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呈“丁”字形，牛老爷子就住在“丁”字那一竖拐弯的地方。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牛老爷子一定会沿着那一竖，踱到“丁”字的交界处。这是镇子的中心地带，镇政府所在地，镇上唯一的一家清真牛肉汤馆就开在这里，新近有开了一家麻将室。茶余饭后，闲散人等就会聚到这里，一边搓麻将，一边交流镇上最近发生的新闻趣事。
　　 只要牛老爷子一来，几个老伙计很快就凑到一块儿了。牛老爷子才添置了一个新鲜玩意儿，说叫随身听，不大个小方块，里面能装很多戏曲唱段，那声音放出来，穿透力强还不跑音，比原先的录音机还好使，羡煞了镇上那些老戏迷。有向老爷子打听这玩意儿在哪儿买的，老爷子放开老粗腔，唯恐周围人听不见似的说：“俺可说不清，这是三儿给买的，说是水货。”水货？啥是水货？老爷子透着几分得意，坐正身子，把右腿搬到左腿上，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神神秘秘地说：“水货嘛，就是你们花100块买的东西，俺三儿只要50块就中了。”
　　 三儿是老牛的儿子，在城里做生意。提起三儿，老牛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想当年，连着生了俩闺女，为了要儿子，老牛硬是和计生政策叫板，结果梦想成真了，他也从乡粮管所卷铺盖回家了。
　　 好在三儿争气，高中一毕业，就跟着爹学做生意。老牛在镇上开了家粮油门市，生意做得十分活泛，儿子有文化，头脑灵活，处事精明，加上老牛手把手地传授，几年下来，竟成为镇上首先富起来的人之一。老牛还隐约记得，有回他进货回来，三儿喜滋滋地给他汇报自己单独做成的一宗1200元的大生意，还将发票簿翻开给爹看。老牛不看还好，一看那火“腾”地就上来了，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打得儿子一阵愣怔。“你脑子进水啦？还是读书读傻啦？给你说过多少遍，咋总不开窍呢？谁叫你1200真开1200的？”儿子嗫嚅道：“人家客户说了要发票的。”“不是交代了你该咋弄的吗？”老牛真是恨铁不成钢，儿子犟嘴道：“可那样是犯法的。”“犯啥法？赚钱才是硬道理。娶媳妇儿盖房子，没有钱啥也弄不成。”
　　 如今，三儿的生意越做越大，镇上的粮油门市利润太小，早就不干了，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大公司，专门经营建材生意，在城里建了房，买了车。儿子的成功圆了当爹的美梦，老牛也升级为牛老爷子，但城里的大房子住不惯，还是觉得镇上舒服。三儿是孝子，手机才兴没多久，就给爹配上了，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十天半月回来看看。这不，老爷子是戏迷，三儿上次回来就给爹捎了个随身听。这牛老爷子是走到哪儿，那戏就唱到哪儿。
　　 可是这几天，牛老爷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眼看都四月了，要在往年，三儿早就开始张罗给爹祝寿的事了。今年咋就还不见动静呢？上回通电话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从那后，三儿就没来过电话，打过去也老是关机。牛老爷子有点着急上火，晚饭后那步子迈得也没有往常的悠闲了。尽管还是“丁”字口听戏，可听着听着就跑了神儿。夜里躺床上睡不着，他不由得胡寻思。咋回事呢？出远门了？可也得给家里说一声不是？跟媳妇儿闹离婚？想到这儿，老爷子忍不住叹气，其实儿媳妇儿人挺好的，老实本分，对老人对孩子那是没得说。当初也是三儿一眼就相中了的。可自从三儿进了城，生意做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大，动不动就不回家，回去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两口子经常干仗。“唉！”牛老爷子叹口气，为这事，他也没少劝三儿，可儿子面上应承，过后该咋还咋。人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不行，得进趟城，可不能叫外头的坏女人把这个家拆了，再不济还有孙子呢！没了亲娘，孙子就可怜了。
　　 主意一定，老爷子在家就呆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他搭上进城的班车，十点多就赶到了儿子在县城的家。
　　 大门锁着，老爷子虽然有钥匙，可捣腾半晌也没打开。他有点恼火，估计到了也学不会开这城里的锁，一圈一圈的，顺转转倒转转，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转对。算了，干脆去儿子公司吧，去年搞什么周年庆，连电视台都惊动了，他记得路。
　　 一路跑到公司，牛老爷子的身上冒汗了。公司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异乎寻常地安静，全然没有往日喧闹忙碌的场面。出啥事了？牛老爷子直奔儿子的办公室。一到楼门口，老爷子傻眼了，两条交叉的白色封条贴在门上，上面还有法院鲜红的大印。牛老爷子一阵心慌，定定神，赶紧折回身到门卫处。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看见好像有俩人在里面下棋，兴许他们能说清。
　　 门卫处那俩人杀得正有劲儿，丝毫没留意有人进来。牛老爷子连打几个招呼，这才听见，头也不抬，一边研究棋路一边说：“你问这里的老总？在看守所呢！他因为偷税漏税数额巨大，被正式批捕啦！这不，银行催还贷款，法院把公司封了，等着拍卖呢！”
　　 “啥？”真是晴天霹雳，牛老爷子一阵眩晕，险些摔倒。“数额巨大？到底有多大？”“听说是120万，谁知道，正查着呢！”
　　 “120万，120万……？”从公司出来，牛老爷子嘴里嘟囔着，失魂落魄。没有风，四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却冷得直打寒颤。这个数字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但好像又不太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
　　 今天逢集，街上人很多。商店的橱窗里展出今春的流行趋势，税务局正在街头做税法宣传活动，向路人散发宣传彩页，街道两旁扯着的横幅上“纳税光荣逃税可耻”那几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牛老爷子心急如焚，哪有闲心看这些热闹，他得赶紧看三儿去。残阳如血，斜照在牛老爷子佝偻的背上。
　　 临近黄昏，牛老爷子终于在看守所里和儿子见面了。他筋疲力尽，儿子也面如枯槁，父子隔窗相望，牛老爷子想起了那个要命的数字。他老泪枞横，如梦初醒：“儿啊，我的三儿啊，都是爹的错，爹糊涂，爹害了你呀！”
　　 窗外，夕阳已沉，檐下的燕巢里，一只待哺的雏燕正焦灼地“唧唧”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