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频仍。为了自由，为了和平，一批批战士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黑色的血，染红了白色雪原。生命的色度，喋血的豪情，生离死别的痛苦正步步进逼。
　　 纵然，他骨子里向往和雨晗相守一生。可是，保家卫国的责任在肩，军令如山，他还是挥别了恋人，与他的连队一起，一路高唱着国际歌，雄赳赳地开上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雨晗，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那些无眠的寒夜，她历经着蚀骨的别离，她聆听着情深的召唤，还有来自白桦林的神秘回音。
　　 她依稀听到了风云变幻的战场传来的厮杀声——
　　 杀，被杀，渴望，颤栗，死亡，成了军人不可抗拒的宿命。黑色的乌鸦，环绕着那片惨烈的战场和冰冷的战壕，唱响了一曲曲死亡的舞曲。
　　 灰暗的天，惨淡的地，呜咽的风，白桦的哗哗声，苇叶的沙沙声，共同演绎着苍凉悲情的和奏曲。
　　 一座座无名的孤坟，一排排地隆起在荒山野地里，一串串阵亡的名单，一尊尊地竖立在那些盼归者的心里。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时，却猝然凋零了。除了静穆，还是萧杀的静穆。除了那些无字的丰碑，谁在避悲向喜？她被撕心裂肺的疼痛击中。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祥，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她真实地听到了欲哭无泪的告白——
　　 快来吧，那片白桦林，属于我们的白桦林……
　　 雨晗，等着我……
　　 雨晗，我爱你……
　　 亲爱的，来，抱一个！
　　 那棵白桦树下，血迹斑斑的千钧，依然面带微笑，保持着那个潇洒的拥抱姿势，凝固不动……曾经的美好，当下的碎片。
　　 亲爱的，不应该哭！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亲爱的，抬起头，看看我们的天空：蓝天高远，彩云潇洒，空气凝香，大地冰黄，鸽子也灰白，白桦林也美得令人心醉。一切都是旧模样，雨晗，亲爱的，不要哭！
　　 勇敢，自由和美，是军人矢志不移的精神追求。雨晗，亲爱的，不能哭！
　　 答应我，照顾好自己，还有我的哥们向阳，我在那边才会更放心……寥寥数行字，从没来得及出口的情话，通过烟尘滚滚的战火，从向阳的怀里辗转到了她的手中，血泪斑斑。
　　 那一别，竟是天人永隔。雨晗知道，千钧已不在人世了。但只言片段，来自他的乐观和暖情，将会温着她长长一生的爱和记忆。
　　 生命的热源，为何一定要在战场释放？英雄的标签，为何一定要浸着鲜红的血色？没有墓碑的爱情与生命！泪水洇湿了的孤枕，几许凉寒。冰蓝蚀骨的世界，一片冷光。没人回应雨晗的呐喊。
　　 雪花纷飞，又一年冬来到。省城进修的雨晗，在向阳的照顾下，生下了一个男婴，小名海子。雨晗本想送回甘肃千钧的父母身边，但那对革命军人，只认英雄儿，却拒不接受从天而降的儿媳和孙子。已转业的向阳主动领养了海子。向阳回到父母所在的县电器厂上班，待遇不错，个性沉稳，人品也好，好人心介绍了不少姑娘，向阳却也坦诚地一个个回复了，他是个残废，不能生育。一门门亲事都泡汤了。向阳也不再谈婚论嫁，自愿担起了爹地的责任。向阳妈妈也通情达理，儿子的命都是千钧救下的，认养他的孩子，有恩必报，这是理所当然。一下班，她也来职工宿舍帮一把，调奶粉，喂米糊，洗尿片，当亲孙儿一样疼爱。小海子也争气，吃饱了就憨憨地笑，不生病，不调皮，不挑食，说长就长起来了。
　　 要不是爹地的“进修安排”，她的肚子早被人窥见了，孩子怎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个世界？雨晗心里感激宽容的爹地，也不好再违逆说一不二的爹地，她只得丢下海子，回到了乡村小学。她也是明白人，她在等待时机。一年的进修下来，雨晗就像换了个人，不再娇柔，不再活泼，她讲原则，做事利落，常板着脸，不怒自威，就是原来相好的女同事，也不敢过分亲近她了。她一门心思放在教学上，就这样她一路向上，教导主任，而后竞聘了校长。事业有成了，而婚事，却一而再地搁浅了。向阳，一而再拒绝她的感情，她自己也清楚，对于向阳，有的只是感激之情。她心里除了千钧和海子，也盛不下别人了。该上学了的海子，领回来几次，又被迫送回到向阳身边。雨晗不得不继续以干妈的身份探望海子，以好友的方式照顾向阳。
