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我就读念过书的学校都成了废墟，真伤感！受老红军重走长征路的启发，我决定重走上学路，以顺道看看这些废墟。
　　 从小舢舨上跳下来，兴冲冲地来到蒿把坪。我在老家读满三年级，于1971年转学到此，一直在这方圆不足百米的地方念到高中毕业。每天从老家董家坝来到这儿，又从这儿回到老家，来回30里路。
　　 昔日喧闹的小学如今已夷为平地，唯坝子边三棵黄角树健壮如初。小学因三峡工程搬迁。行走在这等身的野草中间，我脚步轻松心情却异常沉重。以前的每一步都是迷茫的，今天是明确的——为怀旧而来。“调皮捣蛋的学生不予推荐，即使被公社推荐上了国办初中，学校也可以建议退回。”一进入小学五年级毕业季，老师就将推荐制度这个紧箍咒，牢牢地箍在我们头上，把心智还未成熟的我们吓成了温顺的乖猫。为了上国办初中，我们小小年纪便伪装积极、假学雷锋、讨好谄媚……1973年上半年，离毕业只有一个多月了，忽然又传来小学升初中要恢复考试的消息，这可急坏了老师们。因为受知识无用论的影响，此时的我们连句都造不来。老师赶快挑些常用的词语编成句子抄在黑板上，要求我们照誊照背。手脖子写肿了，手指也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后来考试无果而终。
　　 离开小学校舍朝老家行进约二十米，便来到了民办初中所在地。如今这里面目全非，驻足端详了好久才想起教室的确切位置。初中校舍是临时租用的，早随主人移民而拆毁。自以为小学毕业时表现不错却未推荐上国办初中，心理老大不平衡，一上初中就玩世不恭。三年初中三本书,三大作物一口猪。语文、数学和农基三本薄书且不说，其中有一半还是《毛主席语录》。农基课上讲的水稻、小麦与玉米三种农作物倒很熟悉，猪的全身都是宝也可理解。可是心灵深处依然求知若渴，每逢寒暑假，我天天晚上梦见行走在上学路上。分开杂草，我捡起一片瓦砾，寻思良久沉吟良久而不忍丢弃，因为这里头还藏着我少年时的梦。
　　 1976年初中毕业后，由于看不到前途就回家务农了。
　　 脑子还沉浸在天真无邪的初中生活里，脚下却踏入了乱草迷离的民办高中地界。民高的那间教室是集全公社之力修建的，早在三十年前就因倒塌而改建了敬老院。所谓民高，仅仅招过一个班，不是曾经就读过的人，根本就想不起这儿还办过高中。1977年秋，为了逃避如煎似熬的农民生活，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这里，竟然与恢复高考不期而遇，竟然奇迹般地邂逅了刘培功、刘宇光二位恩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有时间概念，每晚二两煤油耗尽才上床睡觉。天下最苦的是读书人！高中两年，我把一生的苦都吃完了，以后遇到的苦似乎也变甜了。1979年夏，我如愿以偿，从这里走出了“农”门。
　　 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民高旧址，沿小溪缓缓向大山深处的老家迈进。老家还有我曾经就读过三年的耕读小学。以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天，我要在这路上慢慢行走，细细回味。这路上的每一寸土都留有我的足印，每一棵小树都留有我的指纹。今天他们都对我饱含深情，如果我想对话，似乎他们马上就能开口说话。走在这路上，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慰籍。
　　 上学途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毒阳的炙烤。我们当地的阳光，立秋后最厉害，民间有二十四个秋老虎之说。下午放学时地面温度高达四十几度，阳光像电弧光一样，白晃晃地从头顶泄下来，浑身有如火烧火燎。地皮晒焦了一层，川流不息的人又把晒焦的路面踏成细灰。脚落地时先扇起一股白烟，继而赤裸的脚板被滚烫的热灰所淹没，好象误踩了火堆一样。一路找树阴躲，选长草的地方落脚。见水就猛喝！肚子盛不下了，焦渴的嘴却还想再喝几口。要不是一路上有水灌溉，恐怕连身子骨也晒燃了。水在肚子里随着脚步的节拍汤汤响，不久又变成汗液钻出来。汗水蒸发了，食盐结晶在衣服上画成一幅幅地图。
