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山里的柿子火一样红(小说)
十一
二月二龙抬头不能担水,怕碰折了龙角。
二月初三草妮挑着木梢正要到沟下担水,一出门碰到了两位干部模样的人。年岁大点的说:“请问,马草妮在这儿住吗?”草妮上下打量了一遍来人,说:“是,俺就是马草妮。”来人说:“我们是县民政局的,有事需要找你核实一下。”草妮不知啥事,忙客气地说:“那就到家里坐吧!”
柳山子刚好赶着灰驴送粪回来,热情地邀客人正房坐。
还是岁数大点儿的介绍说:“我俩是县民政局的,我姓廖,他姓古。大叔大婶是……”
草妮忙介绍:“俺爹俺娘,哦,俺公公婆婆。”
老廖喝了口水,说:“有个事需要核实一下。”
柳山子抢先说:“啥事,尽管说。”
“请问,柳大倔参军几年啦?”
“八年了吧。”
老廖不好意思地对柳山子说:“大叔您尽量少说,我们主要问您儿媳妇。”
“好,好,俺少说,倔他媳妇儿你多说。”
老廖问草妮:“这八年期间你和柳大倔见过面通过信吗?”
草妮说:“没有。”
柳山子憋不住,插话说:“八路军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像河里的鱼游离不定,连在哪都不知道,咋通信?再说俺们也不识字啊!”
老廖又问草妮:“没通信看来是事实,那么这几年柳大倔回来看过你没有?”
草妮挥了一下巴掌,笑呵呵地说:“没有!他革命可坚决了,哪还顾得回家看俺?”
“一次也没有?”
“没有。”
“好,那么你去看过他吗?”
婆婆搓着麻绳插了话:“去年冬天俺儿媳妇带着孙子去济南府看大倔,你说他们多没缘吧,正好赶上大倔有事不在。你看看,光顾革命了,连媳妇儿子都没空儿见见。”
老廖“哦”了一声,微笑着问:“你和柳大倔谈过恋爱吗?”
草妮纳闷:“啥叫谈恋爱?俺不懂。”
“就是你俩背着人偷偷见见面,说说悄悄话儿啥的。”
草妮羞红了脸:“俺哪敢?一个大闺女,还不让人笑话死?”
“那就是说,你俩是父母包办的啦?”
“可不是?媒人一撺掇,俩家大人没意见不就定啦?”
柳山子说:“当时亲家母有点担心,害怕俺山里人穷。”
草妮赶紧说:“没想嫁过来一看,这虎爪岭还真不赖,比俺马家营日子还红火呢。俺娘很后悔当时不该说那句话。”
大廖看看一直在做记录的小古:“小古,你看还有啥要问的?”小古摇摇头。大廖又跟草妮说:“你还有啥可补充的吗?”
草妮看看公公又看看婆婆,纳闷地问:“就这点儿事,没了?”
“就是这些。”说完,大廖把记录递给草妮,“刚才的谈话都记录在这儿,你看一遍,有没有差错?”
草妮摇摇手:“不用看,俺不识字。”
小谷说:“要不,我给你念念?”
“不就是刚才那几句话吗,不用了。”
小古递过钢笔,说:“那好,你在记录上签个字吧!”
“俺连俺的名字都不会写,按个手印行不?”
“当然可以。”小谷从包里拿出印盒,打开后递给草妮。
“用哪根指头?”
“大拇指。”
草妮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使劲儿往印盒里沾了沾,然后咬着牙在小古指定的地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送走民政局客人,柳山子喜上眉梢:“看这阵势,大倔是不是要提官?”
