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残缺的完整(小说)
终于,翠芬给老瘸摸完药酒的同时,老瘸眼中的洪水,崩塌了。
“翠芬啊,我对不住你啊……”
五、
老瘸流着老泪,一笔一画的把孩子的事给翠芬写清楚之后,心里头那道伤疤,好像一下子裂开了一大道口子,那疼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彻底。翠芬看了看老瘸,只是很坚定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话儿。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老瘸迈出了那道坎,心里头那道伤疤像是一下子痊愈了。
两个人抽出时间,上市里找了一家医院,给孩子完完整整的做了个检查。
医生说,这孩子是先天发育不良,有点类似小儿麻痹症,得需要时间治疗,少则一年,多则数年,孩子能不能说话看造化了。
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那笔钱到是没有花掉多少,老瘸又想给翠芬做个检查,可翠芬摇头拒绝了。
医生说,孩子得补脑,这是一大笔开支。
老瘸安慰翠芬,希望总是会出现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从市里回来之后,老瘸又去拜访了王铁手,王铁手看了市里医院给出的检查报告对老瘸说,孩子不但得需要补脑,更重要的是做父母的,得坚持不懈地教会她发音,这也许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半途而废。
之后的日子,翠芬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抱着话儿,嘴里咿咿呀呀是发出像音乐一样的声音。
老瘸闲下来的时候,特地学了几首儿歌,每天晚上抱着话儿唱一曲。
时光不饶人,转眼就过去了一年。
话儿已经有一岁半,开始学走路了。
每当老瘸扶着话儿,一老一少的迈开一个步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老瘸心里就很知足,虽然孩子还不会说话,但他觉得自己真正的像个爹了,而翠芬总是在一边拍着手掌,嘴里发高兴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话儿两岁的时候,还只会发出啊啊啊声音,别人家的孩子一般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叫爹叫吗了。可这对于老瘸和翠芬来说已经足够了。
老瘸要时常跑去市里的医院,为话儿抓药续药,又总是请王铁手到家来给话儿把脉。
王铁手把完脉的时候点头,告诉老瘸有进步,老瘸和翠芬心里高兴又很感激。
六、
话儿三岁的时候,已经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会跑步了。
老瘸已经步入七十高龄了,下唇长出了长长的花白的胡须,有的时候,老瘸都会很认真的捋了捋胡须,对话儿说道:
“叫爹……”
话儿又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老瘸摇了摇头,纠正道:
“是爹,不是啊啊啊……”老瘸说完又指着翠芬认真的说道:
“叫娘……”
话儿看了看翠芬,嘴里很艰涩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这个时候,老瘸就会很高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话儿嘴里的咿咿呀呀声代表了什么。
翠芬倒是一把拉开孩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话儿,头摇得飞快。
老瘸明白,她这是不想让话儿像她一样一辈子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话儿很聪明,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帮着老瘸他俩做家务了。
老瘸很知足,一辈子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知足,每当腿上的老毛病犯的时候,翠芬弯下腰低着头为老瘸抹药酒,话儿就站在小板凳上为老瘸捏肩捶背。
这个家虽然在外人看来是个残缺的家庭,可在老瘸他们眼里,这个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完整。
话儿六岁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但嘴里依然只能发出咿咿呀呀和啊啊的声音。
翠芬也已经一头白发,到了六十六岁的高龄了,可两人身体依然健硕,只是这些年来,两个人的身躯却越来越佝偻,越来越像个老人了。
