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天，确切地说，是在那个女人来买牛奶之后的第三天。那天，香秀正在重复着自己每一天的剧情，手里的遥控器也在不断地变幻着频道，忽然，电视屏幕黑了，原来停电了。她仍然在回味着刚才的剧情，在咂摸着那情节的美妙味道，忽然听到门帘的响声，有人进来了。香秀抬头一看，是那个女人。此时的香秀，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讨厌之感，她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哦，是你呀！是又需要买什么吗？”
　　 那个女人笑了笑说：“在楼上玩电脑呢，停电了，觉得有点闷。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就想到你这里坐坐，行吗？”
　　 “行，咋不行？坐吧。”说着，香秀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柜台前，“我也正闲着没事，刚才在看电视剧呢，这不，停电了，正觉得失落呢，你就来了。”
　　 香秀打量着女人地打扮，发现她没有化妆，嘴唇也没有涂口红，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倒也很好闻。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裸着小腿，趿着一双镶钻的凉拖。她的这一身素色装扮显得很清新，也让人觉得不那么讨厌了，香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起话来。
　　 于是香秀知道了她叫林红，她的家也在乡下，家里有体弱多病、常年卧床的妈妈，一应家务全都是父亲在操持。弟弟早就不读书了，可游手好闲，什么都不想做，年纪又大了，为了给他娶媳妇，家里翻盖了新房，又花掉十几万元给女方，这才把媳妇娶到了家。为这，家里有了许多欠债，父亲找她想办法。可她一个女孩子，在一家小公司做资料员，有什么好的办法能一下子挣到那么多的钱呢？父亲说不管怎样，都靠你了。家里供你上大学花了不少的钱，现在到了你该报答的时候了……
　　 她哭了很久，忧愁苦闷，到酒吧喝酒的时候，遇到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是很苦闷，原来他也和老婆离婚了。现在这个虽然很有钱，但是很厉害，管得他很严。男人觉得无聊，也到酒吧寻找乐趣，两个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男人答应给她十万，又给她租了房子，她也就答应了男人做小三……
　　 香秀叹了口气，女人啊，怎么都有难唱的曲呢？你看她林红，外表穿着光鲜亮丽，打扮得妖妖艳艳，原来也是有难言苦衷的，都是叫钱给逼的。钱，可真不是好东西。想到这，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不能总和他这样过着吧，你以后怎么办？”
　　 林红苦笑了下：“过一天算一天吧，以后还没想呢，就先这样混吧。”
　　 “你这样可不对，知道吗？”香秀见她这样说，有点生气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样呢？你还是大学毕业的，找个好工作，会很好找的，别再这样混了。”
　　 “姐，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从来没人对我说这话。小区里的人们看见我，都表现出讨厌的表情，有谁能这样说呢？还是姐姐你待我好。”
　　 “林红，你不知道，你姐我也是受过男人伤害的。男人，只要是没有良心了，管他有钱没钱，都不是可以依靠的，你要记住，早点找个正经工作，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好，我记住了。”
　　 ……
　　 那之后，林红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偶尔她也卖些东西带到楼上，尽管用不着，她也不厌其烦地往楼上带。时间久了，香秀知道林红多少想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想要她的超市出货快一些，好能多赚一点钱。又一次，林红又要买一箱方便面，香秀生气了说：“不卖给你，你这是干嘛呀？看我可怜吗？我不需要！”
　　 “姐，不是。你别那样想，你哪里可怜了？你这样能干，比我强多了，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你？”林红眼里浮出了泪花，“我是早上不愿意做饭，他不来的时候，我就跑一点面解决了，你别多想。”
　　 香秀想想也是，那个男人家里还有老婆，不能总到林红这里来。唉，这个女子，也够可怜呢，年轻轻的，也是在独守空房，守着她那无望的家庭生活，这是何苦？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子回来了。香秀有些诧异，问着儿子：“今天怎么会来得这样早？是你闯祸了，被老师给赶回来的？”
　　 儿子不高兴了：“妈，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儿子。老师在开会，我们最后一节自习课不上了，就放学早了。”
　　 儿子的话，香秀相信，因为长这么大，儿子没有骗过她。她的儿子，在她眼里，是最优秀的。她点了点头，赶紧问道：”饿不饿？要是饿我先给你做饭。”
　　 “不饿，明天上午学校开家长会，你要早点去。”儿子关照着她，“妈，你别总是穿那件衣服，每次去你都穿一样的衣服，换一换吧。”
