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当我遇见你(同题征文·小说)
她穿着结婚时做的枣红色灯芯绒夹袄,黑色粗棉布裤子,一双棉暖鞋,显得干净利落又妩媚多姿。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脸上红扑扑的,丰满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
肖钢忘情地望着她,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
“哎哟!”她痛得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他手足无措。
她扑哧一声笑了。
这一笑,似电光火石,刹那间撞开了他们的心扉,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心。
“春红,你知道你很好看吗?”
“你也好看呀!”
“傻瓜,男人那不叫好看。有一个词叫‘男才女貌’。”
“男才女貌?一个有才华的男人跟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就会开开心心,对么?”
“红儿真聪明。对,就像现在的我和你一样。”肖钢鼓足勇气,抓住了春红的一只手。
一股电流瞬时从指尖流遍了全身,春红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酥麻了,身子软软的像是要倒下,头脑里一片空白,停止了一切思想。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肖钢牵着手,走过窄窄的田间小道,到了河边一片空旷的荒滩上;她不记得肖钢是如何用他温暖的双手和柔软的舌头,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游动,唤醒了她蛰伏已久的渴望,让她的身体像火一般熊熊燃烧;她不记得肖钢是如何进入了她的隐秘深处,像波浪冲击着沙滩,一波又一波,将她托上波峰浪尖……她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洒下银子一样的光辉,在天地间织成一顶巨大的白纱帐。她和肖钢睡在白纱帐里,月亮又像一盏明亮的灯光,挂在屋顶。她的头枕在肖钢的臂弯里,听他一遍遍呼喊:“红儿!我的红儿!”天地间一片静穆,只有不远处,河水在轻轻流淌。
当他们走到村口,放开彼此的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五
凭女性的直觉,鹃儿意识到姆妈与肖林的父亲之间有故事。她害怕伤害姆妈,不敢对她提起。为了破解这个秘密,她主动对肖林说,要去看看他爸爸。
和肖林同事快两年,谈对象差不多半个年头,但对他家里的事知之少。他极少谈到他的家事,鹃儿也不多问。在涉世未深的她看来,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与双方的家庭无关。
肖林家住在县城西街一栋老房子里,离鹃儿任教的学校很近,穿过两条胡同就到了。
房子很破旧,但很大。阳光透过天井照进来,使本来阴森森的屋内有了几分生气。庭院深深,从几扇古色古香的雕花木窗,能依稀想象到这个家族曾经的繁华。
鹃儿没有告诉肖林她什么时候来。当鹃儿见到肖林的时候,他正在卫生间,将搅成一团的衣服从威力牌半自动洗衣机里拿出来,放到一只塑料脸盆里。
“肖林!”
“小鹃!”
他们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四目相对,流露出由衷的欢喜。
“小鹃,我准备晾好衣服就去买菜,好好招待一下你这个贵宾。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呀?”肖林握住了鹃儿的双手。
“美得你!”鹃儿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我们一起晾衣服,然后去买菜。我声明,我不会做饭,今天你可以大显身手。”
“林儿,是小鹃姑娘来了吗?”肖林跟爸爸说过小鹃要来的事,他似乎也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端午节那天,肖林一进屋,就大声喊着:“爸,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闭上眼睛猜一猜。”
肖钢乖乖地闭上眼睛,脸上浮起梦幻般的笑容。“嗯,今天是端午节,林儿去小鹃家吃她妈妈裹的粽子。我猜到了!我猜到了!是粽子!”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粽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重新闭上,再睁开时,眼睛里放射出一股特别的光芒。没错,这是春红裹的粽子,立体长三角型,精致,结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难道小鹃的妈妈就是春红?这也太巧了吧!
见爸爸一直在发呆,肖林一连串的问题夺口而出:“爸,这真是你一直想要找的粽子?你曾经在西舍村搞过土改吗?你认识小鹃的妈妈,是吗?”
