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界
老船夫说这话时,青青似懂非懂。祖父这话名则是给米老头作回应,暗则是想提醒青青。泼了墨的夜色,渐次黑将下来。远方山峦的轮廓已消失的不知所踪了,城中灯火也稀稀疏疏起来。晋剧也唱完了。二郎山脚下的大门也在尘世的变幻中,悠悠关闭。
忙碌了一整天了,该是休息时了。米老头腾出了一孔窑洞,作为给祖孙二人的下榻处。来到神木县城,亏有米老头这个老相识,不然的话,还得去住旅店了呢?人生啊!最难得的就是患难与共了,人家此刻发达了,心却还是原来的好。
米老头家在县城老牌坊街上,前后二处院子。前院使面食铺,后院则是生活起居之处。一天中,白天几乎都是在前院,到了晚上才回后院。这些年,如此过来,都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经营的这个面食铺还算可以,虽然不能让钱滚滚而来,但总算是能够解决温饱问题了。有时候,一年下来,把余下来的钱继续用在经营上。这铺子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一年也比一年热闹了。只可惜,这么大的铺子,只有自己和婆姨在打理。至于那儿子嘛!随大流走西口去了,年底了,才回家一次。过了年,就又走了。
九
二郎山庙会延续了几天时间,祖孙二人都是在米老头家借住的。这几天,青青说不出的高兴劲时时刻刻在她的内心里翻涌着。这种劲头,她从来未曾有过。她甚至有时在想,假若生活能成这样,就算一直和亲爱的祖父呆下去,她也愿意了。只可惜,她还小,祖父却老了。青青揉了揉双眼,伤感地兀自瞎想。祖父搂着几捆草料,向牛圈而去。湛蓝的云天,清澈的如水洗过一样。远远看去,山脊上的杨柳树,缀满了一层嫩青的颜色。七拐八弯的田野间,幼小的草儿已经微微伸出了头。天地间,像是被翻新过了一般。当下就要启程回黑峪口了,青青有点舍不得。但又再想,那儿可是陪同自己一起成长的地方啊!我又怎么能舍得离开呢?刹那间,那浑浊流动的黄河水流闪过了她的眼帘。
米老头特意安附了婆姨,说让给祖孙二人带点面饼和几斤白面粉回去。这罢鼓鼓的一包全是为青青而准备的。老船夫给牛喂了草料,捆上了牛车。之后,他便圪蹴在牛圈外,点燃了前几天米老头给了他的那只香烟。他猛地吸了一口,可谁知,直呛的喉咙难受。周东西啊!劲够大的,是比我的烟斗片子大多了。他抬起头,仰视了一下天空,几只南来北归的大雁,齐齐地排成了人字形,掠过了天空。隐隐的听去,流淌在县界边的河水发着柔柔的响声。老船夫走出了牛圈,斜着走去,在日光的照射下,一排三孔窑洞,像装满了膛的连环枪一样,随时随地都似乎要向前发射。
青青把前几天在老牌坊街上早已买好了的食碘盐,火柴,装在了随身携带的挎篮里。而把给祖父打的散汾酒和烟斗叶子却紧紧地放在了布袋子里。她知道,这两件东西,就是祖父的宝。说什么也不能把它给丢掉。否则,要若祖父生气的。到时候,怕祖父就不会理我了。其实吧!青青无论怎么做,祖父都不会生气的,就算把整个世界都丢了,只要自己的青青还在,祖父就会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是多姿多彩的。更别说,一些身外之物了,于老船夫而言,青青比什么都尤为重要。毕竟,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只有青青才是他自己唯一的亲人。
前晌的时候,米老头和婆姨的送走了祖孙二人。趁着铺里不忙,两人也便顺道朝二郎山去了。庙会完后,庙门口的香火堆满了狭小的屋子。想要进门烧香磕头求个平安,烟味却呛得头也伸不进去。米老头走上前,婆姨的紧紧跟在后面。这情景就像主人和仆人一样,稍稍地保留着点距离。“你去把顺道买来的香,插在香炉里边吧!”米老头若有所思地向婆姨的说道。
阳光格外的亮。几尊泥塑的神仙像,在亮堂堂的阳光下,活像给镶上了一层金色。透过烟雾缭绕看去,真的像是显灵了一般。米老头微微颔首道:“你还站着干嘛!不看神仙都显灵了吗?还不快快跪下磕头。”
米老头的婆姨只好随着米老头,跪倒在了神仙像下。她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香炉里。口里默默地祈祷着,又仿佛紧紧地闭着双眼。 她在祈求,神仙保佑自己的儿子,在外平平安安。是的,就连米老头自己也是在暗暗地祈福。