　　 海子毕业那年，他爹向阳就去世了，雨晗才把海子要到了他们学校。她也才真正认识到，她的儿子长大了，他喜欢书法，成了一个正派、真诚、内敛、有爱心的男人了。在他心里，她只是他的干妈，始终保持着距离。没有大事，也绝不轻易地踏进她的家门。
　　 她有愧于儿子。她也愧对向阳，同时，她对向阳敬佩有加。他们在一起更多的聊起他们共同的亲人，千钧和海子。但，那些短暂的相处，远不能弥补她的遗恨。一切似乎都晚了。
　　 爱情，一念之转，就能让活着的人迷失自己，也能使死去的人复活，并且活得闪闪发光。
　　 雨晗怀着初恋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旨，驻足，扎根，守望，那乡村小学，那一片白桦林。白桦林，那爱的天堂，那刻着两个名字的记忆，那不渝的约定，被一群和平的鸽子环绕着，被一群充满爱和希翼的瞳孔守护着，安然若素。
　　 鸽哨幽幽，莽莽苍苍，青翠的林涛，微风吹来，连天涌动着绿浪，呼呼的涛声中夹杂着朗朗读书声。切远切近的笑声，来自童真的嗓音，越过皑皑的雪地，越过木栅栏，飘升在白桦林的上空，散出了幸福的光芒。
　　
　　 八
　　 海子，就是我大海伯伯？
　　 雨晗奶奶的眼角湿了一片，皱纹显得更深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至亲的人，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或许，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了。其实，我一直是活在回忆里的一个带罪之人。退休后，我深居简出，利用所学，为人排忧解难，督导他们走出情感误区，疏解心理阴影，严格地说，对于我而言，这些好事，形同恕罪，我的灵魂也因之得到了救赎，心平如镜。
　　 雨晗奶奶，不是那样的。你是世上最懂得爱也是最善解人意的真女子，我妈妈是这么说的。大海伯伯，可喜欢我了。雨晗奶奶，你是大海伯伯的妈妈，就是我的亲奶奶了。晟雪口若悬河，来了一长串的表白。
　　 可不是嘛。我爹地是最最敬重你老人家了。要不，怎么经常带我来这里玩。雨晗奶奶，我可是你的亲亲孙子呢。鸿铭笑补了一句。
　　 一对贫嘴的孩子，就知道套奶奶的故事。老人轻叹了口气。
　　 哎！一声叹息后，晗奶奶睁开了水雾的双眼，她又一次触到满是问号的秀目，是晟雪，还是馨宁？曾几何时，馨宁也这样，满心忧伤地期待答案——爱的圆满，或者，爱的终结？
　　 晓雯的离世，馨宁的伤痛，大海的单身，星海的不辞而别……
　　 晟雪，奶奶不怪你妈，她的疼和恨，都在情理之中。当年的情事，虽说盘综错接，若不是我的有意撮合，也不会阴差阳错，弄成难以收拾的残局。我也是有责任的。
　　 晓雯是个敢爱敢恨、倔傲不驯的姑娘。她拿着一纸我没签字的调令，把自己和肚里的孩子一并打包给了虎子。那个暑假，她迫不及待地做了新嫁娘，也调回了老家乡小任教。
　　 晓雯走了，大海退出，馨宁和星海形影不离，你来我往。馨宁和星海，确是般配的一对佳偶。国庆节，在我的主婚下，他们走进了婚姻殿堂，喜结连理。
　　 而大海，却是个不转弯的死脑筋。介绍一个，大海推掉一个，他就那么单着，他说一辈子就爱一人。跟你一样，单等那一人。等不到，是我的命。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长。他的话诋到我的心坎上，我这做妈的，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第二年三月，我收到了晓雯的喜讯。信里说，她生了一个儿子，虎子乐坏了，取名鸿铭。小日子挺幸福。一张黄信纸，还有点皱巴巴的。我当时还嘀咕了，当了妈妈，难不成就不爱整洁了？
　　 过了一月，馨宁早产生下了晟雪。做了爹地的星海，锁着眉，并不开心。他隔三差五回来一趟，买些必需品，逗逗晟雪，就又返回县中去了。
　　 节假日，我惯例要去教师各家走走。我去看她们母女，馨宁却并不热情。倒是晟雪，小人精一个，一见我就格格笑，手舞足蹈。
　　 日子就这么温吞吞地往前溜走了。
　　
　　 九
　　 暑假的一天，一个陌生小伙子抱着个婴孩，找到了木房子。
　　 他说他是虎子的堂弟大龙，他来报丧，也恳求莫校长拿个主意，襁褓中的鸿铭怎么办？
　　 雨晗颤着手打开了信纸。照样是皱巴巴的，一张黄纸，泪痕斑斑，字都花了。
　　 莫校长
　　 您好！
　　 我心里最敬重的校长，这是我最后的嘱托了。请把鸿铭送回他该去的地方。
