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另外一个爱好，看书，尤其喜欢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书，常捧一本书废寝忘食。有一次深夜，书里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着他，看到兴奋处，竟大声地在宿舍狂笑不止，旁若无人的笑声，在寂静的夜晚飞出了宿舍，飞进了邻房睡梦中的同事耳中。
　　 同事气呼呼的冲到凡的门前，咚咚咚敲开了凡的房门，丢了一句让凡尴尬的话。从此，凡在夜深人静时，总是小心翼翼不敢造次再犯。
　　 说起来凡的命也真苦，凡从小伶牙利齿，聪明可爱，一岁半时能伸着小指头从一数到十，两岁时能背三四首古诗。父母疼爱有加，抱在手里怕捂着，背在后背怕凉着，放在摇篮怕蚊虫叮咬。谁知，凡刚活蹦乱跳四野雀跃，母亲便一病不起。三岁时，母亲躺在凉席上手拉着凡的手，眼含慈心泪，抚摸着凡红红的脸蛋：“凡子，妈这一走，留下你孤苦伶仃……”便撒手西去。父亲是个老老实实的木匠，每日鸡叫三更，便要赶往人家做一些散活养家糊口。娘过世以后，凡便跟着奶奶漫山遍野拾柴火。出门时，凡跳进竹篓，奶奶背着凡走村窜寨，一到目的地，凡便钻入竹园深处捉鸟掏蛋，爬上果树林梢偷桃摘李。夜晚，父亲外出还未回家，明月笼罩大地。奶奶铺一张凉床在院里，凡在凉床上欢欣鼓舞，活蹦乱跳，听奶奶说牛郎织女的故事。累了，凡像一只八爪章鱼仰面躺在凉床上。夜风习习，不时有流星划过天际，凡睁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穿一条短裤衩渐渐进入了梦乡，不多时，有细小的酣声传来。只是，夜晚的蚊子四处乱窜，爬在凡身上幸福地享受着难得的一顿晚宴，叮得凡在凉床上左右打滚。奶奶心疼孙子，拿一把破竹蔑扇子，一直扇到月上中天，父亲疲惫回家，才把凡抱进屋里。
　　 即使父亲无论刮风下雨，里外操劳，也不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有时，父亲深夜回家，轻脚轻手地走到凡的床前，父亲面容疲惫，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凡的额头，声声呼唤着凡的儿名。睡眼迷朦的凡，从床上爬起来，小手不停地揉着惺忪的双眼，口里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如黄口雀儿等吃食。这时，慈爱的父亲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塞给凡。
　　 父亲外出帮工，主人要嫁女，打一套家具给女儿做嫁妆。完工了，主人一高兴，好酒好菜招待一餐，蒸了两笼肉包子，几样小菜，一壶烧酒。临走时，父亲厚着脸皮向主人讨要几个包子带回家。天气寒冷，父亲用他那不暧和的身体保存着包子里的那仅有的一点温度。
　　 那可是稀罕物，凡睡意全消，精神十足，平日连野菜都填不饱肚子。此刻，就像阔别了几十年后见面的亲爹亲妈般高兴。凡抓在手里，一手一个，左手的包子刚塞进嘴，右手的包子又到了嘴边。
　　 父亲坐在床在沿，两眼深陷，慈爱地望着狼吞虎咽地凡风卷残云，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奶奶用破瓦罐端了杯白开水，在一旁不停地轻敲着凡的后背，呵护着：慢点，慢点……凡聪耳不闻，视而不见，塞满包子的嘴，发出“喔喔喔”的声音。他伸长脖子，像公鸡打鸣一样，心满意足地吞完两个肉包子，接过奶奶手里的破瓦罐，咕嘟咕嘟地将罐里的白开水倒进肚里，然后伸出血红的舌头，将嘴角四周的油沬星子舔了又舔。凡抬起头，口含着手指，期待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父亲。
　　 “没有了！下次给你多带几个！”父亲忧伤地说。枯瘦如柴的双手，再次抚摸着凡的头。
　　 “睡吧！”父亲深深地长叹一声，把凡放进薄如轻纱、烂如蛛网的被窝，奶奶找来一件破羊皮袄子盖在凡身上。
　　 奶奶信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吃斋咽素，也没有什么荤菜可吃。一大早，天还未亮，奶奶爬起床，端上三盘野果，又从一只青色瓦罐里倒三杯红薯酒，放在堂屋的小茶几上，点一柱高香，烧一沓纸钱，屋里飘起一股浓郁的白烟，随即有檀香的味道四处散开。奶奶虔诚地跪在茶几旁边，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词：“各位大菩萨二菩萨，如来佛观世音，玉皇大帝齐天大圣，太白金星龙王爷，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黑白无常阎王爷，二朗神土行孙，七仙女织女星，嫦娥姑娘你听清，山野水果酒一樽，保估我家凡子平安顺，凡子无灾病，我再来把你敬。保估我家凡子学习好，上小学，升初中，高中大学门里进。知识高，当大官，中探花，中状元。挣钱多，挣钱快，票子一堆房子盖。娶老婆，娶媳妇，漂亮姑娘任凡挑，如花似玉的媳妇挤破门。”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站起身，后退三步，又拜了三拜：
　　 “各路大仙大神，老婆子给你跪安了。”说完，奶奶才转身离去。屋里那柱高香，依旧素素荧荧，轻轻飘飘，檀香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
　　 凡睡到日上东山，才睡意全消爬起床，脸还没洗，就抓起茶几上的野果，准备把敬神的野果当作早饭一扫而光。
