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狐，猎物，三点一线，都僵持在旷野上。除了风声，整个世界安静的可怕，仿佛一切都定格在这条生死狩猎线上。猎与被猎的世界，简单而且激烈，容不下丝毫的疏忽，否则就会失去生命，失去生存的机会。自然法则简单而又残酷，谁都不可能改变，谁都不可能逃避。
　　 最无辜的仿佛只有那只被猎的野鸡，生活的习性让它对外界的情况毫无所知。它那土灰色的尾羽，本来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像一堆没有被积雪掩盖的野草。如果它依然不动，谁都会忽略它的存在。然而，此时却成了人和狐的猎物。相信那只狐狸也发觉了猎人的存在，否则，它早就一跃而起扑向了猎物。但现在，谁都没动，仿佛谁一动就成了对方的猎物。不，野鸡还在动，因为它还没有发觉雪地上的威胁，还在小心翼翼地抖动着尾羽，像是要松动冰冻的积雪，能够让自己轻松地脱离积雪的禁锢。
　　 顾老四此时异常沉静，虽然眼睛在准星的视线里看得有些发酸，但仍然雕塑般没有动静。他心里清楚，连续四天四夜的追捕，也让这只白狐同样疲惫异常。现在他和它都需要食物，需要补充消耗的能量，否则，谁也别想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存活下去。他冷静地盯着野鸡的动作，和不断转动的那双眼睛，它们的一举一动，绷紧了他的神经。野鸡的尾羽还在抖动，很明显抖动的摆幅已经加大。它的半个身子已经随着摆幅的加大，慢慢地露出了雪堆。顾老四认为时机接近成熟，就用拇指轻轻打开猎枪的引铳，枪管微微一抖。这时，他清晰地看到，那对贼溜溜乱转的眼珠突然腾空而起，伴随着一片雪雾，刹那间一道白色的闪电，箭一般窜出雪地，同时他也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轰”一声震天巨响，雪雾、硝烟弥漫了他的双眼。他相信冲膛而出的砂子，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快速地拢向猎物。随着这声巨响，野鸡惊慌地想要腾空而起，而白狐则夹带着雪雾，向着野鸡冲去。然而，二十年前的一幕，似乎一定要重演。就像历史，每隔一个朝代，总会出现一个类似的皇帝。白狐似乎是凄厉地嗷叫了一声，因为夹在野鸡惊慌失措夸张的尖叫声中，就是老猎人也一下难以分清。他清楚地看到，那道白色的闪电，忽然一个翻滚和野鸡一同跌落在雪地上。随之一股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雪地，像扭曲行走的蚯蚓一样，斜斜地向一侧流去。紧接着，白狐一翻身，立即站立在雪地上，它的嘴里叼着野鸡的翅膀，鲜血不断地从它的嘴角流出，滴落在雪地上。随着坚硬的雪面不断被热血消融，就像朵朵绽放的红梅，鲜艳夺目。顾老四没有惊讶，他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对此早已熟视无睹。白狐也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就应该是这种结局。然后，它将满身砂眼的野鸡甩了甩，翻身向远方纵去，就像一团冰冷的白色火焰，在雪地里跳动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
　　 顾老四放下枪，感觉从未有过的乏力。他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饥饿，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向他呐喊着饿！饿！饿！忽然间他的脑海里产生一种深深的厌恶，厌恶自己，更厌恶自己杀戮血腥的一生。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原野的终结者，终结了所有动物的命运。它们本该平静地生活着，平等地繁衍生息。可为了自己，他将他们的皮子，旗帜一样悬挂在院子里。假如自己不是猎人，现在可能正在暖暖的炕头上，烫上一壶老酒，围着火炉，美美地喝上一盅。而现在，他孤独地在这孤寂的荒野里，显得是那样无助。刚才被雪水欺骗过的胃，此时也回过神来，让他更加深深体会到，愚弄过后的报复。他已经无力，也提不起兴趣，再去关心那只白狐。而自己的腿脚，反而成了最大的麻烦，不但像灌满了铅水，更像筛糠，颤抖不止。他拼命地含着眼泪往嘴里塞了几个雪团，身体就像掉进冰窖一样，从心底泛起阵阵冷意。他咬紧牙关，哆嗦着摸起枪，勉强支撑起身体，眼前一片血红。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偏西，像个硕大的火红贴图，贴挂在白茫茫的地平线上。他挣扎着身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向回走去。
　　 这一路，注定艰难，也注定没有目的地。一路上，他想到的更多的是自己的童年，想到是自己很多本来已经忘记的事情。现在这一切仿佛都像活了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滚。他还依稀地记得，很早的时候娘亲教会自己的那首儿歌，“杜梨子树开白花，你是兄弟我是哥，打壶酒咱俩喝——”。还记得刚结婚的那晚，人们怎样吵着闹新房的所有细节。更记起了儿子出生时，他是怎样抱着头蹲着院子里的梨树下，高兴地哭落了一地梨花。他迎着血红的夕阳，仿佛又看到了这一幕幕过往的故事。一直到现在，自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离群索居。都说狐狸是仙，他不信，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动物。一场巨大的变故，降临在他的身上，外界传言，都说是他猎杀造的孽。可他仍然不信，无非它们狡猾一点罢了，他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主意。可现在的他，被搞得疲惫不堪，气喘如牛地拖着疲惫的双腿，正努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眼前一片血红，雪地也是透明的血红，血红的太阳仿佛定格在地平线上，不升也不落。他痛苦地闭上眼，让思绪得到片刻的安宁。身体由于运动，已经没有刚才的冰冷，他呼出的气体，仿佛也被太阳染红，薄薄的一层，缠绕在脸前，煞是美丽。但他无心欣赏，只想赶快把这个疲惫的身体运回去，然后喝上一壶老酒，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可这条路依然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就在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快要消耗殆尽的时候，在一旁的土丘旁，那只白色的狐狸，披着一身火红的白毛，慢悠悠颤着后腿，蹭到他的眼前。他气喘如牛，一手拄着猎枪，看着眼前这只曾经让他垂涎的白狐，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的业火。无论怎样，作为一名优秀的猎人，他再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恶狠狠地举起枪托，向着白狐的头砸了下去。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他清晰地听见头骨碎裂的声音，同时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和轻松。他惊诧地看了看自己的胸膛，一股更加殷红的鲜血从黑洞洞的窟窿里冒了出来。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躺在脚下的白狐，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膛，仰天倒了下去。落入他眼角的，依然是血红的太阳，像个贴图，遥遥地贴在地平线上。
　　 几天之后，人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找到了他冰冷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只白色的狐狸和一只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