　　 我知道，一开始，我就错了。我坚信，占有就是爱！但，这份占有心，让我失去了一切。馨宁恨我，星海恨我，虎子也恨我，或许，鸿铭我儿，某一天也会如此。
　　 可，我要说，虎子是爱我的，爱他心中那个纯洁的我。他一下班，就开着摩托来接我。我们在开满鲜花的村道上飞车。我靠着他的肩，搂着他的腰，心里开了花，特别踏实。新婚燕尔，千依百顺的他，让我享受了短暂的呵护和爱。
　　 但，好景不长，我的肚子就露馅了。同事的讥笑，婆婆的辱骂，虎子的蹂躏，让我痛不欲生。我一而再地求饶，甚至下跪，都没有求得他们的宽恕。虎子吸烟，酗酒，夜不归宿，即使回来，也是污言秽语，把我剥得一丝不挂……丈夫喝酒，婆婆打麻将，全不理会我是个有身孕的人了。我万般无奈，提出了离婚。虎子又坚决不同意。我厚着脸回到了娘家，生下了鸿铭。只是，爱女心切的农村人，他们的传统观念里，压根就接受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私娃子。我又带着铭儿回到了虎子家。醉醺醺的虎子也会回家，一见铭儿就骂骂咧咧，我在失去尊严的辱骂中苟活着，胆战心惊，还连累了我的爸爸妈妈……
　　 原谅我，我的校长，我的亲人，我的铭儿。
　　 我眼里只有雾霭，看不到明天了。
　　 大龙是一束光，但我……大龙，谢谢你，待来生，我来寻你。
　　 晓雯绝笔
　　
　　 晓雯输了。她输给了传统，输给了爱和生命。
　　 晓雯也赢了，她赢得了铭儿，也赢得了大龙的敬重。
　　 雨晗把带着流苏坠子的桦皮盒放在了橱柜的最里端。然后倒了一杯桦皮汁给大龙，双手接过了铭儿。
　　 大龙流着泪，向着素未谋面的莫校长道出了晓雯回到老家的一切。
　　 我跟晓雯共事一年。我是民办老师，晓雯不像其他老师，对我很友好，待我就像亲弟弟。一开始，我哥常来接她，看着甜甜蜜蜜的他们，我真心为他们祝福。也想自己将来的老婆也要比着嫂子找——长发及腰，活泼泼，恬美，善解人意。国庆之后，虎子哥突然不来了，晓雯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有时眼圈也黑黑的。下课时，她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一个人发着呆。后来，晓雯肚子一天天大了，就请了产假。
　　 我只是纳闷，或许夫妻事就是这样，床头吵架床尾合。
　　 一个周末，我散步就绕去了虎子家，也想看看我的小侄子。黑灯瞎火的，屋里有压抑着的哭声。虎子哥，是我大龙。我使劲拍门。
　　 虎子哥迷着醉眼，人歪歪倒倒地拖着根皮带，满口酒气。
　　 大龙，来，快进来。让你见识一下婊子……一个装清纯的破鞋！
　　 啪，灯火如昼。我看到了一个白花花的肉身，血痕无数，被五花大绑在高低床边。披头散发的她，满脸泪痕，口中塞着一根毛巾。
　　 虎子哥，怎么这样对待嫂子？！我侧转身，从床上拿起一个被单，裹在嫂子身上。
　　 小鸿铭躺在床上，含着小指头，瞪着黑眸子，一声不吭。
　　 哈哈哈……你问问她，不要脸的骚货！我戴着顶绿帽子，在十里八乡人面前丢人现眼。我就是个乌龟啊！多少黄花闺女等着嫁我，我却瞎了眼珠子，抱回个“金宝卵”……
　　 虎子哥咆哮着，抡起了皮带。我一挡一推，虎子哥就栽到了地上。他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地，痛哭流涕。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哭闹了几声，他就睡了过去。人民干部的派头，全然无踪了。
　　 我赶紧为嫂子松了绑，待她收拾妥当，连夜将她们母子送回了娘家。
　　 第二天，虎子哥冲到学校，把我叫出去，就喂了我一顿拳头。
　　 大龙，你最好给我识相点，你龟儿子，一个民办教师，都是我给你的，别惹毛了老子。我的婆娘，我自己会管。
　　 之后，我只是偷偷关照一下晓雯，不敢走得近了。所以，后来，晓雯托我帮忙照顾铭儿，我也答应了。她说她的要求都在信里。我当时母亲病了，在医院陪护，一忙，就忘记看了。待到她自杀消息传来，我才如梦方醒。她的遗愿，就是要我把铭儿送到黑龙江来。
　　 听到晓雯的遭遇，雨晗校长早已是一脸泪水。
　　 听到晓雯的名字，大龙的名字，最后听到自己的名字，鸿铭早按耐不住，响亮地哭出了声。
　　 我是个私生子？晓雯，是我的生母。星海，居然是我的亲爹？大龙，我叫了这么多年的爹地，不是我的亲爹。虎子爸，也不是我的亲爸。
　　 一连串沾着苦涩的真相，让懵了的晟雪，站起来，坐下去，然后她伏着木桌子，嘤嘤地哭了。那我的父亲呢？不会是大海吧？
　　 铭儿，晟雪，哭吧，痛快地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