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那片天空(小说)
那个小乞丐和张成龙差不多大。身上的衣服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肮脏的脚上套着一双同样肮脏的小皮鞋。他正气呼呼地扯着卷起的铺盖一头不放。另一头攥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乞丐手里。他的衣服同样地脏,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吊着一条半黄不绿的裤子,露出半截腿来。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把铺盖卷猛地向怀中一带,一脚向小乞丐踹过去。小乞丐撒了手,仰面摔倒在地上。他胳膊下夹着铺盖卷,趿拉着鞋刚走了没两步,就让站起来的小乞丐拖住了膀子。他只把胳膊用力一挥,小乞丐就被甩到了一边。小乞丐眼中闪着怒火,大声咒骂又冲过来,小拳头雨点般的落在老乞丐的身上。老乞丐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铺盖卷来对付。他转过身,拎起小乞丐的胳膊,一巴掌甩到他脸上,又狠狠地踢了几脚,把他摔到地上,再加上一脚。
围观的人都在笑着,看这一老一小的对打。张成龙气鼓鼓攥着拳头,真想冲上去,帮那个小乞丐。可又有点不敢。小乞丐站起来,揉着被踢疼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老乞丐夹着铺盖卷,向门口走去。
忽然,小乞丐弯下腰,脱下脚上的破皮鞋,用尽全身力气砸在老乞丐的头上。老乞丐吓了一大跳。他恶狠狠地骂着,回过身去捉小乞丐,小乞丐却如兔子般灵巧地穿过人群跑掉了。张成龙冲出哄笑的人群,去追那个小乞丐。他在车站外面转了半天,才又看到他。他不知从哪儿又找了一双布鞋套在脚上,肮脏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啃着。
“嗨。”张成龙走到他面前说。
小乞丐停止吃苹果,望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他抢你的东西,我想帮你打他。”张成龙没头没脑地说。
男孩笑了,从口袋里掏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张成龙接过去,在衣服上擦擦,吃起来。
“你放学干嘛不回家?”男孩摸了摸张成龙背着的书包问。
“我不想上学,也不想回家。我想坐火车到南方的东莞打工赚钱。”张成龙嘴里塞满苹果,含糊不清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张成龙问。
“他们都叫我小野子。你叫我小野子吧。”
“你爸爸妈妈呢?”
“离婚了,他们谁都不要我。开始我跟奶奶住,后来奶奶死了,我跟爸爸住。后妈老在爸爸面前告我刁状,爸就老打我。我就去找妈妈,她说法院把我判给了爸爸,没她的事,我死了她都不会管,让我滚回爸爸那里去。我一气,趁家里没人,把东西都砸了。后妈买好东西老不让我吃,说我是填不饱的小狼崽子。我把电饭煲煤气灶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也全都砸了。哼,我叫他们吃,吃个屁!说我是狼,我看他们是狗!我砸了东西,他们就会狗咬狗打起来。”说到这里,小野子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苹果喷了一地。笑够了,才说:“晚上我就躲在楼下的花树后面,听后妈和爸爸像疯狗一样地打架,又哭又叫的,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那天我又把妈妈家的玻璃窗全砸了,真解气!现在多好,没人骂,没人打,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
张成龙叹口气,说:“我爸也老打我。老师也瞧不起我,老让张玉峰到我家告状,我爸就往死里打我。今天我在学校把张玉峰揍了一顿,把他的眼睛都打肿了,然后就出来了。我不想再回家,也不想上学。我现在想去打工赚钱。”
“你不想回家,就跟我一起流浪啊。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想去哪都成。你帮我,我帮你,还没有人敢欺负。”
“好啊!”张成龙兴奋起来:“我们干脆像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那样,拜把子,结成兄弟吧!”