肖钢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得先静一静,想一想。直到小鹃来家里,他还没有跟肖林谈过这个问题。
鹃儿终于看到了肖林的爸爸。她没想到,他爸爸是一位残疾人,左腿高位截肢,每移动一步,都要靠拐杖支撑。但他面容和善,眉宇间有一股岁月抹不去的英武之气。
“小鹃姑娘,我的样子没吓着你吧?你不要怪肖林隐瞒,是我让他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你,我怕把你吓跑了。听说你要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可以亲自把我们家的故事讲给你听。”
听完肖钢的讲述,鹃儿唏嘘不已。原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无论你是贵族公子,还是平民百姓,你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掌握,社会的变化,家庭的变故,会轻而易举地改变个人的命运。
听了肖钢的讲述,鹃儿了解了肖林从小失去母爱的身世,更加坚定了与他在一起的决心。她相信姆妈的开明和善良,她甚至期待着有一场奇迹的发生。
六
肖钢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父亲肖铮是这个县城最大的实业家,整个西街有一半产业是他家的,主要经营布匹、百货、五金。他只有肖钢一个儿子,从小精心培养,希望他长大继承祖业并发扬光大。肖钢先是在家里读私塾,十二岁被送到省城的洋学堂念书,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他想参加国军抗日。肖铮坚决不同意。他是肖家的一根独苗,万一有个不测,他肖家不是要断门绝户?纵有万贯家产,又有何用?
肖铮以母病为由,打电报催肖钢回家。谁知这是一场精心设置的骗局。在肖钢没有回家之前,父母已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肖铮以为,只要他成了亲,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身边,他的魂就被系住了,再不会想到什么参军抗日的事。谁知肖钢在外面读书,见了世面,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在成亲的当晚,他逃婚了,连夜坐船去了武汉。在船上遇到一位化了装的地下共产党,在他的介绍下,肖钢参加了新四军,与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
解放后,肖钢被派到家乡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在西舍村认识了春红,两人产生了感情。可春红深陷在父母为她安排的婚姻泥沼里,无力自拔。
他离开西舍村的那天,是端午节的第二天。全村的乡亲们都来为他送行,唯独不见春红。
他怀着极度痛苦的心情上路了。走了三四里路,在一个岔道口,老远看见了春红。他欣喜若狂,以为春红改变了主意,决定跟他走。待春红走近,他惊呆了!她一对又粗又长又黑的辫子不见了,剪成了齐耳短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对红灯笼;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哭,也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默默地看着肖钢,幽怨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直抵他的灵魂。许久,许久,她突然将手上的布包袱塞给肖钢,急忙上了另一个岔道,头也不回,朝西舍村的方向走去。
肖钢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像扎进了千万枚钢针,剧烈地疼痛。他急忙解开包袱,里面有一包粽子,一双布鞋,还有——还有一对又粗又大的辫子!他一阵眩晕,跌坐在地。包袱紧紧捂在心口,泪,打湿了他的前胸。
因为工作,他辗转了很多地方,那双布鞋,那对辫子,始终跟随着他。那些粽子他舍不得吃,留了好多天,那形状,那味道,永远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三十多岁的时候,一夜之间,肖钢成了历史反革命、叛徒,被打回原籍。当他孓然一身回到西街的家时,父母早已含冤去世,家里所有的房产,都被没收。还好,当时的居委会主任,是他的奶娘,冒着被革命的危险,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住,在街道工厂,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也是在奶娘的撮合下,他与工厂里一位无父无母的女工成了家。可惜,那位女工在生肖林的时候,产后大出血,命归黄泉。是肖钢既当爹,又当娘,将肖林抚养成人。
六
“红儿,明天我必须走了,有新的工作在等着我。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么?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欢狗过一辈子?”春红吃过晚饭,哄了孩子睡觉,借口到大队开会,走了三里山路,终于与肖林见面了。
初夏的夜,温润如水。淡淡的月光笼罩着田野,梦幻般美丽又虚无。碧绿的禾苗刚刚沐浴了一场雨水,正欢快地拔节生长。夏虫在鸣叫,青蛙在吟唱。这样的良辰美景,春红感受到的却是冬天一般的寒冷。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缓和一些,不再浑身发抖。肖钢脱下自己的外套,怜爱地给她披上,趁势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春红像只温顺的猫,一动也不动,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肖钢温暖的怀抱。
她知道,只要她的心肠稍微硬一点,这个温暖的怀抱便永远属于他。
自从那个月圆之夜以后,他们极少有机会单独相处。平时相见,只能趁人家不注意,互相用眼睛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去乡里或大队开会,一般是晚上,有村长等人同行,也难得说上一两句贴己话。他们就这样偷偷地相恋着,春红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又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安。每时每刻,总有两个声音在春红的身体内,争吵着,斗争着。
一个说:春红,说白了你就是个童养媳,没有人把你当一个独立的人看,你只是这个家一个干活的机器。
另一个说:不对,爹爹、姆妈一直很疼爱我,爹爹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看,没有亏待过我。
一个说:疼爱你会让你跟欢狗圆房?他们明明知道欢狗配不上你。他们是自私,把你当做私有财产。
另一个说: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爹爹卧病在床,欢狗生性懦弱,妹弟弟妹们还小,一大家子靠姆妈一个人不行。
一个说:肖钢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你情我愿,在一起才快乐。
另一个说:人不能只想到自己快乐,亲人们不快乐,自己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
在肖钢的影响下,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她懂得了她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并且是血亲结婚。按照人民政府的法律,这样的旧式婚姻,是违法的。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任何手续都不需要办。
春红痛恨她的婚姻,有时也痛恨她的父母。但更多的时候,她考虑的是一些非常现实的问题。
假如她走了,对重病的爹爹不是雪上加霜吗?如果爹爹有什么不测,她不是成了一个忤逆之女,忘恩负义之人?那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假如她走了,姆妈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她单薄的身子哪能扛得起如此重担?姆妈一辈子不容易,后半生还要如此吃苦受累,做女儿的哪能这么铁石心肠?
