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渐圆，月色皎洁，这是中秋前夜的预兆。我对卷毛说：“我带你去我的大学过中秋吧！”她闪烁着晶莹的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但眼神中充满期待。第二日，在确定父亲身体已经无碍后，我在水泥厂大门外马路边的候车亭，等待卷毛。错过了两辆客车，她才匆匆赶来，眼圈有些红，好像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争执，我没有细问，不想其他的因素影响我们度蜜月般迎接中秋节二人世界的好心情。
　　 从高中到大学的路不远，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俨然一对新婚小夫妻，在市区里相携着闲逛，我想给她买点礼物，被她一一拒绝了，她体谅我的难处，不在乎物质上的需求。只愿和我一起，就足够了。我们利用下午的时间游历了整个市区，而后回到我的大学，和大学里的情侣们一样，我们躺在青青草地上，对月沉思。“飞，我真羡慕你，能读大学，要是我能陪你一起读大学，该多好哇！”说起这话时，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人各有命，我想，如果她也读大学，说不定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呢，这就是缘分吧，注定的。我安慰她说：“你放心，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学，这辈子让你读个够！”“嗯！”她点点头，把我的手放在她浓密的自然卷发之下。“飞，等你毕业了，会去哪里工作？”是啊，到底会去哪里？我只知道，无论我将在哪里生根，都一定会把她带在身边，给她幸福，给她想要的生活。可我无法回答，因为前路是我无法确定的。她似乎看出我对前路的迷惘，不再追问，只抛出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飞，今晚，我们住哪儿？”现在想想，对于那个现实的住宿问题，我的回答实在太过愚蠢了。我是应该让爱放纵一回，让青春不留任何遗憾，更让她安心地感受我真切的心。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想我真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在那个月圆如盘的夜色下，我掏出IP卡，在公用电话亭里给我的一个学妹打电话，然后告诉我的卷毛说，让她随我的学妹一起去女生宿舍借宿一晚。学妹在我的召唤下来接准嫂子的路上，为了避免她的误会，我向她简单介绍了我的学妹浩儿。我们是在一个完全不可能发生故事的场合认识的。那时我刚在大学里失恋，而她也似乎刚被相恋两年的外校同乡男朋友抛弃了。同病相怜的经历使我们惺惺相惜，就这样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为了表明我们之间的清白，我郑重其事地认浩儿做妹妹，我有两个姐姐，我切盼做兄长的感觉。就这样，我成了浩儿名义上的哥哥，庆幸的是，浩儿和我同姓。后来我又陆续给浩儿介绍了我班里的几个铁哥们儿。结果却都无疾而终。卷毛听到这里，似是调侃地取笑我：“说不定你这妹妹早就爱上你了，你还傻傻地不知道呢！”我急了：“你可别胡说，我们之间只是纯粹的兄妹关系，但凡有一点暧昧，我能让她来接你这嫂子去过夜吗？”她不再言语。浩儿出现了，我给两个人相互介绍一番，浩儿就高高兴兴地拉着准嫂子的手去了女生宿舍。我记得浩儿脸上的高兴劲似乎有些不妥，但说不出为什么。可是那晚的第二天，浩儿一早打电话到我宿舍里，告诉我嫂子不辞而别了，此后再无音讯。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为何事情会往我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5.
　　 大三的那年春节，我像往年一样，期待她的出现。我每天在斑驳小路的最高处，俯视河渠边台阶上洗衣服的女人的影子，以前的日子里，我会常常看到一头自然卷发的她在河渠边勤快地洗衣，然后我就会在适当的时间穿过泥石小径去寻她。那个春节，我再没有见到她，直至元宵晚上，热闹的龙灯走家串户，再没有她陪着我一起观看龙灯。我找不到任何她离开我的理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永远失去了她。
　　 我很快就大学毕业了，我谨遵“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应聘到离水泥厂不远的当地最好的一所学校里任教，成为端着铁饭碗的人民教师。十年教书生涯里，我的周边发生了诸多无法预料的故事：水泥厂彻底荒废，紧接着我们家这一带的生活区也逐渐萧条，原本上百户的工人家庭，有些外出再就业，有些存够钱做房子买房子，有些在当地做起了一些小生意。好些和姐姐一样大的年轻人学起了开车，运货，也有很赚钱的，也有特别倒霉的，就像袁喜的哥哥袁华，难逃高速路上的厄运，终究无法离开这废弃的生活区，苟延残喘地继续着劳心劳力的生活。曾经两家之隔的姐姐的前夫，外出打工时变成了混混，而后客死城市的街头。姐姐也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托付一生的归属，可代价是离开父母很远很远，再也不能承欢父母膝下。父母渐老，工作已无可能，家中仅有积蓄都用在了我的大学里，当我工作安定下来后，就把父母接到了身边生活。这些年来，父母亲眼见证了儿子婚姻上的失败，母亲常常唠叨着说：“唉！如果当年你能跟卷毛一直好下去，让卷毛做我儿媳妇，就好了！”我奇怪地追问母亲怎么会突然翻起这个旧账来了。母亲说：“我回了一趟水泥厂，遇到卷毛的妈妈。她也向我打听你的情况，还说当年你考了大学，就看不上卷毛，把卷毛给甩了，卷毛回家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哭了整晚？怎么可能？我甩了她？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很费解，因为我从来没有要抛弃她，她是我的初恋，是我曾经的最爱，我不是个势利的男人，爱一个人，我只是爱，从不考虑感情之外的任何因素。我怎么会看不起卷毛？但我继续从母亲口中得知，在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卷毛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母亲的话只让我觉得人世沧桑，实在可笑。我不以为意，继续过着我的平凡生活。