于是在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男孩面对面跪了下来,互相磕了三个头。小野子拉了张成龙去收破烂的老头儿那里卖了他的书包和包里所有的东西,然后两个人一起,到距火车站不远的长途汽车站去。小野子说要带他去找一个人。
一走进汽车站的候车室,小野子指着在一排排坐椅中间走着的小女孩,给张成龙看:“那是玉儿。”玉儿扎着两个小辫,穿着一件带花的小红褂子,很显眼。
她来到一个坐在那里正剥香蕉的中年妇女面前,双手合十,向她拜了几下。那妇女连忙放下手里的香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到玉儿手里。玉儿接过钱,又来到旁边一个正看报纸的男胖子面前,双手合十,不停鞠躬。胖子的眼光从报纸上端瞅了她一眼,就继续看报。玉儿跪到地上,把身体的重量都放在后腿上。她固执地跪在那里,望着那张报纸,不时轻轻地抽一下鼻子。那人不耐烦地放下报纸,从口袋里掏出五角硬币,扔在地上。玉儿捡起钱,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跪着挪动到旁边的一个人面前。那人赶忙起身离开。玉儿拽住他的裤脚,那人回身骂了一句,用力挣脱,快步走了。玉儿这才站起来,向另一排椅子走去。
“玉儿!”玉儿回过头。她看到小野子,笑了。小野子亲热地搂着张成龙对玉儿说:“我有大哥啦,他叫张成龙。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也叫他大哥吧,今后他也会保护你的。”张成龙挺了挺胸脯,心中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感到从没有过的骄傲。“玉儿,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吧。我请客!”他攥着口袋里卖书包的五块钱,慷慨地说。
三个人走在马路边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个果酱面包。
张成龙和小野子大口大口地吃着。玉儿却只吃了几口,就包上塑料袋,小心地揣进口袋里。张成龙问:“玉儿,你怎么不吃啊?这面包不好吃吗?”
“不是啊,”玉儿解释道。“这面包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二丫和小丫也没吃过,我想留一点给她们。”
小野子听了,赶忙把手里的面包掰了一块塞到玉儿手上。
张成龙也掰了一大块给玉儿,并且说:“吃吧吃吧,我以前常吃呢。”
整整一下午,小野子带着张成龙在城里转悠。玉儿要讨钱,就没跟着去。
一个喧闹繁华的大商场边有几个要钱的乞丐。有的跪着,有的缺胳膊少腿。他们有老有少,面前或手上有一个茶缸或者破碗,里面丢着些零钱,肮脏的脸上对着行人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
小野子对他们很熟悉。他指着一个没有了脚,躺在一个破滑轮车上的八九岁男孩对张成龙说:“你信吗?他的脚是他爸爸拿刀剁下的。”
张成龙吓了一大跳,说:“你别胡扯,他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小野子用那种少见多怪的神情看着他说:“好让人家看了可怜,多给钱呗。警察也很少去撵他们。不止他呢,商场门口跪着要钱的人那只手也是被存心砍了的。”张成龙仍然不相信:“你怎么知道?”小野子说:“他们家就和玉儿家住在一起,是玉儿告诉我的。”
他走过去,在滑轮车前蹲下来,看看破搪瓷碗里的钱,问:“三儿,今天还行吧?”三儿本来蔫巴巴地躺在车上。一见小野子,就坐起来高兴地说:“小野子,你今天带什么好东西给我啊?”
小野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塞进三儿的手中,三儿接过看了看,开心地和小野子有说有笑。
张成龙的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三儿那裸露在外面的,没有脚的光秃秃的脚杆,心中不觉毛骨悚然。他想如果自己被爸爸抓回去,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脚也砍了。
小野子和三儿说了一会子话,就扯着张成龙的膀子走了。
张成龙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三儿。他问:“小野子,他没有脚,晚上怎么回家?”小野子不以为然地说:“用手走回去呗!你没看到他身旁的两个破手套啊。有时候,我也会送送他,把他推回去。你别看他没有脚,坐在滑轮车上,用手撑着走,不比你慢。只是过那个桥很危险,桥栏杆被送垃圾的汽车撞出一个大口子,一直没人修,不小心就会掉进河里去。去年冬天,那个也是没有脚的要饭老头就是这样掉进小河里淹死的。我还去看了呢!捞上来,撂在河岸上,硬梆梆的。”
张成龙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没说话,走了一会儿,才说:“小野子,等会我们把三儿送回家吧。”
小野子说:“行。正好和玉儿一起回去。如果运气好,她爸爸不在家,我们还能到她家玩玩。她妈妈可好呢!”
“你怕她爸爸吗?”
“谁不怕?他是个酒鬼赌鬼王八蛋!他经常打玉儿,你知道他有多厉害吗?本来长途汽车站是另一个人的地盘。玉儿第一天去,人家撵她走,还打了她两个嘴巴。第二天她爸爸带着她找到那个人,蹩到旮旯里,二话没说,掏出把刀,把左手两个手指头砍掉了,说,我们就这儿要定了!然后把刀扔给那个人。那人也不孬种,拾起刀,也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头剁了,又把刀扔给了玉儿爸爸。玉儿爸爸又把自己的膀子一刀一刀划了五条又长又深血啦啦的口子,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盐撒在上面,眉头都不皱一下。那个人不言语站了好长时间,最后拿起自己的东西走了。那地方就归了玉儿。”
张成龙妈呀了一声,说:“他不疼吗?又不是铁做的。我爸爸平时打个嘴巴我都要疼好长时间,他怎么就敢拿刀子割自己的肉啊?!”
