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纠结(小说)
八
他本想住到厂宿舍里,可一想到工友们会乱嚼舌头(党校家属区的人嚼自己的舌头已经让自己如芒在背,厂子里再嚼开自己的舌头,自己真是没个站处了),就一狠心,真的决定和狗们住了,反正也就是几天的光景,因为他还觉得王霞会谅解自己的,就从家里拿了一铺最旧的铺盖,买了张折叠床,一车子驼到了废砖窑。但狗们是多么的高兴呀,围着他又跳又叫又舔,慰籍了他凄苦的心,好不容易才安抚着它们安静了下来,但还是哼哼唧唧个不停。
手机响了,一看,是王霞打来的,就定了定神,接通了,垂眉蹙额的,一副等着挨骂的样儿。不想,等了一会儿,王霞那边没动静,就不由得小心地喂了一声,等了等,还是没动静,就又喂了一声,又喂了一声,那边就是静悄悄的。他纳闷着,想着是不是该挂了电话,不想王霞却骂开了:“姓任的,你就跟狗们过去吧!明天咱就办离婚去,你不跟我抚养儿子,有的是跟我抚养儿子的男人!”就挂了电话。他愣怔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大声喝骂狗们,直骂得狗们灰溜溜地围着他卧下了,栖栖遑遑得实在是可怜,就又不忍心起来。
这一晚他真的失眠了。望着灿烂的星空,思绪天马行空,但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些狗身上,想着自己该拿它们怎么办?虽然以前想着先就这么养着,好给它们寻个好去处,现在想来这是自己给自己开的空头支票,除非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傻的人。又由这些狗,想到了更多的可怜的狗,不由得为它们心酸,不明白为什么它们是这样的命,要是不生出来就好了。这念头电一样击得他跳起来——是呀,不要生出来!人能计划生育,狗呀猫的为什么就不行?它们不懂,我们人帮助它们呀!是的,我该这么去宣传,就是做不到让全国全省养猫养狗的人这么做,至少也要让临市养猫养狗的人这么做呀!他兴奋得睡不着了,思绪就成了野马,跑在了那些深奥的问题上撒欢,你比如性,比如繁殖,比如万物平等,比如善与恶等等,平生第一次为这些问题大伤脑筋,在一无所获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冷静了下来,自嘲一个普通的工人,人微言轻,人家不听你的也罢了,还会笑话你不自量力,甚至笑话你是个疯子!唉,还是自扫门前雪,给小黄节育吧,要不,它一窝一窝的生,自己就是只给它们喝自来水,也养活不起它们的。是呀,你光是这么想了,这狗能节育吗?
中午下班,他去了宠物医院。一个三十来岁的兽医在当班,他就猥猥琐琐地问人家狗能不能节育?兽医诧异地瞪了他一会儿,才说能了。他问人家怎么节育?人家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做绝育手术了。他问什么时候能做?兽医说什么时候都行。他就说他下午下班后带狗来。
他回到工厂,见王霞绷着脸站在厂门口,一见他就走过来,塞给他一张纸就骑车走了。王霞汇入人流看不见了,他才展开纸,是张离婚协议书,顿时晕了一下,才明白,王霞这次是动真的了,一下午心神不宁,但下班后,还是带着小黄去了宠物医院。
那兽医果然在等他,给小黄一检查,说它已经怀孕了,只能等生了后再做绝育手术了。他很是失望,正要走,那兽医亲热地叫他再坐一会儿,他只得坐下了。兽医问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的?说他行医十年了,第一次碰到给自己的狗节育的人。他说这不是他的狗。兽医更诧异了,他就忍不住说了自己和这些狗的故事,以及这个想法的由来,因为他受得委屈太多了,早想跟什么人倒倒苦水了。兽医听完后,看了他好久,忽地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摇着,钦佩之情满脸荡漾,弄得他不知所措,又受宠若惊。兽医说:“你真有一颗善心呀!”他一听眼泪就夺眶而出。兽医就拍着他的肩说:“你放心,有善心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有个组织,就是动物保护者联盟。我会引荐你加入的。我还会把你的这个想法向联盟推荐的。”就让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往废砖窑走时,他真是身轻如燕。回了废砖窑,和狗们嬉戏了一会儿——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就决定睡了。脱衣服时,口袋里喳喳地响,他猛然想起了离婚的事,心就沉重了起来。忽地,狗们咆哮起来,冲向他经常进出的那道窑门。