　　 也许冥冥中注定躲不开心灵深处的声音：“因为你的抛弃，卷毛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自那年那日中秋夜莫名分手后，算而今，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当我再次踩在这条斑驳小路上，我茫然地踱着步，不知不觉走到泥石小径和水渠台阶之间的交界点。我的目光专注地远眺那条小径的尽头，幽深的树林，浓密的树荫遮挡了我的视线。身后突然传来水渠畔妇女们闲叙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几分熟悉，我循着熟悉的声音，一步步走下身后的台阶，来到水渠边。我没有看到久违想见的身影，但是，我看到三个中老妇女在洗衣服，其中一个正是卷毛的妈妈。
　　 “阿姨，你好！”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阿姨见是我，也像是看见故人一般道：“晓飞啊！好久不见了，都发福了！怎么今天有空来水泥厂看看？你老婆孩子呢？有没有一起来啊！”我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孩子由我母亲带着，我早就离婚了，现在还是单身一人。其实我没必要多说，这些情况她都清楚。而后她又说：“唉！如果当年你没有甩掉我们家卷毛，也许你就不会这样，也是我家女儿没有这个福分，所以只能嫁到很远的地方，不过我们卷毛现在日子过得也不赖，家里有房有钱，婆婆对她又好，自己也不用工作赚钱，就是她老公，我这个女婿工作太忙，经常不回家，男人嘛，要赚大钱，就是这样的。”阿姨一股脑儿说这些话，我听得出来，这其实是在炫耀，是在让我懊悔。可我懊悔什么？我从未有抛弃卷毛、放弃这份感情的念头啊！可我的确很懊悔，我懊悔当年没有追回去找到她，问她为何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以至于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始终是一团压在心头的迷雾，挥散不去，也许只有卷毛自己才能为我解开这个谜团。我真的很想最后再见她一面，哪怕我们的关系在这15年后退化到只是普通的相识，我也想问问她，当年我究竟错在哪里。但面对阿姨倨傲的责怪，我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勇气。
　　
　　 6.
　　 “晓飞，走，咱们喝酒去！”袁喜站在斑驳小路的最高处唤我，我也适时跟卷毛妈道别了。所有与卷毛相关的影像和声音，真希望就此随流水而去。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太多。来到袁喜的家。跟袁喜和他的兄长一起，抿一口烧酒，吃着老袁母亲亲手做的家常菜，还有一盆狗腿肉。这个特殊的日子，原本是一家人吃着团圆饭，掰着月饼赏月的。我却因老袁的一通电话，被他忽悠到家来。兄长袁华是不幸的，他的家因为车祸而散了；老袁兄弟也是不幸的，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成个家；我也是不幸的，孑然一身，带着个孩子，还被初恋情人的母亲数落和取笑，说我放弃她女儿，是咎由自取。但我们三个人又是幸运的。袁华大哥能在那么惊心动魄的连环车祸中安全地捡回一条命来；老袁兄弟在外杀马特多年，仍没有丧失本心，落得我前姐夫的下场；而我，能在水泥厂生活区没落破败之前，将父母带离这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安逸舒适的地方过着如我般的生活，也算是了了我孝顺父母的一番心愿了。吃过饭，我随老袁来到他的住处。在这住户越来越少的生活区里，房子却多得是。这住处是他的世界，他个人的生活区。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在这一天把我叫来？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老袁神秘地笑笑，然后递给我一个手电筒，凑近我的耳朵说：“有个老朋友想见你，她说就在老地方等你。”
　　 老朋友？老地方？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放下手电筒，在明亮皎洁的中秋月光，飞也似的从另一条捷径奔至水渠边。借着柔柔月色，我看清了她的脸，还有那一头别致的卷发。她的身材已有些许走样了。一身的贵妇气质，完全不似这“苗圃”小村走出的女人。“建英，真的是你吗？”我按捺不住埋藏十多年的情感，这时有如泄洪的巨浪一般，可我不敢再触碰她的身子，不是因为她早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而是因为她早为人妇了。为人师表的我不能做出任何亵渎人妇的举动。“是不是看到现在的我，很失望啊？”她说。可我怎么会失望，这是久违了的心愿啊，无论什么结果，我是一直想找到她，对当年的不辞而别问个究竟。我狠命地摇摇头。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又无言以对了，我以为找到了一份真爱，可真爱也许只能轻易失去，却永远无法轻易得到。