　　 “是嫌我的衣服不好看，还是有人说什么了吗？”香秀问道。
　　 儿子低下头，小声地说：“没人说什么，是我在想，妈妈也该买一件新衣服穿了，别总这样。”
　　 香秀笑了笑：“好儿子，知道心痛妈了。”她的眼里有了泪光。
　　 站在一旁的林红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免酸酸的。她对香秀说：“姐，要我说，你也该换换你的着装了。你瞧你，总是这样不修边幅。你还年轻，那个王八蛋男人不要你了，是他没长眼睛，没看到的你好。你别总是让那个王八蛋影响你现在的生活，你该换一种生活了，遇到好的男人，你也该考虑下了。”
　　 香秀笑了：“林红，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你看我现在的条件，有哪一个男人敢找我呀？儿子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谁找这个累赘？我早死心了，就自己带着儿子过。”说着她又笑了笑，“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林红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五】
　　 第二天，香秀把超市的门锁上，早早地就去了儿子的学校。她想，早一点去，有机会的话，问一问老师，儿子最近在学校表现得怎样？有没有不听话？另外再私下关照一下老师，让他对儿子严格一点。
　　 家长会还没开始，已经到来的家长们都在走廊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孩子们的话题——
　　 “现在的孩子，真没法管，说什么他也不听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说。
　　 另一个家长马上接过话：“可不是，我家的小祖宗，你让她往东，她偏向西，总是和你对着干，也不知道怎么管了？”
　　 ……
　　 香秀没有参与他们地谈论，她站在靠窗的地方，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题。这个时候，每个人关心的都是孩子，都是孩子的学习与成长，所谈论的话题也都离不开这些。哦，孩子，孩子，大人的希望寄托在里边。忽然，她看到一个男人也没有参与话题，那个人在看着她，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香秀奇怪了：“这个人干吗看我呀？难道是认识的人吗？”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仔细看看，又不认识。她在脑子里搜寻着所有的记忆，怎么都没有印象，她还是失望了，不是熟悉的人。
　　 然而，那个人却向她走来，看着她说：“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噢，她心里暗暗地笑了笑，原来也是学生的家长哦：“我是薛宇的妈妈，请问您是？”
　　 “原来你是薛宇的妈妈，你好！他可是个好学生啊，你有个好儿子。”
　　 香秀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样被人当面夸奖还是第一次呢。她笑了笑：“谁家的孩子都挺好，你的孩子不也一样吗？”想了想，她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薛宇，是你家孩子对你说的吗？”
　　 那个人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转移了话题：“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吗？”
　　 “我哪有教育他什么，是孩子懂事。他从小就乖，不是惹人烦的孩子。”香秀说。
　　 “这个孩子确实很懂事，和别的学生相比，感觉有点早熟，考虑问题也全面，从不让老师操心。”
　　 香秀警觉了：“你是谁？这样了解我儿子？”
　　 那个人笑了：“我是他的班主任，我姓李。”
　　 “可我以前也参加过家长会，怎么没见过你呢？”香秀怀疑着问。
　　 “我是这学期才开始带他们班的，以前的班主任张老师休产假了。”说着，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到时间了，我们进去吧。”
　　 蓦地，那一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上香秀的心头，那动作，那说话的语气，都似乎是早就熟悉的。香秀烦躁地摇了摇头：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
　　 开完家长会回到家的香秀还在想着，难道是错觉吗？可明明不认识他呀，怎么这样呢？自己再花痴，也不能随便就想别的男人吧，何况他是儿子的老师？难道是很久没有见过男人了吗？真是的！她在心里骂着自己，别再想了，怎么可能认识人家呢，做饭吧！一会儿子就回来了。她开始做饭，但那人的影子还是在眼前晃动，那双含笑的眼睛，怎么就感觉是那样的熟悉。
　　 “妈！”儿子回来了。
　　 “回来了？饭做好了，洗洗手吃饭吧。”
　　 坐在饭桌前，端着饭碗，儿子看着她问道：“妈，你和我们老师认识吗？”
　　 “不认识，你怎么这样问？”
　　 “噢，是这样，开完家长会你走后，他问我你的名字，说你们好像是很久就熟悉的人，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他还问什么了？”香秀心咚咚地跳起来。
　　 儿子摇了摇头：“没再问什么。”便开始闷头吃饭了。
　　 ......
