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随笔】李广被司马迁了
抱怨的计划不能明来,要通过人物和故事实施,要树立一个英雄形象,然后让英雄遗憾终生,从而引导读者同情英雄、质疑公平、怒斥皇权。
作为历史学家和文学家,司马迁的《史记·李将军列传》纠结着真实性和倾向性这一矛盾体,而真实性和倾向性的矛盾统一也成为他文字的最大特点。他的客观审视服务于他的情感倾向,当客观与情感一致时,就客观;当客观与情感不一致时,就听从于情感。本着这样的原则,司马迁精心为李广定格、打扮。他的情感超越了理性,仇恨超越了客观。他设计骗了我们大家。
恐怕司马迁自己也没料到,情感在改变甚至逆转历史的过程中有如此功力。
他帮李广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任谁也不能仔细端详。
司马迁写李广用的是纯文学语言,饱含同一战壕战友的深切情谊。他写李广“每战辄北”,却“英风如在”,不说李广每次参战杀敌多少、俘虏多少,全是模糊描写,没有详细记录。司马迁应该比所有人都想知道李广的战斗数据,因为这些数据是李广抗击匈奴最有力的说明,遗憾的是司马迁搞不到那些数据,因为根本没有,因为李广没什么战绩。司马迁不得不在关键地方进行文学处理。
司马迁既不天真也不傻,他目标明确,要拿李广当利器,挑战大权在掌的帝王,获得心理和情感上的满足。司马迁实施的计划是以历史携手感情,最后以感情逆转历史。作为史学世家,他知道,说服百姓,不需要数据,只需要主张。
为孙子受刑,为爷爷立传,缘分非同一般。
其实没人迫害李广。
李广的武力和精力肯定够用,也许还有神经机能症什么的,特别多动,这容易被人误解为精力旺盛,但他除了射老虎射石头以外,没有什么更厉害的本事,这才经历三朝皇帝而一直难以封侯,最后自杀身亡。
他是羞愧而死。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使他无法面对自己一再无能的现实。他的不封侯恰恰说明当时的封侯制度严格而公正。
武帝时军人封侯的指标是获首虏上千,即使像卫青、霍去病这样深得武帝宠爱的外戚也不例外,正所谓有功才有禄,无功不封侯,都有明确的量化指标。卫青是汉朝最厉害的统帅,七次出征匈奴,共斩首虏五万多。霍去病是汉朝顶尖的将才,四次出征匈奴,斩获首虏十一万。
对此,司马迁心知肚明,否则他就不会强压偏见,在《卫将军骠骑列传》里如实记录卫青和霍去病每次与匈奴战斗的战果,详细记录他们每次斩首多少、俘虏多少、缴获牛羊牲畜多少的具体数字,以及朝廷根据他们的战果给予的相应记功和赏赐。看司马迁笔下的卫青和霍去病,必须就着李广一起看。司马迁不带感情,冷淡地说着卫青和霍去病的成绩,实话实说,这显示了他历史学家的操守,虽然他冷淡地视那些丰功伟绩为不值一钱。
一个名叫阿里克·希格曼的英国心理医生说过:“跟权威唱对台戏给人一种心理满足。”司马迁的心可不是一般的满足,他把皇帝的意志踩在脚下,把权威埋葬在历史的沙漠里,打赢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
在这场历史性的战役中,李广被司马迁委以前将军的重任,替司马迁纵横历史,荡涤时间。两千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在这场历史性的战役中,最后的胜利,既不属于汉武帝,也不属于卫青和霍去病,更不属于李广,这个胜利只属于司马迁。
这是司马迁的胜利。在漫漫的历史长路上,谁重于泰山,谁轻于鸿毛,由司马迁独自裁决——独裁。他煽动民众这个多数欺压皇权这个少数,民众帮助他完成了一个人的独裁。
中国百姓一向轻信,不管是什么,凡有人说,就有人信,大家又仰仗善良之愿望,对所有冤魂极其敏感又无限同情——因为生活不容易,人人都有屈,于是对真假冤魂从来不去分辨,谁一喊冤,立即同情无数,再加上仇富、仇贵的心理作祟,一来二去,天下穷人就一家亲了。
无数道家先贤在参悟天地规律时,都喜欢用超凡的符录来配合或显示自身的潜力,以驱动宇宙间某种能量。司马迁炼就的就是字符,它古朴、苍凉、有劲道,护住了李广周身和终身和当时及至当下。符料当然不是用朱砂,黄纸做成,而是用那可以吸纳灵气的寒玉、温玉、紫水晶等天材地宝做的,一统历史多少年,直到今天也没过有效期。司马迁不仅字符一级棒,化神功夫也了得,三笔五笔就把李广化为神仙,从此不是英雄胜似英雄,天长地久,绵绵无期。