香味愈发浓烈起来,烟圈一片片地随着气流向庙外散去。米老头和婆姨的缓缓地立起了身,拍了拍沾在膝盖上的尘土,四下俯瞰县城。此时的县城,庙会过后,别是一新。远远望去,山峦连接着山峦,一山高出了一山。在陕北和晋西北接壤的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岁月在无声地流逝。生活仿如始终如一,早出晚归,北朝黄土面朝天。好在甘甜的母亲黄河水千百年来从这县界边静静地流过。这给这原本萧条的县界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夕阳在暮春里被染成了红彤彤,只是色彩略微黯淡了点。黄昏中的县界边,散开的枣花,飘着薄荷一样的香。阔别几日的黄河,依稀水流如旧。夜幕下的黑峪口渡,在月光里闪闪亮亮。宽阔的黄河上,行着一条船。船上一盏幽暗的油灯,正准备向着渡头慢慢而去。晚风很温柔地拂过水面,吹动的涟漪,顿时把映射下的月,分成了无数。突然,青青喊出了一声。这声音,宛若夜阑人静时,空山绝谷传出的捣衣之声,既清晰可辨又响彻云霄。
十
青青喊了一声后,渡船上的油灯射出的光芒渐渐地向她闪来。平静的黄河,春季的虫声已隐隐约约地呻吟起来。老船夫略赶慢了点牛车,深怕大晚上出了什么意外事。他望向向他而来的渡船,心中一幕幕熟悉的画面仿佛重新在他的眼前演绎了出来。皎洁的月光,渗入水中,闪闪亮亮。县界畔的黑峪口村此时已早早地沉寂在了月圆之夜。
渡船平安至岸,老船夫喜出望外。眼前的这个傻头愣脑的后生,竟然撑起船来技术稳稳当当的。这么年轻已经不错了,老船夫在心里暗暗地想到。
祖孙二人和老黄牛一同停了下来。那后生很迅速地上了岸。“哦!这不是老船夫大爷吗?敢情以为还是赶黑过渡的人呢?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那后生很是诧异地直言说道。
老船夫放开了手中一直牵着的牛缰。缓缓走至后生身前,并且摸着他的双肩,轻轻拍了拍,笑道:“你叫村娃。对了,这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我都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如今看来,我是多虑了。还是镇上领导安排的对啊!”
村娃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微地把头低下,浅浅地笑了笑。哎!本来就没事嘛!不就是撑个船送别人过渡吗?这简单着咧!此刻,他很是一副自豪的样子。可能是故意在青青面前摆谱了吧!
“这几天,真是累着你了。从明儿起,我回归岗位,你回镇里去吧!这次真的是特别的谢谢你了啊!”老船夫也摆出了一副很难得的客气。
月色逐渐明亮起来。水中的斑影像银光一样浮在了水面上。细细听去,游弋的黄河鲤鱼发着细微的响声。县界边开盛了的果树,在山峦的映衬下,好像高得胜过了天。
青青耷拉着头,很无力地依偎在老黄牛的身边。村娃将青青和老黄牛先渡过了对岸。然后又走了一回,将老船夫和车子渡了过去。
月明星稀,乌黑的夜空,黑云一大把一大把地漂浮而过。
老船夫看着村娃收了船,才和孙女上了上岗子。
第二天一大早,村娃就下了山岗子。他把渡船泊在了上岗子脚下。春水依然夹杂着枯草叶片平静地流去,恢复了绿色的山峦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尤其是一排排的杨柳树,缀满了盛开的花。好像是专门来装扮这块贫瘠的土地的。
就在此刻,村里的大喇叭上,播出了几句话。说是黑峪口村的刘少白在村子里开了小学,让村里的不识字的去学习识字去。这是好事啊!识了字,最起码以后上个厕所了不会走错了。再者说,在这村子里刘少白可是很有名的文化人啊!若能跟他学习识字,已经是运上加运了。在这黄河岸畔的黑峪口村,谁人不知道他啊!
村娃一头雾水。他可能并不知道,这刘少白是干什么吃的了。他再想想,莫非这人与刘少奇有着什么关系了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来头可不小啊!
