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屋，葭儿挺了挺身板向白桦林走去。
　　 【十九】
　　 觞秋此刻在小木屋喝着闷酒。他知道葭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是自己的心被扣儿填得满满的。还有那个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着家的母亲，还在等待着自己归去呢。不管熬到什么时候，最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家里，回到母亲的身边去的。可是自己无意伤害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他纠结，他痛苦，他对葭儿无言以对。
　　 想到这里，一股思念母亲的情愫涌上心头。自己已经很久未曾给母亲写信了。葭儿的事情要不要问问母亲，让她帮自己出出主意。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一念头。想到当初扣儿和母亲是怎样哀求自己，母亲是怎样感激扣儿，并且告诉扣儿，不管发生过什么，扣儿都是她的儿媳妇。扣儿若知道自己和其他女人有染，会是怎样失望和痛苦。自己已经让最爱的两个女人吃了很多苦头，不能再让她们担忧了。还是写信给母亲报报平安，随便问问母亲打听到扣儿的下落没有。
　　 觞秋铺好信笺，整理了一下情绪，忍着泪给母亲写了信。告诉母亲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让母亲放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失去信心，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相信最终有一天一家人定会团聚的。又问了问母亲打听到扣儿的消息没有。觞秋把信看了又看，确信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痕迹后，封好信封，走了几十里地来到小镇投出了信。
　　 欧阳梅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已经不吃不喝坐了三天了。满头的黑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整个人面如蒿灰。只是用脸贴着骆宾的骨灰盒，目光痴呆，没有了一滴眼泪。
　　 骨灰盒上放着一张死亡通知书。说骆宾在改造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猝死，因骆宾案情重大，所以由当地处理了骆宾的尸体，送回了骨灰。
　　 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击溃了这个心力交瘁的女人。儿子被发配边远的林场，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丈夫好好的一个人，健健康康地从家里走出去，就这样成为一杯骨灰回来了。骆宾以前从没有什么心脏病，怎么会心脏病猝死？这个世道，已经没有可讲理的地方，更没有可以伸冤的地方，人死了就只能认命了。老骆啊！我对不起你啊！既不能护儿子周全，也不能与你伸冤，我还有什么用处啊！还不如跟着你到地下，给你做伴省得你那么孤单。
　　 欧阳梅放下骆宾的骨灰盒，站起身来走到衣橱前，打开衣橱拿出骆宾最喜欢的一条玫瑰红丝绒旗袍穿好，梳理好头发。又拿出自己以前唱戏时的一条红色的绸布，挂在了屋梁上。欧阳梅悲极而吟，嘴里唱着《窦娥冤》，正要把凳子蹬掉，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欧阳梅，你的信！”信，谁会给我写信？难道是儿子。想起骆觞秋，欧阳梅泪如雨下。这会儿给我写信的除了儿子，还会有谁呢？。也不差这一会，先看看儿子写的什么。然后再去找他父亲不迟。
　　 欧阳梅打开儿子的信，就似看见了一束阳光瞬间润在了心田，好温暖。自己好糊涂啊！老骆去了，还有儿子！我还有责任守护我和老骆的儿子，我怎么能自私的想着死去呢？解脱自己，留下孤独的儿子谁来照看他，他从此就没有家了，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老骆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欧阳梅想到扣儿，又一阵心疼，扣儿离家出走后再没有消息。她的父母说，扣儿是不会回来的了。扣儿临走时留了一封信，说就当没生她这个女儿，她不会去寻死，但也别去找她，只因自己身上有太多的污秽与耻辱，必须用平生的虔诚来洗去身上的污秽和所遭受的屈辱，使灵魂能够得到安宁。秋儿已经失去了扣儿，失去了父亲，再失去母爱，他能承受得住吗？若我真的死去，到了地下老骆一定也会责怪我的。我不能死！不能！我要去看我的儿子，我要守在他的身边。我不能让他失去了父亲，再失去母亲，孤孤单单地活在在这个世上。
　　 欧阳梅为骆宾料理完后事，辗转反侧前往林场。连续的倒换车，欧阳梅筋疲力尽。坐在车上，她一会儿想着骆宾，一会儿想着儿子。骆宾自从和他结婚，两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他为人谦逊，他的学识与医术在神经医学领域有几人能及，他是何等的自尊与骄傲。可一个医学专家就这样陨落了，葬礼冷清得就像寒风刮过一样。转眼一想，这个世道，人们唯恐惹祸上身，无不避之而有所不及，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有着很好的心地与人品了。想着儿子，骆宾的事情怎样才能瞒住，若被他知晓，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样事情来。想着想着，欧阳梅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突然，欧阳梅被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惊醒，感觉车子风一样的疾驰，剧烈地颠簸使得车上的人都尖叫起来，车里就像一锅煮沸的粥。司机也慌神地拼命踩着刹车，转着方向盘。窗外，下着雨，很大的雨滴敲打着车窗，坑坑洼洼的路面积满了水。车子像脱缰的野马飞驰着，公路的一侧就是悬崖，欧阳梅心里被恐惧填满，希望出现奇迹。此刻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老天难道真的不给机会给我与秋儿吗？可是车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向悬崖边冲去，欧阳梅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骆觞秋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出了山去了营部，想看看有没有母亲的信，可只有失望。觞秋天天盼望着母亲的回信，他急切的想知道家里的情况。这几天来来回回的跑了几趟营部，始终没有等到消息。他的心更加急躁不安，似乎有一种无言的恐惧和不幸充斥着自己的心。