李广被成功地司马迁了。
老子、庄子、张道陵、广成子,一干在天之灵,都该承认司马迁是顶级高手,他的文字符一级棒。
但米奇不怪司马迁,那一恨万古颠的心事,米奇能理解。
无独有偶。英国的约翰·萨尔金特也被民众“司马迁”了。
司马迁写出《史记》两千多年后的英国,有个64岁的老先生名叫约翰·萨尔金特,他长着企鹅身材,四喜丸子脸,内八字脚,曾是英国bbc首席政治记者,退休前任时政新闻主编,退休后参加了bbc电视一台的名人真人秀节目“舞动奇迹”,每人配一专业舞伴,每场跳一支舞,得分最低者出局。
萨尔金特不会跳舞,属于业余中的业余,是最笨的笨鹅,纯粹是给其他对手——文体明星垫底儿的,媒体评论他笨得前无古人,说他“长了两只左脚”,是“穿在古巴鞋跳舞的猪”。米奇猜他跳舞的才能和李广打仗的才能一样。但就是他,成了国民的甜点心。
英国电视观众有了宣泄的对象。
4位评委不约而同给他低分。按说他在第一周就该出局,可是,他越是迈错步子,观众就越喜欢他,纷纷投票力挺他,使他连闯八关,每周必到。评委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严厉,由最初的宽容到温和的警告,到忍无可忍,最后劈头盖脸骂他是癞蛤,是猪。总之,他被提醒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笨的动物。
看到他如此遭遇,观众更来劲儿了,跟评委展开拉锯战,而观众的投票最终决定选手的去留。
这样就形成一种局面,评委越是急着赶走他,观众的对立情绪就越激烈,就越是踊跃投票,保他晋级,要坚决打赢“萨拉热窝保卫战”,博彩公司为他的获胜开出66赔1的高赔率。事情已经不再是萨尔金特的舞技问题,而是成了民主政治的辩论。
所幸萨尔金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比李广有自知之明,也知道群众是怎么回事,他主动退出了比赛,不玩了,他不想再当民众与主流斗争的利器。
英国民众对萨尔金特的拥戴和司马迁导引百姓对李广的推崇一样,都是民间对精英的宣战,是对主流的玩弄。我们不理会你们的主张,我有我立场。
决斗怎样?真刀真枪——
一将兵败万古荣。
而一只不会跳舞的猪也终于成为首席舞王。
这两件事说明了几层意思:一,民间的力量很强大;二,百姓也会昧良心;三,民意不等于真理。
柏拉图说过:“修辞家无须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而只知道民众认为什么是公正就行了;无须知道真正的美和善,只知道民众觉得什么是美和善就行了。有效的说服在于民众意见而不在真理。”
李广一生求封侯不得,却在司马迁的笔下得道升天。“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米奇登上被誉为万里长城第一台的陕西榆林镇北台,俯瞰远处辽阔壮丽风沙呼啸的毛乌素沙漠,没听见李广战马的嘶鸣,却想起了马未都语录:历史没有真相,只有道理。
而榆林城北的镇北台,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跟李广无关。
旅游到了米奇这种程度的,才叫没白游,没白走,没白花钱,没白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
人是不能胜天的。
可是,读了米奇下面的这几段文字,我觉得,米奇还是一哲人,深刻得不是一般二般,请看——
“恐怕司马迁自己也没料到,情感在改变甚至逆转历史的过程中有如此功力。”
“中国百姓一向轻信,不管是什么,凡有人说,就有人信,大家又仰仗善良之愿望,对所有冤魂极其敏感,无限同情——因为生活不容易,人人都有屈,于是对真假冤魂从来不去分辨,谁一喊冤,立即同情无数,再加上仇富、仇贵的心理作祟,一来二去,天下穷人就一家亲了。”
李广一生求封不得,却在司马迁的笔下得道升天。“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米奇登上被誉为万里长城第一台的陕西榆林镇北台,俯瞰远处辽阔壮丽风沙呼啸的毛乌素沙漠,没听见李广战马的嘶鸣,却想起了马未都语录:历史没有真相,只有道理。
游记写到这个层次,基本就是望尘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