　　 “哎哟，我的小祖宗！”奶奶听到堂屋的声响，就从厨房钻出来，手里粘满黑乎乎的烟灰，拦住了刚要大块剁颐的凡。
　　 “神仙菩萨没吃完，你猴急个啥！”奶奶拉着凡的手走进厨房，在灶灰里扒出一只金黄金黄的烤红薯在手里拍了拍：“小心别烫着。”
　　 “凡子，今天是你妈的忌日，等下你爸到生产队开完会一起去看看你妈的坟头，拜拜你妈，你妈一定会保估你的。”
　　 香喷喷的烤红薯味道吸引着凡，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奶奶说什么他没听清楚，也根本就没有听，也不明白奶奶说的啥意思。门沿下两只小黄鸡围着凡转来转去，残渣剩薯，两只小黄鸡“叽叽喳喳”异常兴奋叫个不停。
　　 “凡子，过来。”迎面走来了父亲的身影。
　　 凡从门框一蹦，跳了起来，飞跑向外出归来的父亲。父亲笑呵呵地搂着凡，长长的胡子刺得凡的脸热辣辣的痛。
　　 “妈？”父亲叫着奶奶，奶奶猫着腰从厨房里走出来，两道黑黑的烟灰，像父亲脸上的胡子。
　　 奶奶一边掸着头上身上的烟灰一边问:“开啥会？”
　　 “土地下放了，不搞集体了。”奶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珍珠玛瑙，双眼泛着奇异光。奶奶六十多岁了，岁月的风霜，刀刻斧凿一般，在奶奶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沟壑。此时，奶奶像一个乡下的孩子进了大城市一样，街道两旁，高楼林立，奶奶满眼迷离的光。
　　 “真的要变天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奶奶激动的抓住父亲的手，象母亲在世时牵着凡的手一样牵着父亲的手，迫不及待的等着父亲的回答。
　　 “妈！是真的，你来看。”父亲一手牵着奶奶一手牵着凡，走过一片低矮的山丘，穿过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指着柳林下的一片层层梯田。
　　 “妈，你看，那就是我们家分的田地。”泪水噙满奶奶的双眼，眼前的土地一片模糊，却又在脑海里那般清晰。
　　 “那是我们的土地？那是我们家的土地？是我们家的土地？”奶奶喜极而泣，抱着凡和父亲，老泪纵横。
　　 我亲爱的土地啊！多年来你是我们魂牵梦萦，翘手以盼的渴望啊！
　　 “如果土地能早一年分到我们手里，凡子他妈也不至于早走，今天是她的忌日，走，到她坟前去，我这白发人要去看看她！”奶奶拉着父亲的手，迫切地往家赶，备上几盘水果，破例煮了三碗面条，一笼蒸饺，带上三柱高香，几沓纸钱，一壶水酒，放在竹林深处凡子妈的坟前。
　　 “凡子他妈，自你嫁来俺家，没吃一口好饭，没睡过一天好觉，每日饿肚出工，饥肠回来。风风雨雨，为挣那点可怜的工分，怀凡子六七个月了，还在地里忙碌。说起来真是苦了你，夏日炎炎在田间地头摘些野果充饥，数九寒天还赤脚上山，只为找些嫩草野菜。碰上运气好，能在竹园深处找到几株野蘑菇，或在树梢上掏得一两窝野雀蛋，会让你高兴得欢欣鼓舞如过年似的开心。但终因你身子太弱，饥饿挡不住阎王的令牌。而今，苦日子快到头了，可你已走一年多，没能赶上。凡子也大了许多，明年就要上学，不敢忘记你走时留下的话，我会好好的培养凡子，让他读高中上大学。今儿，我带凡子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吧？”
　　 父亲跪在母亲坟前，一个七尺男儿，声泪如雨，泪水涟涟，烧一柱高香，捧一撮黄土撒在母亲坟头。奶奶站在一旁，也是泪如雨下，两只眼睛哭得像红了的桃子。
　　 母亲坟前荆棘密布，枯枝败叶满地横飞，幽静深远的竹林深处，早已是飞禽走兽的栖身之所地。父亲一烧香，一哭泣，只惊得麻雀画眉漫天飞叫，老鼠闻声而遁。
　　 “来，凡子，给你妈上柱香，磕个头。”父亲拉着凡的手跪在母亲坟前。
　　 “妈，你在那里还好吧，凡子好想妈妈了！”凡子连磕了三个响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爸爸说我快要读书了，你快回来帮我缝个新书包吧！”说完，凡子又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过年才回来，过年都很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凡一边说一边又磕了三个响头。
　　 九个响头磕了一个大坑，额头上粘满黄土。
　　 那年土地下到每家每户，凡家每人分三亩地，共分九亩，终于在来的年的秋天，凡终于可以吃饱饭了，并一年下来结余了不少余粮。奶奶更是捧着金灿灿的稻子眉开眼笑，不时哼起她年轻时唱的歌谣。
　　 凡家迎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对于奶奶来是一个晚春，对于凡来说就是早春，凡一家沐浴在春风里，凡在春天里上小学读初中。初中毕业那年，奶奶的春天结束了，走到了冬天，那一年奶奶七十二岁，奶奶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光。而凡的春天还在继续，高中、大学凡住校了，一年也只是假期回来看望一下父亲。后来参加工作，凡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度过，很少再回到老家。频繁的打电话回家，是和父亲的联系的唯一方式，父亲在电话里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有女朋友了吗？该找一个了，你已二十六七了，晚了不好找!”