令老瘸他俩欣慰的是,话儿一直很懂事,虽然不会说话,可心思很细腻。
话儿学习之余,总会抢着帮家里干活,为老瘸他俩分担一点家务。
有时候忙完家里的活,话儿也会帮着村里的老人干活,村里的人都很喜欢话儿。
话儿知道,每逢过年过节这些村里的好人们都会给自己送吃送喝的。话儿每次帮人干完活,总会用树条在泥巴上认真地写上“感谢大家”。
话儿虽然不是翠芬亲生的,但两个人的性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既善良又勤劳。
家里用来交流的笔记本不知不觉已经积了厚厚的一箱子,每个笔记本上面都记好了时间,哪年哪月。
老瘸时常会翻出来,就像翻出来一些陈年旧事,给话儿讲过去的历史,指着笔记本上面的字迹,给她讲他和翠芬年轻时候的事。
话儿看笔记本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认真,尤其是看到那年老瘸和翠芬为她取名的时候,显得格外的专注。
七、
那年话儿十一岁,已经到了上初中的年纪。
家里的墙上,贴满了话儿这些年在学校得到的奖状。
每当看着这些红艳艳的奖状,老瘸总会很自然想起一年前那个早晨,翠芬把话儿从箩筐里抱出来的情景。
话儿懂事了,也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这是翠芬在笔记本上告诉她的。每当提起这个事,话儿总是一手牵住老瘸,另一手紧紧的抓住翠芬的衣角,泪水哗啦啦的往外流,把头挤进翠芬的怀里,嘴里很艰难的发出“啊啊”的声音。
老瘸并没有责怪翠芬,只是觉得孩子再长大一点告诉她也不迟,翠芬摇摇头,在笔记本上很认真的写了两个字:义务。
在那之后,话儿爱上了画画。话儿总是在一张纸里先画出翠芬,然后又在旁边画出老瘸,最后在两人中间把自己画上。
话儿画完了,又在一边写上爹,在另一边写上娘,中间写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在上面写上一个大大的“家”字。
话儿画了很大一张,把它贴在了家里的墙上。
翠芬的腰弯得越来越低了,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实。老瘸时常自责,说是自己的腿拖垮了翠芬的腰。
也是,这些年来,翠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弯下腰为老瘸抹药按摩,时间久了自然就落下病根了。
翠芬时常很艰难的挺起腰,对着墙上的画看了又看,看完了就露出一脸笑容,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那天是那年的夏天,话儿上学去了。
老瘸在院子里织着箩筐,翠芬在一旁戴着个老花镜为别人补鞋。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没等老瘸起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识。
老瘸看了看外人,抬头问道:
“你是?”
两个人急忙走了过来,把一大堆礼品放在了屋里的正中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瘸又问,“你们找谁?”
男人抬头看了看屋里屋外,最后看见了墙上的奖状,还有那幅画,一下子就定在了那里。
八、
话儿每次放学,都会看见老瘸坐在门口的木椅上等待着,然后话儿就冲着老瘸啊啊的叫唤,老瘸总是抬起头来,然后乐呵呵的朝翠芬喊道:“我们家的话儿回来了。”
可是今天似乎与往常不一样,话儿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木椅上的老瘸。
只是家里的院门依然是打开着,话儿站在门口,先是啊啊的叫了几声,然后又是咿咿呀呀的呼喊了几声。
门口一下子出来了一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话儿很好奇的盯着他俩看了一会,老瘸和翠芬相互搀扶着出来了,一动不动的看着话儿。
像往常一样,话儿一手抓住老瘸,另一手牵着翠芬,站在两人的中间,又是一动不动的盯着两个陌生人。
老瘸看了看他俩,一手紧紧的抓住话儿说道,“先进屋吧。”
几个人坐下之后,屋子里一下子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话儿扯了扯翠芬的衣角,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着:娘,我去煮饭。
话儿刚起身,翠芬一手紧紧的抓住话儿,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过,舍不得放手。
那个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颤抖。
“你是话……话儿吗?”
话儿点点头。
女人接着问:“话儿多大了?”
话儿在笔记本上写了个数字11,写完之后又拿出来给他俩看。
两人立马激动的点了点头。
话儿又在笔记本上写道:“叔叔阿姨你们是谁?”
