开房门，按亮墙上的开关，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餐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六个炒菜，三荤三素，都是赵可最爱吃的。他平时吃饭的位置上，已经摆好碗筷，还有一杯倒好的红酒。豆豆坐在自己的位置，见赵可回家，站起身走过去，一下子就扑进他怀里，搂着赵可的脖子，什么话也不说。
　　 “豆豆乖，告诉爸爸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赵可拥着豆豆，以为她在为自己不能正常说话而伤感，担心坏情绪会影响到她的嗓子。豆豆就那么倚在赵可怀里，不说话也不动，她闻着赵可身上这熟悉的味道，心里感觉安稳极了。
　　 很久，豆豆终于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花，看着赵可的眼睛流利地说：“爸爸，赵可，我爱你！爸爸，你的女儿赵红豆，永远爱你！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付出，谢谢你，养育了我。赵可，我为有你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
　　 “啊，豆豆，我的豆豆，你，会说话了，你居然说得这么好！噢，你是个坏孩子呢，故意不对我开口，骗我的感情，骗我为你担心！算了，会说话就好，会说了就好，我不再追究，也不该再追究……”赵可激动得说话有点乱，平时的沉着与利落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抱起豆豆笑着，旋转着，直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擦着眼里那再也忍不住的泪水，直到累得坐在椅子里喘粗气。
　　 “爸爸，我会说话了，从今天开始，我跟别的孩子一样，是正常的！”豆豆跟往常一样，坐在赵可的腿上，为他擦着眼泪，搂住他的脖子亲着轻喊：“爸爸，我爱你！当你遇见我的时候，你等于遇见了一个天使，你给我的爱，我会加倍还给你。赵可，我会陪你一直到老！”
　　 赵可的心，突然一阵悸动，这样的感觉既陌生，又让他有点难以抗拒。他努力在心底品味着，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又来自哪里。当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的时候，急忙推开豆豆，脸色已是一片绯红。
　　 已经情窦初开的豆豆却不依不饶，继续缠着赵可：“老爸，今后你要允许我喊你的名字，我喜欢那样喊你，你答应你答应嘛！”
　　 赵可无奈地叹息着，嘴里却是言不由衷地回答：“不，豆豆，你要喊我老爸，不能喊名字，那是老外的习惯，你不可以学他们……”
　　 虽然后来豆豆依然喊赵可老爸，但她眼里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对赵可的倾慕，赵可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了不伤豆豆的自尊，也为了打消她的念头，只好去追求梅子。
　　 赵可是希望梅子能答应的，豆豆大了，懂得了感情，她不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等豆豆出嫁，有了梅子，赵可也不至于会特别寂寞。没想到豆豆看到自己跟梅子在一起，会表现得如此激烈，这让赵可既担忧，又无奈。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二十年来，朝朝暮暮的相对，深沉的爱，早就浸到骨子里，说放下，岂会那么容易？
　　 八
　　 赵可一夜无眠，早晨早早起来，跟往常一样喊豆豆上学，可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赵可推门，豆豆关着不肯出来，也不让他进去，嘴里喊着：“赵可，你不答应我，我就绝食给你看！”
　　 赵可没办法，只好给梅子打电话，平时梅子对豆豆疼爱有加，两个人感情一直很好。梅子来的时候一脸严肃，她刚一到这就问：“赵可，豆豆提出的条件，你是怎么想的？”
　　 赵可一脸的无辜，他尴尬地看着梅子回答：“梅子，我，我觉得自己好失败，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梅子轻轻走过去，久久地看着赵可，迟疑着问他：“赵可，你，有过那么一点点的爱我么？或者喜欢。要我嫁给你，其实你心里是不情愿的对吗？”
　　 赵可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几次，才艰难地说：“梅子，我们都已经错过了说爱的年龄，可豆豆她不同，我担心她想不开。要她知道年龄与身份的距离，这个恐怕很难。对不起，梅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着去爱过别的人，就像，就像你爱朱华那样。”
　　 “赵可，也许，我们都错了，一直自私地以为给了豆豆很多，但偏偏忽略掉，她也需要母爱，需要一个正常的家，你给她的，只是残缺不全的爱，那样的爱，是她依赖你的原因。”
　　 赵可仰天长叹，拍着自己的脑门懊恼地说：“自从在那棵大树下遇到豆豆，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可最后，我还是伤害了她。”
　　 “不，赵可，你没有伤害她，你已经做得很好，害她的人是我，是我呀！”梅子激动地喊出来，此时，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梅子，你一直帮我照顾豆豆，我没说一句感激的话，怎么敢说是你害了她呢？”赵可摇摇头，自责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梅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她哭着对赵可说：“不，赵可，的确是我害了豆豆。我，我不该把她扔在雪地里，不该不要她！”