　　 “你怎么会跟老袁，哦不，袁喜联系上，让他把我找来，而不直接向他问我的手机号码？”我疑惑地问，实际上，我的疑惑何止这些。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今晚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都不会回来了，有些事情，我是很想跟你说清楚。如果你婚姻是幸福的，也许我就不会来见你了。因为你婚姻并不圆满，所以，我一定要亲自见你一面，就像你很想见我一面一样。你知道吗？当年我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只因年少无知，让自己做了许多错事，我很后悔，害怕自己回不了头。只有回家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我不能自私，所以我给你机会去跟别人谈恋爱，不管结果怎样，我也心里平衡一点。我是很想和你在一起，只是当年水泥厂还在的时候，我怕自己高攀了。当我知道水泥厂倒闭之后，我才说服自己，终于有理由接受你了。可那时候我妈却因为水泥厂的倒闭，怎么也要阻止我们在一起。你还记得吗？我跟你去大学的那天，我跟我妈吵了一架，最终我妈拗不过我，才把我放行了，答应了我。说实在的，那年跟你在大学里过的中秋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不过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第二天自己走了，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一声。那个晚上，我是很怨你的，因为我已经决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可惜你书呆子不能领会我的意思，把我安排在你的那个师妹的宿舍里。可是，就在那一晚，那晚让我决定了，我要离开你，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都合不来的。整个晚上，我跟你的妹妹浩儿睡在一头，我很不习惯跟别人同睡一张床，想起你的傻，我就想笑，一直没有睡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你的浩儿妹妹说梦话，她说不想只做你妹妹，她不想要嫂子，她想要做你的——我知道，她才是真正合适你的女孩，所以我选择逃避这一切，我早早离开，在外面待了一整天，然后回家，在家里哭了整整一晚上。我不是因为浩儿喜欢你而伤心，只是为自己根本配不上你而难过。我妈妈一直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如果说我不想耽误你的前途，她是绝对不相信的。我只能说，是你抛弃了我，我妈也就信了，只是我没想到，她在这么多年以后，还把这个事情到处说，尤其她知道是你离婚以后，更是人前人后地数落你当年对我的抛弃，害你这些年吃了太多冤枉无辜的哑巴亏。对不起。”
　　 我恍然大悟，这深藏在旧时光里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天被揭开。我以为我可以释然了，可是我仍是不甘心。我告诉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浩儿之间只有兄妹之情，那不是爱情，如果你当时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今天也许我们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相携到老，不离不弃！”她拍拍我的后背，带着尘世历练多年后的浅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傻？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的是十五年前表面世故，内心单纯的我，这些年来，我也变了，现在的我就是一个爱钱的物质女，婚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就算我们没有那些意外的错过，结局也不一定完美，我已经想开了，一切都是天意。老天把我们安排到一起，有过一段情，也恰到好处地把我们分开，让我们一直保存对方的美好直到今天。只要我们还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这不也很好吗？我不能多说了，我带了两个孩子回娘家来看看，他们离开我太久会闹的。老大跟他爸爸一起，正在上学。我明天就走了，我会把我妈也带走，不再回来了，就这样，再见吧！”
　　 我心存执念，想记下她的联系方式，至少留下QQ号或者微信号，她临走前送了我一句话：“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你是有学问的人，将来的大作家，我呢，已经定性了，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有。如果可以，把我彻底忘了吧！记住，你的璀璨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正惊叹，她还能说出“璀璨人生”这个词，她又补了一句：“‘璀璨人生’这词儿我是在电视上学来的。”
　　
　　 7.
　　 宁静的斑驳小路上，因着月光的映照，我茕茕孑立地望着她走进泥石小径，消失在阴森的树丛中，徒留我和一架凄凉的影子紧紧相随。夜风含着这条潺潺流淌河渠上的水汽扑面而来，凉丝丝的，短袖的手臂有点冷。我怔怔地站着，许久没有挪步。泥石小径深处传来电视剧《最美的时光》片尾主题曲，还能清晰地听到那应时应景的歌词：原来爱情会过期我不懂珍惜/原来我不是故意要对你放弃/在你的眼里我早已远去/我只是你曾经唯一/原来爱情会离去只剩下回忆/忘了我爱过你你却在我的心里/我承认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情/两个人分不同的情绪/时间让我们不再甜蜜，只剩下沉默回应/我很清醒你对我的爱已经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