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山里的柿子火一样红(小说)
大倔说:“行,你们都别结记俺,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俺就回来。”
草妮问:“啥时候能赶走日本鬼子啊?”
大倔说:“王连长说了,多说十年,少说两年。”
草妮不解:“咋哩哩啦啦这么长时间啊?两年还差不多,十年太长了点儿,难熬。”
四
大倔走后,家里像结了冰的小河,好长时间听不到哗啦啦的欢声笑语。
柳山子成了闷葫芦,干完活就坐在门槛上怔怔地望着西山,一锅接一锅吧嗒吧嗒地抽烟。倔他娘老是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一会儿说,倔儿在哪儿呢,咋不往家捎个信儿哩?一会儿说,枪子儿可不长眼,倔儿别……有时又说,都怪王连长,勾走俺儿子不说,说不定让柳家成了绝户。
一天柳山子刚下地回来坐下抽烟,听见倔他娘叨叨起来没完,就急了,“叭叭叭”使劲在鞋底上磕着烟灰,大声吼道:“烦死了!人的命天注定,你唠唠叨叨管个屁用?”
草妮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干活,不是帮公公就是帮婆婆,风里来雨里去,泼泼辣辣。到了夜里,人静了,脑子却闲不下来,大倔的身影总在她脑子里转悠。她原来是不咋做梦的,可大倔走后她常做梦,梦见大倔在战场上冲冲杀杀,她躲在旁边看热闹,枪炮声轰隆隆响,她捂着耳朵看。等仗打完,大倔扛着枪乐呵呵地走过来搂住她亲个没完。有次她梦见跟大倔干那事,她的乳房被大倔嘬得红红的;大倔的舌头被她咬出了血印。可能她叫声太大了吧,直到婆婆披着棉袄跑到东屋使劲儿敲门,大声问“倔他媳妇儿,你是咋啦”她才苏醒,醒后褥子湿了一片。自此,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她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想大倔,想起大倔自然就想那事,想着想着,大倔像真的一样压在身上,重重撞击她的肚皮。她双腿紧紧夹在一起,小肚子下一阵阵麻酥,直到全身像抽筋一样哆嗦一阵,这才瘫软下来。
在大倔离开家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刚吃了几口饭的草妮突然感到肚子难受,一阵翻腾,赶紧跑到院里干吐起来。婆婆问是不是着了凉。公公说大概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晚上草妮躺下来一琢磨,才想起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第二天跟婆婆一叨咕,婆婆惊喜地差一点跳起来:“倔他媳妇,你有喜啦!”。
这可是柳家最大的喜讯,公公婆婆高兴地给土地爷、财神爷、灶王爷、门旮旯的祖宗爷,甚至在驴圈“五畜兴旺”的红帖子前都磕头烧了香。
山庄黑得早,柳山子老两口吃过晚饭,把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再稍稍坐会儿就钻进被窝。早早躺下没啥事,身子不咋累时,就应付性地做一次。毕竟人过半百,那事干起来也是草把子打狼不疼不痒,没太大兴致。完事后还是睡不着,就天南海北地侃。侃着侃着就侃到年轻时候,从自个儿侃到儿子,侃到儿媳妇,侃到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倔他娘说:“大倔走前有半个来月夜夜陪着王连长睡,小两口哪有机会,咋会有孩子?”
倔他爹说:“你又不能老守着他们,白天就不能?在地里、沟里、石头边、驴圈里,机会不有的是?”
倔他娘说:“你还挺明白,老不正经。”
倔他爹笑了:“谁不是从那岁数过来的,你也别装正经。”
他娘又说:“别扯咱俩,还说儿媳妇,俺算来算去日子还是不咋对,其实这里有奥妙。”
倔他爹打个哈欠,心不在焉地问:“有啥奥妙?”
倔他娘推他一把:“你一躺下就着,睡着了像个死猪,啥也听不见。你知道吗?有天已到后半夜了,俺听见草妮在哼哼唧唧地叫唤,那声儿像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只有女人才会那样,不过动静也太大了点儿。俺以为她咋了,还傻不唧唧地起来去敲门。”
倔他爹困意没了,忙问:“有人进她的屋?她怀的是野种?”
“野种倒不会,草妮她不是大奶子撅屁股的骚货,我是说可能……”
“可能啥?”
倔他娘神神秘秘:“这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她有了孕我才又仔细琢磨了琢磨。当时俺睁眼看了看窗户,你猜咋地?天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像要下暴雨,但愣是一滴雨也没下,特怪!我琢磨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来头。”
倔他爹一扑腾坐了起来:“你这意思是说,咱这孩子是龙种?”