　　 【二十】
　　 林区的气候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白天都还是响晴的，可到了傍晚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越来越大，渐渐地形成了雨柱。下雨的林区特别冷寂，积水很深，踏在地上积水会没过鞋面。所以这样的天气是最安全的，可以不用出去巡山护林，怕有人放火、偷盗。
　　 吃完晚饭，觞秋就靠在床头，想看看书，可不知怎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爸爸妈妈牵着手笑盈盈地向他走来。爸爸对他说：“觞秋，我和你妈妈走了。我们要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世界去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千万别为我们地离开而悲伤，我们成为一家人是因为老天给我们的缘分，现在缘分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这一生我们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个儿子，你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你要坚强地走下去，否则我们在那边也不会安宁的。”妈妈也笑盈盈地看着他，抚摸着他的头轻声说：“儿子，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去憎恨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生命都是有定数的，它要让你演绎的情节一个也不会略去。扣儿你也别记挂了，她离开医院，离开父母远走他乡，只为了救赎自己。若你爱她就别再去打扰她。”说完，妈妈挽着爸爸的手转身走了。无论他怎样呼唤，爸爸妈妈都没有回头，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一团迷雾里。
　　 觞秋被惊醒，肚子莫名地疼痛起来。一阵一阵的绞痛让觞秋蜷缩在床上，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此刻，救援队伍从悬崖下找到了其他遇难者和欧阳梅，被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葭儿不知道为啥，今晚总是坐立不安，特别想念觞秋。她竭力抑制自己的想念，一针一线的做着鞋子，可是针一次又一次的刺破手指。她似乎感到了一丝不祥，急忙披上雨衣，冲进雨幕，向觞秋的小木屋跑去。
　　 小木屋依山而建，此刻雨很大，山上的洪水冲了下来，淤泥堵住了排水沟，小木屋的墙角已经完全浸泡在了水里。若再这样下去，几个小时后觞秋的木屋会被水冲垮。葭儿心思着这么大的水声觞秋怎么没有听见呢？她顾不得许多，从屋檐下拿起锄头，把水沟的淤泥清理掉，看见水从沟里流走，木屋的墙角露了出来，葭儿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和雨水。
　　 推门而进，看见觞秋蜷缩在炕上，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
　　 “觞秋你怎么了？”骆觞秋根本无法回答她。葭儿看着觞秋抽搐的脸，突然想起一个土方子。急忙烧了热水，用毛巾浸了敷在觞秋的头上和肚脐上，然后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给觞秋喝了下去。一会儿，觞秋的痛慢慢地缓解开来，均匀的呼吸着睡着了。葭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看着觞秋。
　　 第二天一早，觞秋醒来。看见床边椅子上睡着的葭儿，心里一阵感动。想起昨晚的梦境，还有葭儿一晚的照料，无法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把自己的外衣盖在葭儿的身上，走出了屋外。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间射了进来，刺得觞秋睁不开眼睛。他用手遮挡住射进眼里的光，突然感觉一个人从光影中匆忙跑来，原来是麦子。麦子高声地叫着觞秋的名字，觞秋回应着，见到麦子心情猛然好了起来。麦子跑到觞秋跟前，手里捏着一份电报。
　　 “你父母出事了，快点回去看看！”觞秋的心被猛地一击，转眼想起昨天傍晚的梦，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急急忙忙地拿起抽屉里仅有的钱，向山外的小镇飞奔而去。
　　 坐在车上，觞秋恨不能插了翅膀飞回父母身边，父母出了什么事情？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总之无论怎样设想，他都没想过父母的离世。
　　 车到站了，接他的居然是蓝扣儿的父母。
　　 “叔叔，阿姨，我爸爸妈妈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扣儿的父母满眼含着泪水，觞秋心中不详的预感逐渐扩大。
　　 “孩子，你要坚持住。先到我们家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带你去看你妈妈。”
　　 “妈妈？那我爸爸呢？”
　　 扣儿的父母惊愕地看着觞秋，这孩子居然还不知道他父亲早他母亲已经离世了。
　　 真不知道这孩子能否承受得住啊！
　　 觞秋坚持不去扣儿家，他要先回自己家看看。他要看看母亲和父亲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扣儿父母阻止不了，只好随着觞秋回到他家。