两个人相互望了一样,又看了看老瘸和翠芬,女人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回答:
“我…我是你的…娘,亲…亲娘啊……”
女人说完就要来抱话儿,话儿一下子躲在了翠芬的背后。
两个人很无奈,又求救似的看了看老瘸。
老瘸一把拉过话儿,似乎与往常一样喊着:“话儿,跟爹娘到屋里来,爹娘有话对你说。”
九、
老瘸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与胆小过,腿上的伤再疼,老瘸从来不会喊过疼。
话儿没来之前,他每次对翠芬说“走”的时候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可是,看着话儿,他心里头似乎有一万堵墙在堵着他的嘴。
老瘸很想说,可是他不敢说,看着话儿,他就像看见一只惊慌失措的羔羊一样,显得那么的无助。
老瘸只想把话儿紧紧的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想说,一辈子也不松手。
话儿似乎也明白了,门外的两个人是她的亲生父母亲,十一年前把她遗弃的亲生父母亲,今天要把她带走了,要把她从这个残缺的家庭带走了。
老瘸看了看话儿,又看了看翠芬,喉咙里的话像卡了半辈子似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舍得吗?翠芬舍得吗?不,他俩都舍不得,可是孩子的病得治,话儿没回来之前,孩子的父母说要把她带到更大的城市去治疗,现在医学发达了,话儿的病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话儿的亲生父母有能力为话儿提供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这对话儿来说,是好事。
对于老瘸,此刻开口说话,反而却成了这辈子最残忍的事。
老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话儿使劲摇着头,紧紧盯着老瘸和翠芬,老瘸的嘴一张开,话儿似乎知道这嘴里藏着什么,眼泪就哗啦的流了出来。
这是话儿懂事以来,第一次哭泣,哭的还是那么的竭斯底里。
话儿一边哭一边摇着头,又紧紧的抓着老瘸和翠芬的手,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两手就像两只钳子似得,紧紧的夹住,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手。
“轰隆隆……”外面忽然打起了雷,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
话儿紧抓着两人的手忽然松开了,老瘸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门眼。
可是话儿只是找来了水盆,又找来了暖壶,暖壶里面是翠芬准备好的热水。
话儿把热水倒在盆子里,又从箱子里找出药酒。话儿做这些的时候,眼眶里依然是嗤着泪水,只是哭得不那么大声了。
话儿把热水和药酒准备好了,又牵着老瘸坐下。
一家人像往常一样,翠芬给老瘸腿上抹药酒,话儿又站在老瘸的身后,为老瘸捏肩捶背。
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又是那么的默契,可没有人明白,这默契中藏着多少悲痛与不舍。
十、
话儿被亲生父母牵出外门的时候,老瘸和翠芬都挺起了腰,挺得笔直的,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笔直过,像门前小路一样笔直,两人紧紧的望着话儿,舍不得的话太多,但无从说起。
话儿一步一回头,两只手被亲生父母紧紧抓着,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得是撕心裂肺。
话儿的哭声就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早晨,回到了从前,回到从前的每一个早晨和夜晚,回到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村里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一个个目送着话儿的离去,有的人低着头,眼里淌着泪水,有的老人手里提着一袋鸡蛋,那是留给话儿的,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他们似乎都在留恋话儿的背影,他们都好像知道,话儿这一走,似乎永远都回不来了。
话儿的身影越来越小,哭声也越来越远去,可是,当人们以为话儿从此就要从这个村里,从这个残缺的家里消失的那一刻,一个美妙的音符从一阵哭声里传来了——
“爹,娘……”
声音很干净,又很纯净,虽然很小声,但却又很清晰。
一阵缄默之后,一个身影踩着童年的小路,像是冲开了枷锁,从那边往这边,蹬蹬、蹬蹬地跑了过来。
那身影由远到近,近了,似乎更近了。
人们又听见了,那身影一边跑着一边用力喊着——
“爹,娘……”
(完)
人间百味浓情墨,感慰人生艰辛中。只有慧眼摹新绢,爹娘世间憾心空。
不才也敢夫子戏,一首拙诗敬由衷,祝您篇篇五环彩,绝品展部华文荣!(先生您好,弟子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