倔他娘点点头:“我看是。刚才咱说的可都是实话,没添一根枝加一个叶。”
草妮心里乐滋滋的,嘴里却说:“他爹官越大和咱见面的机会就越少,这官儿还不如不提呢。”
柳山子说:“当官儿还是越大越好,大倔做了大官,咱一家人都跟着光彩。”
十二
那年春天倒春寒,已是三月初,西北风仍嗖嗖地刮,树木没发芽,山坡不显绿。躺在热被窝里的人们懒得起来,起来也干不了啥活儿,于是就睡懒觉。
草妮醒后一听窗户纸被风刮得啪啪响,坐起来给狗蹦掖了掖被子,又躺下。狗蹦满六岁时,才单独睡一个被窝。开始孩子不摸自己的奶,她没着没落了好一阵子。后来习惯了,觉得还是自己一个被窝好。等孩子睡熟后,她会想着大倔,毫无顾忌地揉搓自己,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怕影响儿子,使劲儿把持着,不让嘴里叫出声来。自己享受过后,她会为大倔着想:正是猛如虎的年龄,独身这么多年,他是咋熬过来的?她清楚他的厉害,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被窝里想着媳妇儿自个儿折腾;也许和另外一个女人,像小张那样漂亮懂事的年轻闺女;要不然就是一门心思革命,连这事都没时间想。唉,可怜啊大倔,孩子他爹。
天阴沉沉的,窗户纸还在啪啪地响。她想再眯瞪会儿,但睡不着。还是起来吧,灰驴迟迟吃不到草会撂蹶子踢腾个没完。再说,说不定今天会送来大倔的信。她盼着他能告诉她,我不当官儿了,回家种地,去陪老婆孩子了。或者说,你和狗蹦都到济南来吧,我想你们了。
草妮怕吵醒老人,蹑手蹑脚来到驴棚,灰驴见到主人立刻像敬礼一般低了几下头,脖子下的铜铃随之叮当响起,右前蹄也同时“哒哒哒”地踢着地面。草妮疼爱地摸摸它的额头,挠挠它的脖子,然后筛了一筛子铡过的干草,倒进木槽。灰驴喷喷鼻子,蠕动着嘴唇,香甜地吃了起来。
她轻轻开开院门,想到房后的柴草垛上抱捆柴禾回家做饭,忽然看见两只獾正在干草窝里交配。也许正在节骨眼上,一向胆小的它们看见人后竟然不跑,还在继续。草妮不肯坏了它们的美事,立刻止住脚步,屏住呼吸,静静观赏它们蠕动。看着看着她偷偷乐了,山里的活物和人一样,那只公獾多像大倔!一直等到它们完事,嗖地跑远,草妮这才明白,哦,春天到了!
春天对山里人来说是美好的,可心里填满春的渴望的草妮却遇到了不应该在春天发生的人生变故。
就在当天后晌,县民政局小古再次来到虎爪岭,走进柳家。他还没坐下,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沓材料,郑重其事地当着柳家人说:“受领导委托,今天我来虎爪岭的任务是送达县民政局《关于柳大倔同志申请离婚的处理意见》。”之后,他把文件逐字逐句念了一遍,担心柳家人听不懂,又做了一番口头解释:
去年年底,柳大倔就自己的婚姻问题向山东省济南市公安局党组织做过书面汇报,说他与妻子马草妮结婚是听了媒妁之言、由父母包办而成。自他参军起至今八年了夫妻一直长期分居,双方没通过一次信,没见过一次面,已无感情可言,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根据新颁布的《婚姻法》及人民政府关于军人婚姻问题的有关规定,他申请与马草妮离婚。有关财产问题,由父母同马草妮协商解决。儿子柳狗蹦由马草妮抚养,他定期定额付抚养费。
济南市公安局党组织经初步调查,认为柳大倔同志汇报情况属实,并出具了证明信及同意离婚的建议书。之后,把有关材料转到了县民政局处理。县民政局于今年初派人到虎爪岭调查,当面询问了马草妮本人及家人。马草妮承认她与柳大倔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分离八年来没通过一次信,没见过一次面。马草妮本人在问询记录上按了手印。依据以上情况,根据《婚姻法》以及有关文件规定,同意柳大倔与马草妮正式离婚。
小古的解释,草妮似懂非懂,满脸迷茫,呆呆地坐在蒲墩上一动不动。接过文件,低头愣了半天才问:“离婚?离婚是啥意思?”
小古解释:“离婚就是你和柳大倔不再是夫妻了。”
她脸色刷地白了:“那——那就是说,大倔把俺给休啦?”
小古苦笑着说:“字面不同,结果一样。”说完他挎上挎包就要走,刚跨过门槛,又回头说,“其实不光你们一家,近两年进城干部与结发妻子离婚成风,多了去了,光转回咱县处理的就不下三十几起。我劝你们想开点儿,当然想不开也没用,组织和上级决定了的事不可能改变。对不起,再见!”
小古刚离开,柳山子呼啦一下转过身来,怒火满腔:“日他娘的,本以为他们来调查是大倔要升官,原来他娘的是为了离婚。狗日的,不跟老子商量就把媳妇儿休了,他是人吗,还有良心吗?这和陈世美有啥两样?”他把烟袋啪地一声狠狠扔在桌上,抓过草妮手里的文件就要撕。草妮赶紧夺了过来。他继续吼道:“不行,我不同意!让大倔这王八羔子来找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倔他娘双手拍着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哭:“大倔咋这么不懂事,这样没良心啊?好好一个家让王八羔子给拆散了。俺儿媳妇命太苦,比秦香莲还苦啊!”
草妮脸无表情,眼直直地看着手中那沓纸,没有眼泪,纹丝不动,只有胸脯在起起伏伏。
倔他娘看她这样,以为是气昏了,擤了一把鼻涕劝道:“倔他媳妇儿,想开点儿,别难受,咱再想办法,啊!”
柳山子压压火气说:“放心,你是俺柳家明媒正娶过来的,哪能说休就休?俺不发话大倔他狗日的做不了主!”
