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
四月的上海,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春在渐渐老去、褪却稚嫩的容装,夏日的缤纷与绚烂正蛰伏在前方的某个地方。不管你的心情与世道如何,迟早有一天会带着酷热席卷而来,塞进这个世界的每个缝隙。
小区门口有几家店铺。一家小饭馆、菜烧得很油、但早晚都门厅若市;一家杂货铺、里面堆满了各种日用品、生意红火;再过去一家,店面招牌上写着“计划生育用品店”,是为了给计划生育用的;最后一家,门口立了块白塑料牌子,上面用红笔大字写着“批发——冰冻生猛海鲜、大鱼大虾和各式水饺。”
当初他跟王鹏拖着行李箱第一次路过这里,王鹏还嘲笑道:“真够邪门的,批发生猛海鲜和睡觉(水饺),旁边卖计划生育用品。啥玩意儿?”老余当时还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今天看到这家“计划生育用品店”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店面还没开张,卷帘门拉上了一半,没开灯,似乎里面有人头在攒动着。但远远的看上去,黑乎乎地,好像有谁躲在里面冲他诡异地笑着。
志谦心烦意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巴的方向走去。
下午,他看到王鹏穿着白大褂从公司的实验室踱出来。他朝王鹏挥挥手“抽烟去?”
王鹏扑哧一笑,“哈哈,不抽烟的人,叫我去抽烟?老余,你今天看上去心神不定的,怎么天塌下来了?”
站在顶楼天台上的一个屋顶花园里,城市的喧嚣声在脚下起伏荡漾着,天空被白云密密地覆盖,看不到太阳的踪影,也没了一点蓝色的清澈。在光影的交汇中,层层白云在渐渐地转为些许的暗淡,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地压在头顶。
志谦伸手从王鹏的烟夹子里抽出了一根香烟,“其实,我也会抽的,只是安蕾管得紧,慢慢就戒了。”一提到“安蕾”,他心中猛得揪起一种思念和愧疚。他眨眨眼皮,顶楼离天空太近了,光线太强烈,照得人眼睛生疼。
“怎么了,你?”王鹏关切地注视着老余忧心忡忡的脸。“碰到什么事了,看你心事重重的?”
“今早,她告诉我:怀孕了。说是在楼下小店买了测孕纸,测了,证明怀孕了!”志谦说完,夹着烟卷沮丧地斜倚在墙角。
“啊?”王鹏一惊,“你呀,老余,我早跟你说过了。千万别让这位小姐怀孕。咱们都是男人,我理解你,长期在外谁不苦闷呀?可是,这事儿,可不能当真。她怀孕,你就死定了。”
“我明白,我已经很小心了。差不多每次都做了防备的......不是算好日子,就是戴了的...哎!我也搞不懂了。难道是她骗我,还是她跟别人的?但她也不像这种人呐?”老余垂头丧气地摇摇头说。
“这样的话。我友情赠送一句话——让子弹先飞一会儿,看看情况如何再说。我总觉得安蕾比这女的要好100倍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快刀斩乱麻算了。趁风声还没传过太平洋。真的,老余,我觉得这事不能再闹下去了。”王鹏语重心长地说。
老余嘴里含着香烟,在一阵新喷出来的烟雾里,眯起了双眼,看上去“老谋深算”似地点点头。
晚上,志谦脚步沉重地回了家。彩风留了张纸条在饭桌上
“亲爱的志谦:
冰箱里有冰冻水饺。晚上,我给你打电话。想你!多保重!
你的风和宝宝”
志谦的眼睛停留在“宝宝”两个字上很久。
他正在炉子边下水饺。王鹏急火火地开门闯了进来。
“嘿,老余、老余,你快下楼去看看。咱楼下那间——计划生育用品店,被人查封了,说是有人举报贩卖假冒伪劣商品。”王鹏一只脚刚踏进房门,就吆喝上了。
老余一听,慌忙关上了煤气炉,也顾不上锅里那一只只跟孕妇似的翻着大肚皮的水饺。这可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一下子扫走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他立刻觉得心情轻松了起来。这下老天有眼,他终于有救了!
他急忙小跑到玄关。
“是吗?你怎么知道人家举报?”他一边低头换鞋想出去看看,一边问。
“店门口贴了告示。因为你提到彩风说在楼下小店买的试纸,所以,我路过的时候,多瞥了几眼,看到店门紧拉着,上了封条,还贴了公文。”王鹏换好拖鞋,侧站在玄关的一边,伸头往屋里望望。“彩风出差了?”
