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少时偶像——周野人(散文)
小时候,哪怕公社书记的儿子,也要拾柴禾供灶门。大人整天在集体背太阳过河,没时间干这些小事儿。要小孩子干这些活儿,也勿须大人强迫,小孩子之间相互撺掇撺掇就成。
一个伏天的中午,有位小伙伴无意间向我夸奖周野人,说他捡的野煤,除了烧的,家里还存三吨多。煤厂倾倒在溪沟的渣石中,夹有少许煤粒,一发洪水就冲到长江里去了,谁捡归谁,故称野煤。
“三吨多有好多?”
“六、七千斤。”
煤厂产的煤,用板车运到长江边。一个板车一次只能运一千斤,六、七千斤就是六、七车。在我幼小的眼里,这可是天文数字。从此,我把周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天擦黑时,一个小孩子背着半背篓煤从村边走过。沉重的煤压得他弯腰驼背,前倾的身子几乎俯伏在地。队里干活的人,纷纷直起腰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妇女们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声,好象在说,要是自己的子女有这样成器就好了。这小孩在人们赞赏的目光中,腼腆地低着头,飞奔而过。有人轻声地说,他就是周野人。他,个子不高,皮肤像上过一层黑釉,脸和衣服好象一辈子未洗过。跑路时,披块搭块的衣服,在风中飘飞。
后来得知,他的母亲和姐姐患了痨病,一年四季只能坐在火塘边过日子,连洗衣作饭也干不了。
我也需要这样的目光。我强烈要求去捡野煤。这时捡野煤的已增至十几人,僧多粥少,竞争空前加剧。
煤井在半山腰,倾倒渣石时,车轱辘大的渣石从山上往溪沟里飞滚。一个工人从矿井里,能拉出六矿车渣石。我们在溪边侯着,当最后一车渣石刚滚出矿车,我们便像一群抢占山头的战士,争着向渣山冲去。那时候,小孩子们都是些赤脚大仙,那渣石比刀刃还锋利,但他们却能像羚羊一样,在渣山上肆意跑动。捡野煤时,如果听见渣车与铁轨撞击的轰轰嚓嚓声,说明第二位工人倒渣石来了,得赶快往溪边跑,来不及了就向两边山上跑。有时候小孩子们边捡边争吵,没听到渣车声,渣石忽然从天而降,把我们吓得叽里哇拉的和渣石一起赛跑。有一天,一个小孩的脑壳被渣石打开了花。由于捡野煤影响工人干活,也对我们的生命构成威胁,后来煤厂出了通告,不准我们捡野煤了。
地里干活的父母们一合计,便叫我们上山打柴。
我们生产队尽管有好几百亩森林,但周边几个村的人烧火煮饭全靠它。春天刚长出的嫩灌木枝,也被老人们砍回家绾成把子,放干后用于煮饭。地上的松毛,老人们用竹筢子集中起来,背回家当引火柴。要弄柴,只有树上还有些松枝。“柏树剃桠当害病,松树剃桠当淋粪。”剃松枝是队里提倡的。这可是周野人的拿手好戏。只见他像猴子一样,嗖嗖嗖,几下就窜到了树尖。一棵松树剃完了,勿需下地,只须一手抱紧树冠,像荡秋千那样,荡到能够抓住另一棵松树时,就伸手抓住,然后像松鼠一样飞到另一棵。这种剃松枝的方法叫做过河。
我开始不敢爬树,就在地下挖些烂树圪瘩。烂树圪瘩堆在屋檐下放干了才能燃。一天晚上,我从屋檐下经过,忽然看见一溜绿幽幽的火苗随风飘散,我以为柴着火了,一惊一乍的,把家人惊动了。他们打着火把来看,没见到火。伸手去摸,树疙瘩冷冰冰的,没有燃烧的迹象。他们说这是鬼火。鬼是晚上出来活动,其火是暗火。暗火怕明火,因此打着火把是看不见的。后来学了化学才知道,这是磷在常温下燃烧。
烂树疙瘩招惹鬼火,我再也不敢要它了。我决心上树剃松枝去。周野人向我传授爬树的方法:把弯刀挎到裤腰上,先找桠巴密的树子练习,能够上下自如了再学过河。不几天,我就能像猿猴那样攀树,像松鼠那样过河,能从这座山飞到另一座山。那空中飞人的感觉真爽!不仅如此,我还能像羚羊一样光着脚板在巉岩乱石间奔跑,在荆刺丛中穿行,简直就像一个野性十足的两脚兽了。
相处一段时间后才知道,周野人之所以叫周野人,除了他样子像野人,生活上更像野人。他可以几天不沾人茶人饭,靠野果子和鱼虾为生。哪个季节有什么野果子,长在山上什么地方,他了如指掌。