狗蹦靠在娘身上,呜呜地跟着哭,眼边抹出了一个大黑圈。
草妮还是纹丝不动,愣愣地,傻了一般。
柳山子劝不动,急得搓着手踱来踱去。突然他拿起烟袋,站在草妮跟前,一手握烟袋嘴儿,一手握烟袋锅儿,把烟袋杆横在膝盖上说:“大倔要是休你,俺就把这烟袋杆撅断,从此一刀两断,他没有俺这个爹,俺也没有他这儿子!”
“爹!”草妮终于言语了,话声低微。
公公婆婆长长舒了口气,齐说:“倔他媳妇儿,有话你就说出来,要不就哭两声,别憋着。”
草妮脸色像白菜帮子,有气无力地说:“爹,别把话说绝。或许蹦儿他爹这么做是对的,俺不配当他媳妇儿。”说完,推开狗蹦,走出北房,钻进东屋,咣当一声插上了门栓。
天更阴了,风仍在呼呼地刮,一棵干透的沙篷蒿在院里滚来滚去。
十三
柳山子老两口叫了几次门,草妮不言语也不开门。他们让狗蹦去叫,仍然如此。老两口吓坏了,倔他娘说:“这可咋办?别出人命啊!”柳山子说:“别怕,也许呆两天就好。”
当天夜里狗蹦只能跟着爷爷奶奶睡。等孙子睡着了,柳山子说:“我去趟济南骂骂大倔这狗日的。告诉他,草妮对咱不错,这几年家里多亏人家了,这样的媳妇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他还要啥样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倔他娘说:“大倔是你们柳家的倔种,从小就倔,倔得比你还厉害,他定过的事甭说骂就是打也难改过来。”
“可也是。”柳山子趴在炕沿上一锅锅地抽着旱烟袋,“这可咋办?”
“她才三十出头,不会守大半辈子寡吧?要再找一个好人家还好,要是找个不咋样的,又会受委屈。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怪可怜的,都是你儿子把人家害了。”
柳山子呼呼喘着粗气,抽一口烟,猛地咳嗽起来。
倔他娘为他拍了几下后背,问:“蹦儿离不开娘,她走会不会带上狗蹦?”
柳山子脸一沉:“那不行!毕竟她是外姓人,走也就走了,要改嫁咱也拦不住,孙子可是柳家血脉,无论如何得留下。”他猛吸两口烟,皱起眉,叹了口气,“可有啥法子才能说通她呢?唉,愁死人了。”
倔他娘翻过身,看一眼孙子:“原以为咱蹦儿命大福大,哪知道命这么苦,七八岁了还没见过亲爹不说,弄不好以后不是跟后爹就是跟后娘过,可怜死了!”说着,泪珠顺着腮帮子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也许这叫磨练,关键是咋把孙子留住。”
这时,狗蹦突然喊了几声娘,嘴巴咂了几下,翻了个身。奶奶轻轻拍拍他的背,不一会儿孩子又呼呼睡了起来。
“唉,毕竟是孩子,来了这么大的事照样睡,大人哪能睡得着?”柳山子盯着狗蹦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压住嗓门轻声说,“估摸他娘也睡不着,你该去听听,看东屋有没动静儿,千万别出事。”
“是,是该小心点儿。”倔他娘坐起来一披棉袄凉冰冰的,又缩进被窝,说,“天这么冷,要不你去。”
“亏你说得出口,公公偷听儿媳妇像啥话么!”
“那……好吧,你看着蹦儿,我去听听。”倔他娘穿上棉袄,边扣扣子边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屋窗户下,侧过左耳朵听听又侧过右耳朵听听,听不出动静儿。再挪着三寸金莲到屋门口,还是没啥声儿。眯住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这才放下心来,回北屋睡觉。
两天两夜,草妮没开门。白天,倔他娘在院里大声问她没事吧,她倒是开了口,说,没事,想自己躺躺,不用管她。飯做熟后叫她吃饭,她说,不饿,你们吃吧。
老两口啥活儿都不干,也没心思干。柳山子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地坐在北屋台阶上抽烟。倔他娘搬出簸箩想搓玉蜀黍棒子,但在地上摆了一天也没搓完一个,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盯着东屋门口看。
第三天,放晴了,西北风小了许多,虎爪岭暖和了一些。
早起,柳山子跟老伴儿说:“蹦儿他娘躺下这是第三天了,常说事不过三,看今儿个能不能出来。”
倔他娘蹙着眉头,脸皱得像核桃皮:“要是三天不吃不喝,熬也把人熬干了。”
“咱也得防备点儿,万一她想不开……”
“我想不会,十来年了,她的脾气秉性咱也摸得透透的了。”
君老师,如果我是个导演,我绝对会将其拍成一个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