他坐起来,就听见了粗野的骂声:“咬!谁咬的欢,让谁死的更惨!”就听见了小白的惨叫声,别的狗惊恐的叫声,和砸门锁的当当声。他下了地,边往门前疾走,边大喝一声:“谁?!”边打开手电照了过去,就照住了门前的四个人影儿。就听一个人说:“咦,还住人的了。”另一个:“怕啥?开门!”就肆无忌惮地摇门。他怒发冲冠,返回床前,拿起那根本来准备痛打一顿入侵的野狗的齐眉短棍来,唰唰地就走了过来。见是四个喝多了的男人,就是不是他们那身廉价邋遢的穿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也明白这是砖厂的工人,要不,黑天半夜的谁来这里呢?他正气凛然地问他们要干什么?手电直射他们的眼。他们的眼眯了起来,气焰委顿了下去。就听一个咕哝道:“咦,不是讨吃子。”一个紫赯脸色的人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兄弟,我们听说来了一个邻居,过来串个门子。开门呀,兄弟,哪有这么待客的呀。”他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这当儿,他看见了人旮旯里露出一双八九岁的小孩的眼来,用做了亏心事的恓惶的眼神盯着他,随时准备藏到大人身后去。他就愤怒地一瞪他,果然缩到了大人身后去了。他内心的斗争也有了结果,喝住了狗们,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因为他明白,惹下了这些家伙,第二天中午来了,这里不但一条狗也不剩了,一道门也会不剩的,除非自己整天守在这里。他把他们引到床前,紫赯脸色的人和一个细高背驼的人,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坐得床吱吱直叫。另外两个就笑着说,床要卧垛了,就蹲在了地上。他们操的农村用语和农村人就地一蹲的习惯,让他从内心里轻视他们,就站着打量他们,他们问,他才谨慎地冷淡地回答,甚至不搭理他们。一会儿,他们就撇开他,自顾自地粗野地说笑了起来,但是,都不时贼一样地瞟一眼狗们,哪条狗碰上了这样的目光,都要惊恐地叫一声。他就知道他们确实是来打狗吃的。
第二天早上,他锁好门,推自行车时,扫见窑门外有根棍,显然是那些人遗忘在这里的。眼前的物证比光是猜想到了更让他不安起来,上班就上不在心思上了。好在他们每天晚上都来串门儿,和他们掼了,这种担心才消停了下去。
这么过了十来天,这天傍晚,他一进废砖窑,发现狗们丧魂落魄的,很是纳闷。喂狗的时候,发现小黑不见了,急忙寻找,见北墙根下有血迹。再一看窑门,都好好的,但他知道人能从门上翻进来,因为他做门时就没想过要防人,所以,门上面的门洞还有半米的空间。
他血往上冲,二话没说,去了砖厂,哪用去查问,小黑的皮就绷在墙上!他冲几扇门大声问这是谁干的?!站出来!一会儿,嘻嘻哈哈地钻出上百个工人来,抱着胳膊都说不知道。他只得去找厂长。又瘦又高,肩宽背驼的厂长,眯着深窟深窟的眼睛,听完了他语无伦次的诉说,脸上绽开了笑容,说他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他不跟他们一块儿吃饭。不过嘛,哈哈,兄弟,不就是一条狗嘛,吃就吃了嘛,犯不着跟弟兄们生气。说着,殷勤地给他敬烟。他不接厂长的烟,要求厂长管好他的工人,要是他的狗再少了一条,他就一把火烧了他的砖厂。厂长哈哈笑着说一定管好他的工人,要是他的狗再少了一条,不用他来放火,他自己就放火烧砖窑,说着,又给他倒了杯水喝。他的火气也就小下去了,说不喝,要走,厂长拉住他笑道:“这邻居头次登门,发了一通火就走,咱还来往不了?”他只得又站住了,厂长就亲热地把他摁在一张椅子上,和善地问他为甚要养这么多的狗呢?他就把自己养狗的经过说了,厂长虽然越听越诧异,但还是被他给感动了,让他放心,谁再敢吃他的狗,他就倒谁的肚渣滓。
他回到废砖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他知道,厂长根本就约束不住那些粗野的工人的嘴,他们会一条一条地吃完自己的狗的!想想自己这么千辛万苦地养活它们,就是为了让它们葬身在这些人的肚子里,真是哭笑不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它们饿死撞死呢!算了,就打开铁门,让它们自行其事去吧!可是……就这么犹豫着到了第二天晚上,那四个工人又来了,狠狠地替他咒骂了一顿吃了小黑的人,就又像以前那样跟他粗野地说笑着。但是,他从狗们恐惧愤怒的眼神里,仇恨的呜咽里,知道他们就是杀小黑的凶手!可是,自己能把他们怎么样呢?敢把他们撵出去吗?他只能半真半假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死小黑,这些人笑着说自己哪能干这样的事呢?不管怎么说,跟他也是朋友了嘛,还保证说以后替他盯着别的工人。再以后狗们一条没少,他也就放心了。
九
这天儿子来了。狗们高兴坏了,小明也高兴坏了,直嚷老爸才浪漫呢,等自己放了假,非来这里住几天不可。他只能苦笑着。小明跟狗们耍了一中午,才和他一起往市里去。
路上,他问询了一番儿子的学习情况,安顿儿子千万不要贪玩,要不,他只能狠心不理这些狗,回去帮他妈监督着他了,儿子直说自己现在用功的很。他这才小心地问儿子是不是他妈让他来的,儿子说是自己偷着来的,他妈这几天中午加班,顾不上管他。他就有些失望,因为他盼着王霞有进一步松动的迹象,因为王霞自从给了他离婚协议书后,只是用电话催他,他就认定她还是在逼他就范了。但他知道王霞随时会认真起来,因为这些狗最少还得活三年,王霞不可能跟自己扯三年皮,不是自己妥协,就是她妥协,除非妥善地安顿好了这些狗,但这是很渺茫的事,自己该怎么办呢?不能就这么过下去呀。