“俺估摸不是龙种就是神种,这孩子可不是一般人,说不定有大富大贵。”倔他娘一本正经。
倔他爹眨巴眨巴眼:“那还真有可能。听说明朝朱洪武他娘怀他时,天上不也是翻江倒海地折腾吗?”他披上袄,点上一锅烟,美美地吸了几口,又说,“大倔当兵没准儿是件好事,人一走媳妇儿就有了孕,是够神的。要说柳家守着这大山几辈子了,没有功劳有苦劳,风水轮流转,山神也该让咱家出个官儿了。”
那夜草妮照样睡不着。嫁到柳家两年没怀孕,想不到在离别前大倔的种子才发芽,能不高兴吗?她感激大倔,更想大倔,恨不得把这喜事立刻告诉大倔。
草妮送大倔那晚,小两口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中月亮爬上了东山头,山川一下子亮堂起来,满地银光,映得草妮心里凉冰冰的。
紫石崖到了,他们已走出三里多地。
紫石崖是个五六丈高、倒倾斜的悬崖,崖下冬季背风,夏季遮阳,冬暖夏凉,地上平平坦坦,细草茸茸,据说许多过路人都爱在这儿歇脚,垫补垫补,喘口气。
走上崖下那片草坪,大倔冷不丁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眯眼瞪着草妮。草妮纳闷儿,站着不动。大倔突然弯腰把她抱起,仰放在草坪上,然后麻利地褪掉她和自己的衣裤,压上她的身体。山一样重,虎一样猛,犍牛一样力大无比。草妮心跳到嗓子眼儿,紧紧搂着他脖子,咬着他嘴唇,享受着威猛……直到呼吸急促,血液沸腾,全身颤栗。
两人大汗淋漓地坐起来,顾不得穿衣,又亲了一阵,大倔才喘着气说:“媳妇儿,对不住了,我去打鬼子,闹革命,爹娘只好靠你孝敬了。”
草妮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咬咬下嘴唇,轻轻说:“俺一定,放心去吧!”
五
第二年草妮快生前,公公婆婆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虽然也盼着有个孙女,但草妮怀的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当官的料,女孩子咋当官?因此,老两口打心里还是希望生男孩儿。结果草妮还真争气,生出来一看,腿中间有个“南瓜把”,倔他娘立刻对着门外喊:“老头子,和你一样,带把的!”喊完,她咧着嘴捏住“南瓜把”轻轻捻了几下,嘴里念叨着:“长粗点儿,长长点儿,以后三宫六院的好应对。”在门外站了半晌的柳山子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子贴着墙软绵绵地出溜到了地上。
在公公婆婆眼里,这孩子就是不一般,小两口所有好看的地方都给了孩子,咋看咋顺眼。没过几天,孩子的腿就蹬来蹬去不闲着,柳山子乐不颠儿地说:“俺孙子生下来就开始蹦跶,我看就叫狗蹦吧,长大了一蹦一个高,蹦到县衙,蹦到府里,蹦到京城。”公公的话就是圣旨,婆婆、草妮只能服从。
有了狗蹦,柳家有了盼头,过日子的心气儿越来越高。柳山子在大雁垴的碎石岗上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开出了两块新地。就为增加这不足半亩的土地,竟使废了两把镢头一把铁锨,他说:“值!”他教草妮学会了嫁接,一气儿把地边上二十几棵酸枣全嫁接成了大红枣。正是春忙用驴的时候,柳山子愣是花了两斗小米的高价给灰驴配了马种,让它早早怀了孕,想给柳家生一匹骡子,以便狗蹦长大后骑着体面。倔他娘一有空儿就纳鞋底,她心里有个小算盘,多做十几双鞋,把卖鞋的钱攒起来,等蹦儿周岁那天,她要亲手把一个纯银长命锁戴在孙子脖子上。
大倔参军后没往家寄过一封信,哪怕一个口信儿也没捎回来过。家里自然结记,嘴里不敢说,谁心里都犯嘀咕: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一天倔他娘提起儿子:“也不知道大倔在哪儿,不然给他捎个信儿,告诉他有儿子了,叫狗蹦,他知道了一准高兴。”倔他爹呛她一句:“他是没啥指望了,就指望着咱蹦儿吧!”