通知连续在大喇叭上播放了两遍。也许是出于累的原因,这么大的声音,却没有把祖孙二人给吵醒。
时序已是暮春交夏时分了,冰冻了一冬天的冰雪,到此时,已是完全地融化掉了。河水明显看去,略涨了点。村娃背倚着岸边的那块大石头,抬头看去,一只只的麻雀,飞向了树梢。炊烟从烟囱上稀稀疏疏地升起,山岗子被笼罩在了一片朦胧之中。
十一
晚春之季,黄河水涨。西川上游的岚漪河水和南川下游的湫水河以及流经县境的蔚汾河水也纷纷解冻汇入了黄河。这三条河流是分别从平川、西川、南川三面而来。冬冰融成春水后,这三条河流像三条龙一样,齐头并进地汇入了黄河。此时,若有闲空,站立在黑峪口青龙山畔的山岗子上俯瞰美丽的县界两岸,一派盎然的暮春之景。 尤其是毗邻黄河滩上干枯的田野间,枣林间,渐渐有了点水分。庄稼人现在开始了掏茬子,整理这片坐落于晋陕高原边上的黄土沟壑了。
青青在自然中苏醒,祖父则较她早点下了山岗子。春夏交接了,正是播种时。清明一过,往往这个时候是渡口最忙碌的时候。这时,往返于县界两岸的庄户人家,多得让村娃感到有点手忙脚乱。微微涨过了水的黄河,在阳光的照射下,宽宽展展的河面上,水波如银。黄河滩上的两旁,泥沙显露了出来。匀净细软的滩上,金黄色的沙子发着亮光。庄稼人必须在天降甘露时,把种子和春菜给种进地里去。这偏西的县界,要进趟城里,那可不容易。遂大多数的庄户人家都不愿费那力气进程城,买菜终种,玉米种,和谷种等。这些东西,县界边上的种子铺里有,这样一来,渡船过岸可就成了大费周折的忙时事了。其实,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节省开支,二来不会延误播种的日子,甚是方便。
老船夫在岸边踱步走着,温热的春阳洒遍了黄土高原。远远的看去,山野里万紫千红了。宽展的黄河,一望无际。狗尾巴草已经布满了河岸,山丹丹花也盛开的红艳艳了。村娃本来就得回镇里去了,可是他还没有走。老船夫圪蹴在岸边,点燃了手里拿着的旱烟锅,静静地抽了两口。 这一幕,似乎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亲爱的儿子。一时间,物是人非,不由地他抽泣了起来。
春季明媚的阳光,芬芳的花香,崭新的色彩。这一切,对青青来说,又是她一年中最快乐,最开心的时候。每年逢此春暖花开季,这孩子野的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孩子。往往这个时候,祖父则也不多管她,任由她奔跑于岸。
青青悄悄地下了山岗子。故意躲在岸边的那块大石头下,原本想,好好地和祖父开个玩笑,吓吓祖父。可她老远就望见祖父一副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她便走开了大石头直奔祖父而去。暖风轻轻地吹拂过河面,夹杂着从枣林里散发而来的香味,输向四野。美丽的黄河滩上,狗尾巴草,马尾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儿,草儿都扯开了绿衣裳争抢着装扮大地。青青采了几朵狗尾巴草,交织在一起, 把它瞬时编织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模样,走在了祖父的跟前。
"爷爷,你看这草兔子,我编织的漂不漂亮啊!"
祖父回转过身子来,强颜笑道:"漂亮啊!我家青青心灵手巧的很呢?"只是那草兔子的眼睛不是绿的,是红的更好看些。"
青青无意识地双手抚摸着手里的草兔子,偷偷乐道:“祖父说的是,兔子的眼睛是红色的,我怎么给弄成绿的了呢?还是想办法涂红好了。”
祖父目含温暖,眼角却噙满了泪花。青青向岸边的背洼洼里跑去了。他知道,孙女是去给草兔子作红眼睛去了。所以,这才敢流着亦喜亦悲的泪。自己老了,青青还是个孩子。想起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更迭,他就有点儿憎恨老天爷的不公了。假若能多给自己几年的时间,那该多好啊!老船夫揩了揩眼角的泪,又猛地抽了几口旱烟。
青青奔跑着回来。此刻的她,无比的愉快。一只手拿着草兔子,一只手束着几枝山丹丹花。
老船夫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悠详自若地走向了河岸边的大石头。块晌午了,阳光比晨前要好多了。让人既感到温暖 ,又让人感到春天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祖孙俩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青青拿着涂了红眼睛的草兔子,央求着祖父给她唱信天游曲子听。祖父无奈,就随地唱起了信天游中的「打红枣」。
太阳下来丈二高,
小小(的呀)竹竿打起了就跑,
哎咿呦!叫一声我家青青,
咋们快来打红枣。
祖父唱罢,青青乐得直哄哄大笑。
爷爷呀!你看枣林那边,芽儿才刚刚长绿,怎么就能打红枣了呢?这个不算,爷爷重唱,不然青青不给爷爷看我的红眼睛草兔子。
祖父目瞪口呆。顿时神情像是被冰封了一样。何曾会想到,自己的孙女儿,要多么的淘气,就有多么的淘气。他走过去,手搭在青青的肩上,微微轻拍道:“那爷爷就再给你唱支青海民歌。唱完了爷爷给你和草兔子做饭去吃。”青青“嗯”了一声,像喉咙里咽下一个铁秤砣似的。随即祖父便忘情地唱起了记忆中的那支青海民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红红的笑脸
好像是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祖父向重拾遗忘了的岁月一样,很深情地款款地唱完了它。
青青听完后,眼泪涟涟地模糊了双眼。登时,手中紧握着的草兔子和那几束山丹丹花,落在了地上。祖父抱住了她。青青自觉地依偎着祖父靠在了大石头上。
祖父不知道,青青怎么会给让民歌唱哭了呢?或许,她明白了一切。
正午的阳光当空挂着,很像一个大镜子挂在了空中。庄稼人掏茬子三五成群地相跟着从田野里,山地里扛着镢头,耙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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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浓淡相宜;人心,远近相安,生命的美在于平和,生活的美在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