有一天,我们正在山上打柴,忽见一群老鹰嘎嘎叫着向一个方向飞去。他拔腿便向老鹰落脚的地方跑去。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枇杷熟了,再不吃就被老鹰吃光了。”
我们追拢,满山的野枇杷树上正在猛吃的老鹰,扇着翅膀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被老鹰吃过的空树爪子朝天伸着。周野人迅速爬上一根手脖子粗的野枇杷树。树越小,果子越大越甜,但杆越光滑,越难攀爬。周野人的那双脚,粗糙得像一双棕靴子,他爬起来一点也不打滑。他在树顶上,像表演魔术似的,把枇杷一个个抛高,然后张大嘴接住,枇杷籽像断线的珠子从天而降。他边吃边发出“好甜哪”的赞叹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纷纷四下张望,看见哪里还有黄熟的野枇杷便往哪里奔。
枇杷山下有一块水草丰茂的湿地,我们吃完枇杷在那里休息时,周野人拿起一株草说,这是野谷子。我们翻动枯死的野稻草,果然看见许多谷粒。得到我们肯定后,周野人又生出一番感叹:“要是这山上长的不是草,而是谷子,那我们天天可以吃大米饭了。”那时候,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谁不向往呢?
鱼也是周野人的主要食物。一天,他看见一条大鱼钻进了石洞。他背篓也来不及放下,便把手伸进石洞,惊呼:“好大一条鱼啊!”他死死抓住用力朝外一扯,一条水蛇飞向空中,然后落进他的背篓,吓得他赶紧甩掉背篓跳上岸,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肩膀几耸,脱下那件没有纽扣的衣服,又钻进水里。我们在岸上喊:“搞不得了,又抓一条水蛇咋办?”“水蛇无毒,不怕。这里有大鱼,它来吃鱼的。它吃得,我也吃得。”一个猛子扎下去,那白花花的鱼急速地摆动着尾巴,便冒出了水面。手里拿不了,便衔在嘴里。嘴里衔满了,就死劲朝岸上丢。洞里的鱼捉完了,他爬上岸,一手捏鱼头,一手捏鱼尾,再用力一挤,鱼的肠子肚子被挤出体外。再把鱼放在石板上,石板下面烧火,鱼烤熟了,大吃大嚼起来。
打柴时我们也搞娱乐活动。冬天打牌,夏天洗澡。一副纸牌的边磨起了白毛,面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了,还是打得津津有味。回家时,牌藏在山上的岩洞里。玩够了,慌忙火急地剃些松枝,然后便浩浩荡荡地蜿蜒蛇行在回家的路上。地里干活的大人们见了,一起大声吆喝,像老鹰叼了哪家的小鸡,众人都一起声援,想把那鸡从老鹰嘴里嚇落一样。吆喝完了,又大声地问我们:“看见老鹰叼鸡子没有?”我们抬头看看,天上什么也没有啊?周野人说:是骂我们柴弄得太少,连老鹰也叼得走,还不够鸦雀子铺个窝。
洗澡,家长最反对,怕溺水,却对我们最有吸引力。我们开头几天把柴弄好了才下河洗澡,回到家里,大人在我们身上用指甲一刮,白白的一杠,露馅了,一顿笋子焖肉在所难免——用竹片打屁股。为此,我们也开动脑筋想出了对策。先洗澡后砍柴,汗水一出,任随怎样也检验不出来了。
我们玩得最刺激的是坐土飞机。周野人不知从哪里搞来几十发雷管。我们在沙坝里挖个大坑。把雷管和引信埋好。放上大石头。石头上面能坐几个人就坐几个。点燃。“轰!”沙子四散飞去。石头竖直落下。真是太过瘾了。一连几天,我们就玩这个游戏。回到家里,我们发现父母焦眉愁眼的。原来他们听到炮响,以为文革的两派在沟里偷偷试验武器,担心又要打仗了。当他们得知这是我们在坐土飞机时,又是一顿笋子焖肉。以后再也不敢了。
后来,我一直读着看不到希望的书去了,因此与周野人少了交集。周野人呢,她母亲和家里好几个人都得痨病先后死了,他跑了两天耕读小学就辍学了。不久,他做出了一个惊天的不孝之举——把父亲的棺材偷偷卖掉跑了。再后来,他当“二级钳工”被抓,获刑十年。刑满释放后,四年前吧,得癌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