“是,两天。”老余急着套上另一只鞋,突然,他身子僵在了一边,歪着肩膀靠在了墙上。
“噫?老余,你怎么了?”王鹏推了他一把。
“我,我那盒避孕套,也是在那儿买的。”老余半哭腔地回答道。
7、
在彩风出差回家后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余志谦找了个藉口从公司溜了出来,下午他亲自陪彩风到XX区人民医院进行检查。
在弯曲的人龙和漫长的等待之后,医生把一纸“怀孕25天”的“判决书”递到余志谦的面前。他一看,立刻泄了气,觉得自己被这个可怕的现实压制成了一片轻飘的羽毛,在虚空里来回悠荡着。
怀揣着那纸“定时炸弹”,脚底下也不知是踩的台阶还是水泥地又或是青草地,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医院门口。迎面扑将而来的是川流的车水马龙、大人小孩熙攘说笑着下班回家的情景,仿佛真实的生活要一张口就吞噬掉这片虚空里的羽毛。
马路对面的不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段像遮羞布似的圈起的临时围墙里,几架重型机械正对着敞胸露怀的黄土地高举起强壮的铁臂,进行着声势浩大地挖掘和开采工程。铿锵的震颤声时而撞击着耳膜。脚底也在经受着一场场地震演习般的考验。在一遍又一遍大地的震动中,心中不由升起的自遗传自原始祖先那儿的惶恐,又不停地被现代文明洗礼过的理智和智慧劝慰着,谨慎地把持着正常的心跳。几只风筝,在数幢高楼谦和礼让而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一片寥落天际里,不知所措的到处游荡着。
彩风一只手挎着一个提包,一只胳膊挽着老余。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在她眼里,灰蒙蒙天空后面、明天将是另一个明媚多彩的春天。人们的喧闹声、车辆此起彼伏的轰鸣声似乎都在一齐向她道贺、大声喊着恭喜。
她白了老余一眼,老余一副心事重重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就像那天她向他宣告“怀孕了”的时候,他一脸紧张和惶乱。“瞧你那样儿,我特意说——“别这么激动”。给你个台阶下下。”她心里哼了一声。
想到这次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不由地感慨了起来。这几年的日子,真不好过。
当初天真,在外地上学的第一年,就跟结识没两个月的男友周末到另一个男生家借宿,出于好奇并在男友不断怂恿下,她尝试了第一次。她现在还记得那火辣钻心的痛楚。但,可气的是,她跟那个幼稚的男生都不知道避孕这码子事。以为只玩一次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么一次,她就怀孕了。发现生理期迟迟未来后,她惶惶不可终日,终日低着头,去学校澡堂洗澡的时候更是躲躲闪闪,生怕被别的同学看出来。更可恨的是,当她把那个娃娃脸上热闹地上演完青春痘就登场粉刺的家伙从臭气熏天、老鼠乱窜的宿舍里叫出来,站在宿舍楼的一个角落,惊慌失措地告诉他自己也许“怀孕”了,他居然吓呆了。哆哆嗦嗦得敷衍了几句,就怕得再也不敢见她了。
似海一样深的后悔外加像山那样高的害怕,她都默默地独自扛下来了,她暗地里哭了无数次。她更不敢向父母亲启齿,又没有姐妹可以支招。后来,她无意中得知同学李朗的姐姐是附近镇医院的护士,她迅速跟李朗做上了好朋友,最后,迫于无奈,她一路颠簸地到了李朗家乡的医院做了人流,这才总算保存了颜面,把这天大的难关渡了过去。
后来,她又谈了几次恋爱。似乎那次堕胎,就是她人生蜕变的一个转折点。她再也不会为什么小儿女情长而肝胆俱焚了。恋爱就是人生,人生可以通过恋爱而更完美,达到自己的期望。
毕业后不久,她就傍上了她打工的那间公司的老板,死肥猪一样的东西。一想到他,她就恨得牙痒痒的!肥猪在外面的小老婆养了不少处。他的套路也很地道,吃饭、眉眼传情、上床、很巧妙地安排去医院体检,租房、包养,然后定期不定时地造访、准时给银行户头加钱,从不留宿超过凌晨一点,因为跟家里的“母老虎”有约法三余。
第二天上班,死肥猪仍是一副老板的威严模样。肥猪的体重是她的四倍,肥猪老笑话她是“折叠式单人钢丝床”,彩风心里恨恨的,她知道自己论长相,比不上肥猪其他几个美貌窈窕的小老婆。但,她也明了自己的“魅力”所在。
时来运转。别看个子瘦弱,她很快怀孕了。那阵子她特得意,因为肥猪多年以来一直想要个儿子,哪怕是女儿也成,个个都是有价码的。
当她气壮山河地向肥猪宣布“怀孕”了,本以为肥猪会雀跃万分,谁知道,死肥猪只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什么也没说,脸上更端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好像压根儿都没把她“怀孕”当回事儿一样。她为此惶恐了好几天,还在犹豫着是不是又该去找李朗的姐姐了?