草妮啥时候也忘不了大倔,即使有了儿子。满月后不久,她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习惯,做梦,自慰。这习惯像一根红绳紧紧把她和大倔连在一起,撕不开,割不断。她常默默对大倔说,咱有儿子了,就是你走那夜在紫石崖下播的种,想不到吧?亏你临走给俺留了个伴儿,不然,苦闷死俺了……早晨一醒,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说不定今儿个是好日子,大倔会回来。
六
一晃又是几年。这年秋,柳山子从集镇带回了好消息:东洋鬼子投降了,日本人滚出了中国。大家一阵惊喜。倔他娘说:“好啊,革完日本鬼子的命,大倔要是还活着的话,该回来了。”一家人开始焦急地等待。
可等来等去,大倔最终没有回来,倒是托人捎来了一封信。柳山子带着信到村里找人念了念,才知道大倔还活着,成了抗日英雄。由于时局紧张,他还要随部队开拔,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家看望亲人。
还要打仗,还得革命,这回要跟谁打,又要革谁的命,一家人懵懵懂懂,闹不清楚。但不管回来不回来,大倔还活着就好,家里人就放了心。柳山子再次到傍山堡找人代笔给大倔回了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让他知道他有了儿子,叫狗蹦。草妮很想单独给大倔捎封信,她心里积攒了几篓子的话想要对他说,可公公不发话,她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又过了几天,只见有十几个人上了山,正向柳家走来。临近庄时,突然锣鼓喧天,唢呐齐鸣,震得山谷晃晃悠悠。山里的鸟哪经过这世面,扑棱棱,唰啦啦,一群群慌里慌张地飞出林子,逃向远方。领头的那人是村长,和柳山子有过一面之交。村长说:“柳大倔是抗日战士,你家就是抗属,边区政府给你们挂匾来了。”说完,两个年轻人拿出一块砖头大的木牌子,钉在院门门框上,牌牌上有四个红字,有人念了一遍:抗日家属。
柳山子满以为是金字大红匾,结果是一块小木头牌子,再说是边区政府发的,边区政府是啥级?心里就有点不自在。村长还说,牌牌儿发下来一年多快两年了,一直压在村公所,他也不明白虎爪岭归不归他管。柳山子想,抗日都胜利了,这抗日家属的名分还有啥用。没过几天,就把木牌牌摘了下来,塞进了放农具的小房子。
时间不长,有人证实,仗真的又打了起来,这回是八路军和中央军打,中国人和中国人打,叫做内战。柳山子气愤地说:“抗战八年还没打够?打仗是要死人的,人头哪像葫芦不值钱?娘个逼的都是疯子!”草妮紧紧搂着狗蹦,眼里泪花一闪一闪:“蹦儿他爹是不是又上战场了?那他的脑袋还掖在裤腰带上。”倔他娘脸蛋子抽搐一下:“这回村长不会再给咱发一块‘内战家属’的牌牌吧?”柳山子说:“日他娘的,要再给牌牌,俺立马劈了塞进灶里。”倔他娘又说:“咱花了两斗小米给灰驴配马种,好不容易生下个骡驹儿,可没几天就死了,当时俺就寻思这不是好兆头。果不其然,日子刚顺了点儿,又该揪心了,唉!”
一家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得消停。
七
山绿了黄,黄了绿,一晃又是四年。
那天,正赶着灰驴运秫秸的柳山子忽听坡下有人喊:“柳大哥,来信啦!”随声望去,见傍山堡的张七贵正弯着腰往山上走,忙喊:“七贵啊,是我家的信?”走近后,呼呼喘气的七贵从口袋掏出一封信说:“是你家的,看,这收信人写的是柳山子父亲大人收。”柳山子在袄襟上使劲儿蹭了蹭手,接过信,嘴唇颤抖着说:“是——是——是俺大倔?他——他还活着?”七贵说:“没错,要不咋写父亲大人收呢?”柳山子把信捧在手心里掂掇着,像金子一样重。他嘴角一撇,一粒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哽咽着问:“这信是从哪来的?”七贵指着信封下面那行字说:“是山东济南。”“山东济南?这仗打到济南府啦?七贵老弟,俺啥字不识,请到俺家坐坐,喘口气,喝碗水,把信给俺念念行不?”张七贵说:“好吧,不过这字一写草了俺就认不大清了。”
往家走的路上,张七贵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内战快打完了,国民党中央军撑不住了,快改朝换代了,这回共产党八路军要上台了。”柳山子说:“别的咱不管,咱也管不了,只要不打仗俺大倔能活着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就好。”
老天爷有眼,柳大倔命大,打了那么多年仗,除了身上多了几处伤疤,他没缺胳膊少腿,仍活得好好的。信里说他打仗勇敢,立过几次功,职务提得快,现在是济南市公安局副局长。
喜讯,天大的喜讯!一家人像门前榆树上那窝喜鹊,叽叽喳喳没个完,乐得像过大年。
柳山子每往肚里灌一杯酒,嘴就嘶嘶啦啦响一声,美得像在天上飘。他扔进嘴里一粒花生豆,边嚼边捋着袖子说:“俺早说过,柳家快出官了,你们看是不是?大倔起码也是四品吧,俺说话可不是屁股眼儿吹喇叭瞎扯蛋。”倔他娘看着草妮说:“他爷爷还真不是吹,这话是说过。”草妮眼角的笑纹聚成了花骨朵儿,没说话直点头。柳山子粗糙的脸上像涂了油彩,晃了晃脑袋又说:“他爹是官,等咱蹦儿长大了一准比他爹的官还大,你们信不信?”奶奶摸摸孙子的头,说:“那是,肯定!”
草妮见老人高兴,说得热热闹闹,不便插话,嘴里嚼着饭,心里想着事:革完东洋鬼子的命大倔没回来,革完国民党的命咋还不回来?难道还要革啥人的命?当官有啥,哪如回家陪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舒坦?再说了,这么多年没见面,他不想俺,不想儿子,不想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