弟弟妹妹们都是她帮忙带大的,一个个像依恋姆妈一样依恋她。如果丢下他们不管,他们一个个都要回家干活,不能继续念书了。她哪能自私到只顾自己一个人的快乐?
还有欢狗,自己对他只有姐弟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爱。偶尔跟他一起行男女之事,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但他老实,本分,在外做木工活,每一分钱都交到她手上。她哪里忍心去伤害这样一个善良无辜的人?
最让她揪心的还是不到两岁的儿子。听说近亲结婚生的孩子很多是傻子。谢天谢地,她的秋生长得活泼机灵,人见人爱。刚刚一岁他就会喊姆妈、奶奶,会下地走路,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孩子。他是一家人的开心果,尤其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要是把他带走了,不是等于剥夺了一家人的欢乐,要了他爷爷奶奶的命吗?假设自己一个人走,把秋生留下,那不是生生地从她的心上剜去一块肉吗?不不不!她不能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能让他从小就没有了姆妈!
多少个夜晚,她在床上辗转难眠,人日渐憔悴、消瘦。
“红儿,你瘦多了。你这是在糟蹋自己。”肖钢捧起她的脸,用嘴唇轻轻婆娑她颧骨突出的双颊。
“肖钢,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跟你走。我记得我跟欢狗成亲的前一天晚上,我姆妈跪在我的面前,与我抱头痛哭:‘红儿,我们女人的命都苦啊!人终究拗不过命,你就认了吧!’既然斗不过命运,就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肖钢,我今生辜负了你,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是你,让我一个乡下丫头了解了外面的世界;是你,让我懂得男女之间还有这么美好的感情;是你,让我享受了女人最最销魂的时光;相比于我的那些姐妹们,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七
“鹃儿,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当春红看到摆在面前的一双布鞋和一对辫子的时候,她又惊呆了。这不是自己当年送给肖钢的纪念物品吗?三十多年过去了,怎么又完璧归赵了呢?鞋面看上去还平平整整的,她用手轻轻一戳,布就烂了;辫子黑里泛黄,摸着有些粗糙,但依然坚韧。
“姆妈,这是肖伯伯让我带给您的。”她把那天去小林家看到的和肖钢讲述的全告诉了姆妈。
春红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肖钢心里还一直有她;她没想到,肖钢吃了那么多苦,身边还没个女人照顾。
鹃儿给她倒了一杯水,用毛巾擦去她满脸的泪水。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春红,一个写活了,写绝了的中国新女性,她既具有传统美德,又充满了时代的节律,爱就敢于牵手恋人,即使是重逢,即使是夕阳了。
遇见,是初遇的爱,是重逢的牵手,更是人性美的绽放。
期待精品,期待绝品。
很庆幸,能在流年和姐姐相遇!
是流年三周岁收到的最温馨的礼物。
这一份遇见,是树的纹理,我坐在树下,用心倾听。
在最美的流年遇见最美的你。
是我一生最绚烂的邂逅。
我才明白,我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为了这场遇见,我之后的所有日子都是为了记住这场遇见。
也希望,所有的美丽遇见,都是缘份的使然。
无论早或者晚,终将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