　　 赵可乍听此言，心里猛地一惊，他扭头盯着梅子，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梅子，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把豆豆丢在风雪里，是吗？”
　　 “是的，赵可，是我丢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赵可，我那么做，也是逼不得已呀！呜呜呜呜……”
　　 “你刚才说什么，你的亲生女儿，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说清楚！”豆豆猛地打开房门，跑到梅子面前，嘴唇哆嗦着问她。
　　 “你逼不得已，就可以不负责任地把孩子丢在风雪里让她自生自灭，让她独自承受这残缺不全的人生？假如那天我没有遇见她，我真不敢想象结局会怎样，梅子，你太残忍，也太自私。”赵可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嘴里喃喃地说道。
　　 “对不起，赵可，我不但害了豆豆，也害了你。我让豆豆的人生不能完整，让你至今都没能成个家，我真的恨死了自己！”梅子泪流满面，悔恨使她痛断肝肠。
　　 豆豆失神的眼里露出一丝恼恨，她近乎疯狂地质问：“既然没有能力养我，干嘛还要生下我？”说着，萎顿般坐进沙发里，伤心地低头哭泣。
　　 “自责有用吗？一个人如果不能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最好就别去做，否则，就算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都还不清！”赵可深深地看着梅子，心里已经知道豆豆的身世。
　　 梅子低下头，品尝着任性带给自己的苦果，她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那样，自己也有了后悔的机会。
　　 原来，十九年前的风雪黄昏，那个面色苍白、怀抱蓝色襁褓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梅子！
　　 当年，她赌气与朱华有了肌肤之亲，没想到珠胎暗结，只好对学校谎称有病申请休学，瞒着家里人去了外地。当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生命，怎么面对今后的生活，她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更没有勇气和脸面去找朱华。考虑再三，才抱着孩子从外地回来，在那个风雪天将她放在小桥边，希望能被一个好心的人家收养。
　　 世界上那些巧合的事，有时候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梅子把孩子放在那把伞下，偷偷在远处看着，担心她会被冻坏，没想到却被正好路过的赵可遇见，而且，他倔强地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坚持自己带大孩子。梅子没办法，只好托朋友找了一家学校去学习手语，为的是能够去赵可任教的学校，帮着他一起照顾豆豆。
　　 赵可了解到这些，苦笑着对梅子说：“你倒是挺有心机的，我说怎么会那么巧，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暗中安排好了的。”
　　 梅子擦擦眼泪，站起身对赵可说：“赵可，事情已经这样，就请你原谅我吧。还有豆豆，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我不愿意你再喊我阿姨，希望你能够放下一切成见，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豆豆抬起泪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放下一切成见，开始新的生活，你让我怎么放得下？你问问自己，二十年了，你放下了朱华吗？你若能够放得下，还会等到今天吗？二十年前你抢了自己好朋友的男人，二十年后你又来跟你的女儿抢，你该多伟大，多厉害！”
　　 赵可听豆豆说话如此尖刻，急忙劝阻：“豆豆，梅子是你的妈妈，你不可以这么跟妈妈说话，这些年，她为你付出的你也看到了，一个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带着你该如何生存？所以，你还是多理解她一下吧。”
　　 梅子接过话头，真切地对豆豆说：“豆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爱情，不分年龄，不分身份和地位，但是，我希望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问问自己，你是真的爱赵可，还是把对他的依恋错误地当成了爱情，不想别人来跟你一起分享？”
　　 “我爱他，我爱赵可，这没有任何理由，就像你爱朱华没有任何理由一样。朱华内心钟情于你，却不敢像个男子汉一样站出来争取，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反而答应了心竹阿姨的追求，新婚前夕，却又不负责任地跟你在一起，导致婚礼取消，新娘自杀，导致你痛苦半生，我流离失所，赵可至今未娶。我倒要问问你，这样的男人，有哪一点值得你念念不忘，值得你用大半生的时间来悼念你们那所谓的爱情？”豆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发出这一连串的质问，让梅子尴尬地站在那里无话可说，她窘迫地低下头，暗自垂泪，理屈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