临市是旱区,有时一年也落不了一场雨,不想,这天下午,一忽霎,乌云就布满了天空,在雷雨交加中他叫苦不迭。下班,他回了废砖窑,果然,几乎摆在当窑的床上,铺盖被淋了个透湿,窑里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四只狗滚成了泥鳅,倒是跟在他后面直乐呵,他不禁叹息一声:“牲口就是牲口。”他把床搬到了西墙下,这里没着雨。
晚上,他囫囵身子躺在光光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愁着冬天说来就来了,自己该怎么办呢?瞅着攒在自己身边的狗们,独独不见了小黑,不由得心酸,可也忽然想到:“赶在入冬前,它们也被工人偷吃完了,对自己也算是个解脱,因为它们是被偷吃的,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但马上就为自己这个想法汗颜起来,就又想,冬天还远着呢,说不定那时真给它们寻到好去处了,还是先解决近忧吧,那就是钱的问题。原来,他的工资卡就在王霞的手包里,那天王霞走时连包带走了,他向一个工友借了五百块钱才支撑到了今天。现在,自己先借下的钱还没还上,又向工友借钱,工友们会怎么看自己呢?让人背地里嚼舌头实在是不好受。向王霞要工资卡他想也没想过,除非他跟她离婚。他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向工友借钱,就想着该向谁借钱,才不至于让工友们嚼舌头。不想,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他小心地接通了,原来是那兽医打来的,告诉他,动物保护者联盟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发动一场宠物节育运动,明天要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来废砖窑采访他,要他做好准备。他不知所措,直说别这样别这样。可兽医说不这样,就会有更多无辜的小生命来到这世上遭罪了,不见大街上的流浪狗流浪猫快有人多了?他无话可说,兽医就问他什么时候方便?他机械地答中午。兽医就让他明天中午在费砖窑等着,就挂了电话。
一股冷风一窜就没影儿了。他打了个冷战。在黑暗中,他的眼现在比猫眼还亮。他望着泥泞的地,泥鳅一样的狗,觉得让电视台的记者见了太丢人了,还是不要让他们来的好,就给兽医打通了电话,不想,刚冲人家喂了一声,就掉线了。一看,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又骂了一声破手机,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想着只有第二天去车间充上了电,才能回绝人家了,就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到——万一人家明天一定要来呢?就想起来收拾收拾砖窑,给狗洗个澡,可是,什么家具也没有呀,除非去向砖厂借,但这口一开,他们偷吃你的狗就更理直气壮了!恓惶中,心里又升起了渺渺的希望来:“说不定这么一宣传,还真能解决了自己现在两难的处境了。”就暂时撇开了这个问题,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去车间给手机一充上电,就给兽医打电话,要人家能不能改天来采访,他想收拾收拾砖窑了,因为昨天一场雨把砖窑和狗弄的一塌糊涂。兽医却说这样效果更好,更会激起人们的同情心的。他没法,又跟人家支吾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中午下班后,他热切又忐忑地往废砖窑赶。老远就望见废砖窑前攒了一堆人,不由得心跳如鼓。近了,才见那堆人大多数是砖厂的工人,人堆后面是白色的新闻采访车。工人们一见他来了,都热羡地望着他。他受宠若惊的同时,总觉得这热羡里有一种让人不快的味儿。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兽医引着一位矮胖白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向他走来,那人的近视眼镜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他们的后面,一个细高个儿男人抗着一台摄像机跟在后面。
这《两难》真的是有太多的“两难”的纠结,越纠结越难,最后,就只有暴发!!!
我这80一向都是只喜欢看情感类题材的散文或小说,然而,这个寂静的下午,见了这篇《两难》小说后,欣赏不已。也总是忍不住将自己幻想成小说中的主角任新,其后,发现自己真的左右为难了——原来,人有时即便觉得问心无愧,仍有诸多烦恼。
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天冷了,多多注意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