小野子说:“要不玉儿怎么能在车站讨钱呢?这是个肥地方,谁都眼红着呢。”
张成龙说:“那火车站就是你的地盘喽?”
“要是我的地盘,那个老不死的还敢来抢我的东西?我只是在那儿睡觉。哼!死王八老乌龟!总有一天,我非打得他跪在地上叫我爷爷!”
天开始暗下来,一排排路灯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开始竞相闪耀。那些红红绿绿的灯儿变幻出酒杯,美女,元宝……张成龙边走边眼花缭乱地瞧着。小野子却是熟视无睹,拉着张成龙去找到了玉儿,又回头推了三儿。几个人的身影渐渐离开了明亮喧嚣的城市,融进黑暗中。
路不算太近,四个人一起边说笑边走着。忽然张成龙吸了吸鼻子,说:“什么臭味儿?真难闻。”
玉儿不经意地说:“到垃圾场了。你闻到的是垃圾的味儿。”
张成龙愣了愣,说:“你们家就住这儿呀?”
“是啊,转过拐角,过了小桥,再往前走走就到。我们天天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闻。”玉儿说。
转过拐角,张成龙就看到了垃圾场。那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空地,堆满了那个繁华城市的丢弃物,黑黝黝的像一座一座小山。一阵风刮过,就带来令人恶心的臭味。路旁的杂树和草上挂着许多破塑料袋,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地响。垃圾场的旁边,就是小河,在垃圾场与小河之间,是那些乞讨者和拾破烂们的简陋房子。
过了桥,他们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先到的三儿家。三儿的妈妈正和三儿的姐姐在给白天捡来的垃圾分类,三儿的哥哥则在一旁把破书破报纸什么的捆好。低矮的小屋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三儿的回来显然受到家里欢迎。妈妈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三儿从滑轮车上抱到桌前的凳子上坐好。三儿的爸爸,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笑嘻嘻地接过三儿递给他的塑料袋。那里面装着三儿一天乞讨来的钱。他叫姐姐快拿东西给三儿吃。
张成龙看着,怎么也不相信三儿的脚是这个和善的小老头砍去的。他开始怀疑小野子说过的话了。
从三儿家刚一出来,张成龙就问小野子,他说三儿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小野子说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玉儿。玉儿说:“是真的。他们对三儿好,是因为三儿要到的钱最多,比他们全家捡破烂卖的钱加起来还要多。如果三儿要不到钱,就会挨打。我可是看过他挨过好几次打呢!”
张成龙说:“三儿没有脚,人家看了,肯定会多给他钱啊。”
小野子说:“要是我啊,谁砍了我的脚,我就杀了他!才不给他要钱呢!”
他们从一间间小屋前走过,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整理白天从垃圾场捡来的破烂。这是他们的基本生活来源。
正走着,一阵女人哭泣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张成龙问:“你们听,有人在哭。玉儿,是谁啊?”
玉儿说:“是金柱他妈。金柱一开始在城里收破烂。他老是偷人家放在外面的东西,叫人打过好几回。后来他破烂也不收了,和邻居二憨他们专门偷东西。见什么就偷什么。卖了钱,就赌。前几天,他们偷东西,让人家发现了。好多人追,他们就跑,金柱抢人家的摩托车跑,一下子撞到树上死了,二憨他们给警察抓住了。金柱他妈天天哭,天天哭。”
前面就是玉儿家。玉儿让他们等着,她先回去看爸爸在不在家。两个男孩就站下,看玉儿跑进门去。不一会儿,玉儿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叫他们过来。
二丫和小丫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子前面吃饭。看见他们,丢了筷子上来拉住了小野子,高兴地跳着。小野子常来玉儿家,和他们很熟悉。张成龙站在那里,傻笑着。玉儿对妈妈说:“妈,这是张大哥,是小野子的好朋友。”
小野子赶忙说:“我们已经拜了把子,他就是我亲哥哥!”
玉儿妈妈微笑着,拉过张成龙和小野子,叫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她又对二丫说:“二丫,拿着饼到门口吃去,看你爸爸回没回来。”二丫答应着,却满脸不想去的样子,可还是听话地拿了块饼,包上些咸菜,到外面去吃了。
一顿饭刚吃了一半,二丫就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爸,爸,爸爸回来了。”
张成龙一口稀粥刚喝进嘴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让小野子一把拉出了门,狂跑起来。张成龙一边跑,一边把饭咽进肚里,腾出嘴来问小野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