　　 这燥热的天气里，人们大都不愿意走到室外，受烈日的荼毒，就连她的超市也受到连累，而没有顾客上门，室内即使开着冷气也不觉得清凉。
　　 下午，儿子走后，看看没什么人来，香秀觉得有些累了，便躺在了床上，照例拿着电视的遥控器，手在不停地动着，电视的频道也快速地变换着。她把频道逐一浏览一遍，找到最近常看的宫廷剧《甄嬛传》，她的手停了下来，开始看起了这部百看不厌的戏剧。每次看这部剧，她都被里边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泫然欲泣，而每次也都想象着自己就是里边的甄嬛，而男主角果亲王，也是在想象中对自己钟情的人。故事正演到在皇宫里的宴席上，甄嬛一身粉红衣裙，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般地舞着一曲《惊鸿舞》，而果亲王允礼手中一支长笛，悠扬的笛声传出的是情意缠绵的一曲《长相思》……
　　 看到这个画面，香秀的脑子仿佛闪电划过，她记忆的闸门似乎开启了——
　　 有多遥远了？那遥远的时间，遥远的村子。
　　 小村子，夜空下；一座小院，低矮的院墙中；
　　 院中一株已经结了果实的桃树下，一个少年，一支竹笛横在嘴边，那里飘出悠扬的曲子……
　　 那天晚上，天有些黑了。她坐在炕上，正看着妈妈在做着针线。
　　 忽然，一支曲子，飞过院墙，传进她的耳中。她跑出屋子，听到那是从邻家李奶奶的院子里传过来的，趴在低矮的院墙上，她看到了那个吹笛少年。
　　 香秀只觉得这声音怎么这么好听，这是什么东西传出来的声音呢？她在安静地听着，直到少年停了下来，曲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她还趴在墙头上呢。少年看到了她，走了过来问道：“好听吗？”
　　 她点了点头说：“真好听，你这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能发出声音呢？”
　　 少年扬了扬手中的笛子：“这是笛子，我爸爸教我吹的。”
　　 “笛子，笛子。”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说，“你真厉害，我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少年笑了，对她说：“你愿意听的话，我每天都给你吹笛子听，你吃过晚饭就来听。”
　　 她忽闪着大眼睛，天真地说：“嗯，你说话要算话，咱俩拉钩。”说着她伸出食指，勾了起来，“来呀，到时你别反悔。”
　　 “好，拉就拉，这里是我奶奶家，我还能跑了不成？”两根手指拉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
　　
　　 【六】
　　 那一对童稚的孩童的影子，出现在香秀的眼前，她恍惚地想起来了，邻居李奶奶的孙子李伟，那个吹笛子的少年，曾经答应过她，要每天都为她吹笛子听。
　　 以后的日子里，她等不到晚饭后，便整天黏在他的身边，她不折不扣地成了李伟的跟屁虫。村外的小河边，村东边的小山上，人们总会看见，一个大男孩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于是，这个会吹笛子的男孩，成了她心中的偶像，她总是用倾慕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暑期很快结束了，他该回到城里上学了，他的爸爸接走了他。香秀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矮墙那边，那一对父子离去的背影，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她在心里说：谁变谁是小狗，你就是小狗了！坏蛋！
　　 她正在心里骂着，吹笛的少年回过头来，看到站在院中的香秀，松开拉着爸爸的手，跑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笛子，向她招着手：“香秀，你过来！”
　　 香秀走过去，还在抽搭搭的：“叫我干嘛？你是小狗！”
　　 少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抬手替她擦去眼泪，笑着说：“你怎么哭了？”
　　 “你是小狗，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不变的，你还要走？”香秀生气地骂着他。
　　 “你就为这哭，真是小孩子。”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倒像个大人了，“我该回去上学了，放寒假我再来，这样吧，我把笛子送给你，你要吗？”
　　 “真的，你舍得送我？”香秀破涕为笑。
　　 “放你这，你就算替我保管吧，以后我来奶奶家，就用它给你吹曲子了。”少年说着把笛子递给了香秀。香秀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用手紧紧地攥着：“这次你说话一定要算数，一定再来给我吹曲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