　　 推开房门，父亲大大的遗像挂在墙上。觞秋愣了半天，才喊了一声“爸爸！”腿一软，眼前一黑栽倒地上。
　　 当觞秋醒来，两位老人正守在床前。觞秋一跃从床上坐了起来。
　　 “叔叔、阿姨，我妈妈呢？她在哪里？你们带我去见她好吗？”
　　 扣儿父母，流着泪，点了点头。
　　 在太平间，觞秋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乱蓬蓬的白发黏在母亲的脸上，鼻子耳朵流出来的血污已经凝固，眼睛没有合严，嘴角挂着血水。浑身的衣服都被擦破了，觞秋一阵晕眩，泪水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人又差点栽倒在地。他跪在母亲的身边，哭了很久，直到累得哭不出声来。
　　 许久，骆觞秋抹掉泪水，站了起来。他不能再哭了，他知道，母亲还躺在这里，需要自己的照顾。母亲是一个爱美的人，不能让她这样满身污浊，很不体面地离开。他去给母亲买了一身新衣服，找来了脸盆、梳子。给母亲擦拭身子、换了衣服，然后再给母亲梳头，他知道母亲的妆容必须整洁。觞秋轻轻的做着这一切，动作很笨拙，但是很仔细，很细心，也很轻柔，他怕把母亲碰疼了。他把母亲装扮得干净而整洁。母亲眼睛闭上了，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在扣儿父母的帮助下，觞秋办完了母亲的后事。他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了一起，让他们真正地能够挽着手一起走向天堂。他本想找那些罪魁祸首理论，但是扣儿的父母不停地劝说他。他也想起了那夜的梦，想起了父母对自己说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去找那些人，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这也是父母不愿看到的结果，现在的自己，只有苟且的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安慰。
　　 在觞秋离开之前，他找到了扣儿的父母，首先是为了表示感谢，再则是想通过扣儿父母打探一下扣儿的消息，他现在除了扣儿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可是他得到的结果和母亲在梦境中告诉他的一样，扣儿父母告诉觞秋，别再找扣儿了。她正在用自己的残生救赎自己的灵魂，在晨钟暮鼓中洗涤自己的罪孽。扣儿父母告诫觞秋，你若还爱她，就为她祈祷祝愿，来世再与她相见吧。
　　 觞秋怀揣着父母的相片走了。他的心又飞回到哪个森林茂密的山里。
　　 他得回白桦林去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弥补自己的过错。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安排，葭儿真的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他踏上了回林场的归途。
　　 【二十一】
　　 走上山间小道，那片熟悉的白桦林映入眼线。骆觞秋看见葭儿带着青鹰站在白桦林前。青鹰看见他，就像一只离弦的箭射了过来。抱着他的裤管又咬又拖。还跃起来舔舐着他的手。觞秋拍拍它的头，它又向葭儿奔去。
　　 那天傍晚，俩人一狗消失在夕阳里。
　　 半年以后，骆觞秋向老猎户提亲了，葭儿和觞秋成了亲。
　　 那晚，也是一个雨夜。红烛高照，葭儿的脸也如烛火那般彤红。羞涩地坐在炕边看着正在宽衣的觞秋。觞秋脱去外衣，走到床前拥着葭儿，吹熄了红烛……
　　 一阵疾风骤雨后，觞秋拥着葭儿靠在床头。葭儿对觞秋说“觞秋我要告诉你个秘密。”觞秋觉得很是奇怪，葭儿会有什么秘密呢？
　　 秋儿在炕脚的木箱里拿出了一个匣子，从匣子里又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军绿衣服，那脸看着有几分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葭儿告诉觞秋“我不是老猎户的女儿，老猎户是我的养父，母亲死后老猎户收养了我。生身父亲是照片上那个人。他是下乡知青，后来和母亲好上了有了我。可是后来返城后就杳无音讯了。母亲也因此抑郁而终。听母亲说，我父亲好像和你是一个城市的。”
　　 觞秋问：“他叫什么名字？”
　　 “翟虎。”
　　 觞秋的头“嗡”了一声，感觉像一个闷雷把自己炸得粉碎。满以为从此以后自己和葭儿相依为伴老死山林，不再纠结于红尘的恩怨情仇。葭儿虽然不懂得自己，但她是一个好女子，是能够相伴一生的人。可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是翟虎的女儿，自己与她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而让自己落到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也是因为她的父亲。自己竟然和仇人的女儿同床共枕。若葭儿知晓，恐怕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看着身边的葭儿，觞秋难过得背过身去，轻轻地说：“你先睡吧，我看会书。”觞秋拿了书，借着煤油灯乱翻着，坐在床边抽起了卷烟。葭儿似乎并没在意觞秋的举动，带着疲惫和幸福睡着了。
　　 觞秋的心彻底碎了，他的头疼得厉害，眼前出现许多幻影，感觉到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摁熄烟，出了门，越过白桦林，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黑风口。
　　 那一刻，雨下得更大了。就在觞秋离开木屋不久，山体滑坡，木屋轰然倒塌。
　　 就在那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像箭一样射向了小木屋。
　　 天亮了。雨停了。
　　 老猎户醒来找不到自己的青鹰，于是寻到了木屋。
　　 小木屋倒了。葭儿和青鹰都躺在木头和泥土上，青鹰的四只爪子全是血，嘴里还咬着葭儿的衣领。
　　 葭儿还活着。青鹰已经咽气了。骆觞秋不知所踪。
　　 几年后，一支森林勘察队在白桦林的深处黑风口发现了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