　　 阳光毒辣还可以躲避，上学路上遭遇暴雨袭击才是我们真正的劫难。有一天刚放学，天上乌云翻滚，要下大雨了，同学们可着劲儿往家里跑。我年龄小落在最后，幸好还有一个老头与我为伴。一会儿，雨点如豆子一般向下倾倒，打在头上叮当作响。刹那间山洪暴发，小河暴涨，桥毁路断。洪流掀起巨石在小溪中轰隆隆滚动，响雷不停地在头顶上空爆炸，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闪电中颤抖。才下午四点多，却昏天黑地有如薄暮。走过千万遍的路，瞧过千万遍的山，一转眼变陌生了。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仿佛地球即将毁灭！莫名的恐怖袭上心头！听天由命地顶着风冒着雨，一步一惊心地来到乱石窖。在瓢泼大雨中，光秃秃的石山变成了一片大瀑布。砾石树木顺着水帘飞跃而下，像古战场上从天而降的滚木擂石。远远站着等候滚石停歇。身上的每一根纱子都淋透了，又怕又冷，浑身瑟瑟发抖。忽见那老头手捧脑袋朝前猛冲，我赶紧跟上。刚冲过去，身后立即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回头一看，半山腰崩岩了！心子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人在老天爷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啊！只要它发怒了，一念之间就能让你人间蒸发。
　　 过了乱石窖，再翻过一个小山包就是红石梁。红石梁正好全程的一半，它是我们回家途中的休憩纳凉之地。纳凉时，男同学成群喜欢说脏话，女同学只好远远地立着,伸开五指向红扑扑的脸蛋扇风。今天，我也在此小憩一番吧。这里景色依旧，那喧嚣的场面恍惚就在昨天。
　　 绕过几座大山，气喘吁吁的来到程家坝。眼前豁然开朗，梯田层层叠叠，房前屋后果树成荫。以前走到这里就挪不动步子了——肚子饿了。那些没粮食带午饭的同学，看到果子无不垂涎三尺。飞身上树，一面摘一面朝嘴里塞。果树的主人见了，嘴里骂着，手里挥着棍子追上来。同学们跳下树就跑。遇上地主分子杨兴成的果树，呆在树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他不敢骂更不敢打，有时他嘟噜一句还可以还他几句。
　　 程家坝距老家只有一公里左右，一眨眼就到了。耕读小学与老家仅一墙之隔。一间教室，三个班三个年级。学生分别面向三堵墙端坐着，墙上各悬着一块油漆斑驳的黑板，一位姓曾的女老师在此任教。曾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接着上二年级，最后上三年级。曾老师每节课如此，每天如此。1968年我在此发蒙，学了近两个月《毛选》才领到新书。手捧色彩斑斓的新书，我们好高兴！《语文》第一课“车呀车呀你慢慢走，让我们好好看看毛主席！”插图：毛主席从车窗伸出手向红卫兵致意，背景天安门。第二课“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插图：一支硕大的醮水笔横穿着一个蚂蚁大小的人。第三课“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读完三年级必须转学。在这里的三年，是懵懂无知的我最开心的三年。耕读小学的教室早成了庄稼地，目前连破砖烂瓦也无处可寻了。
　　 耕读小学是我上学路的起点，也是我此次重走的终点。三年耕读小学所走的路忽略不计。从董家坝到蒿坝坪，七年上学路，按每年200天、每天来回30里计算，我一共走了42000里，相当于红军长征路的1.7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上学路再长也不过是人生路的起点，人生路远比上学路更漫长更崎岖。今天我重走上学路，不是重走长征路的东施效颦，而是闲来无事的怀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