过了几天,肥猪暗地里塞给她了不少钱,还在她生日那天给她买了一整套钻石项链、戒指、手链。她的工资也比刚入行时涨了三倍,每天只要点个卯就可以大摇大摆走人了。那阵子,她在公司里人前人后,甭提有多威风了,同事们背地里都叫她“老板娘”。
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个做出纳的,总是把脸抹得跟猴屁股似的老女人,还紧着拿捏她,给了她不少脸色和出了N多个难题。到最后,她进出公司,每次都是被贬为门口接待员的老女人一脸谄笑地迎上来,帮她开门。那种趾高气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真是令人神往!所以人家说“女人是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她觉得这话是真理。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就只看结果,没人管你的东西是怎么来的,过程也没人有兴趣去八卦,有钱有势、过上等人的日子就是她人生的终极目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谁知有天晚上,她独自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强盗抢劫,一顿毒打以后,她晕了过去。好心的路人把她送进医院,警察倒被招来了、胎儿却没了、肥猪也不见了人影。后来听说,那事儿是肥猪老婆主使的。彩风出院后,跟丧家犬似的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窝”,桌上一张“限制令”勒令她24小时之内在那个城市消失,她只好一缩脖子,卷好铺盖,逃到上海投奔了一位小姐妹,打算重振旗鼓。
她心知肚明,要想让下半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就得瞪大眼睛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趁自己还没到30岁之前傍到一棵“大树”。
第一次在那间巨无霸跨国公司,明亮如昼的办公室里,看到老实忠厚的“海龟”——余志谦满脸憨笑地踱着稳重的方步向她走来时,她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次她终于又被命运大神垂青了。她立刻跟那个与她意兴阑珊苟且了两年的上司——她公司的销售经理说了拜拜。使出全套招势,应对余志谦。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还真没白下功夫,这样想来,自己年轻时吃的那些苦,还真没白吃,而且,自己的肚子多争气呀,这么快又有了身孕。一想到这儿,她不由地把最近有点肿胀的胸脯贴紧了老余,紧紧地拉着老余的臂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老余忧郁的脸上,挂着诧异的神情。
“哦、老余,你看,快看,那只风筝,多漂亮呀,只是可惜,线断了,飞远了.......快看。”彩风急忙岔开思路指着远处的风筝说。
无端由的,只要一说到“漂亮”两个字,老余的心就会突然被捏成一团。他呆呆地远眺着一片青草地上那灰蒙蒙的天空,黑夜似乎很快就要覆盖大地了,月亮死死地躲在深厚的云层后面,一只四方形、拖着长尾巴的五颜六色的风筝,徭役着、仓惶着、摇摆着,坠向没有夕阳,朦胧昏暗的地平线......
8、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晚,看到路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麦当劳快餐店,老余建议进去吃点东西歇歇脚。
推门进去的时候,老余心不在焉地对彩风说:“进去吧,你爱吃鱼柳包。”
“我爱吃炸鸡。三天前,我们不是刚吃过吗?”彩风发着嗲。
“哦。”老余记起来了,是安蕾爱吃鱼柳包。一想到第一次见到安蕾的情景.......老余的心猛得收紧了。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他跟彩风两个坐了下来。安蕾的身影则一直在他心中拥堵着,挥之不去。
“我最近特别爱吃炸鸡。”彩风嘴角边沾着炸鸡腿的碎末,嘴巴里塞得鼓鼓的。记得第一次跟老余下馆子的时候,她还得小心翼翼地做得跟个淑女似的,当时忐忑不安地审慎揣度着老余的每一句话。从今天开始,她可以做回那个敢做敢当的许彩风了。想到这儿,她心头立刻乐开了花,不知觉的,就在桌子下翘起了二郎腿,不停地抖着大腿。
“哦。那够吗?要不要再买两份?”老余傻傻地看着她那一副不敢恭维的吃相。
“都买了三份超级套餐了。不用了。”彩风心情大好。别的孕妇都有早孕反应,但她一点都没有,跟上次怀肥猪的孩子经历还挺相似。她面对着在深褐色塑料餐盘上堆成小山一样的金灿灿的薯条,开始坚持不懈地一根根地歼灭它们。薯条经由口舌咀嚼产生的快感,更放大了她心中那无比幸福的感觉。
志谦坐在桌对面,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彩风。他越来越想安蕾,很想现在就逃回到安蕾身旁。该如何是好呢?他心情沉重地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吊着一盏盏桔黄色明亮小灯的店铺,麦当劳大叔小丑般的脸,夸张地贴在对面的墙壁上,他呆呆地凝视着那张笑脸,小丑的脸在他眼里渐渐露出了无限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