　　 父亲的问话，还在耳畔回响；牵肠挂肚的思念，还在脑海中回放。此刻，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芸忧郁的面容，让他无法入睡，一种隐隐的忧虑，似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心里......
　　
　　 （五）
　　 如水的月色在窗前流淌，依稀有隔壁的音乐声传来。心情躁动的凡，睁大眼睛望着黝暗的屋顶，毫无睡意，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他。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凡一侧身从床上爬起，三把两穿上衣服，借着月色就出了房间，他在简易的公路上向芸的家走去。凡思潮起伏，忧郁的眼神透着焦虑，他抽出一根烟，深深地吸了几口，镇定了一下情绪。他要去芸家，见见芸的母亲，他要告诉芸的母亲，虽然他没有芸的母亲所要求的那些种种条件，但他有一颗真诚的心，对芸的感情是真挚的，没有半点虚伪的成份。他要告诉芸的母亲，他是深爱着芸。凡这样想着，脚步更紧了。
　　 四野一片寂静，路边黑乎乎的青梅树的夜影，幽深而暗淡，不时林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夜风拂面，凡心里一紧，脑子清醒了许多，久不走夜路的凡，心底有一阵无名的恐惧。
　　 站在公路边，隐约可见芸家还有微红的灯光，凡掏出手机，告诉芸他在去她家的路上，并很快就到了。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芸一听，从沙发上就站起来。母亲在一旁给父亲打着电话，双眼疑惑地看着表情奇怪的芸。芸一转身走出了房间。
　　 “你疯了，这么晚来。”芸望着屋外，紧张的心情如临大敌。
　　 “快回去，不要过来。”身后响起了母亲的问话：“去那里？”近来母亲强列反对她与凡的交往，让芸心情沉重，她有一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现在，凡就在外面一步步地靠近，芸担扰的同时也有些高兴。担忧母亲见到凡那种毫不留情的面容，高兴凡为了自己不顾母亲的白眼而奋不顾身的执着。
　　 想要阻止凡是来不及了，屋外响起大黄狗“汪汪汪”的叫声。凡来了，在不远处的青梅下，站着一个暗黑的影子，芸三步并着两步就冲出了房间，心情紧张的芸，快似流星急似闪电，拦住了大黄狗汪汪的叫声，来到凡的身边。
　　 “你不要命了，我妈饶不了你的，你还是回去吧！”芸关切的声音，在静静的夜晚如山风一般划过凡的耳朵。
　　 凡似乎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对芸的关切无动于衷毫不在意，相反，此刻凡好像一个战场上的勇士，面色严俊，在芸身边一站有一种誓死如归的气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
　　 芸拉着凡的手：“你回去吧！”央求的声音，并不能阻止凡的勇往直前。
　　 “早晚都是要见你母亲的，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凡自信地拍了拍芸的肩。
　　 “我妈没思想准备，接受不了你的！”芸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一道白晃晃的手电筒的亮光，似一把利箭照在凡和芸的身上。母亲已经站在她们跟前，怀疑的目光看着芸。
　　 “他是谁？”母亲一脸不快，不无好意地问。
　　 芸没有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她怔怔地望着凡，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想要迴避是来及了，母亲的问话，如一道御旨，不回答是不行的。芸把心一横。
　　 “妈，他就是我们公司的同事。”芸的话让母亲如梦初醒，呆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是的，谁会深更夜静来找芸呢？
　　 月光下，凡高大的身影，宽阔的背膀，显得魁梧而矫健，穿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母亲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模糊而又陌生的年青人。
　　 就这样，三个人站在屋前的青梅树下，一动不动，良久的沉默后，首先开口的是母亲：“到屋里说话吧，站在外面村里人知道不好。”